片刻,他转头看前面,只说了句:“放心,不会食言。”
隔着薄薄的纱帘,李星娆肆无忌惮的审视起来。
忽的,裴镇勒马叫停,指了指旁边的茶坊:“要不要下来歇歇?”
李星娆顺着他所指看过去。
茶坊中人来人往,不过是赶路经过此地的商贩走卒解渴的地方,和“品茶”这种雅事完全不沾边。
“好呀。”
裴镇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用手扇着风,好奇的打量着茶社,半点嫌恶都无。
他二话不说,一手稳着马,一手伸向她。
李星娆低头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掌,本是一只骨形匀称修长好看的手,掌中却布满老茧。
她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男人收指一握时,皮肤摩擦间,粗糙磨砺之感便格外显明。
这里来往都是商旅游客,所以外面有专门停放车马的位置,裴镇将马拴好,给了看守的人几个同伴,直接牵着李星娆走向茶馆。
李星娆盯着两人握着的手,娇声道:“你往日里一定没有与小娘子牵过手吧?”
裴镇:“你怎知我没牵过?”
李星娆嗤笑:“牵过才有鬼,你这手糙的很,哪个女娘受得住。”
裴镇:“那我现在牵的是什么?”
李星娆下颌微扬,语气近乎恩赐:“本宫不一样,本宫是忍辱负重!”
裴镇步子一停,转头看她,似乎有点好笑:“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
那眼神仿佛在提示她,别忘了那晚是谁先做小伏低提出要求的。
李星娆另外一只手包住住裴镇牵她那只手的手背,面不改色的改口:“我是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裴镇的眼神里隐约浮起几丝钦佩,转头继续走,同时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
才松一般,便被一双细嫩冰凉的小手反握住。
裴镇又是一顿,抿了抿唇,像在忍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星娆立马委屈,两只手抓住他的手,小碎步挪到他身侧,微微贴上,抬颌示向左右:“这地方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来来往往都是人,你这么随便撒开本……我,万一我被掳走了怎么办?”
她乖巧一笑,又把自己的手塞回他掌心,催促道:“牵好牵好,赶紧去喝茶,我渴死了!”
裴镇默了默,还是握住了那只手,牵着她一路进了茶坊。
一进来,两人就引来不少瞩目。
裴镇生的高大威猛,若无右眼那道可怖的疤痕,也是个相貌惊为天人的俊俏郎君。
至于他身边的公主,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仿佛连踩过的灰尘都能镀上金。
更何况他们一个穿军服,一个作贵女打扮,若左右丝毫不在意,那才显得古怪。
李星娆将帕子垫在桌上,就着这一方净地抬手支头,浑然一副既讲究又不讲究样子:“怎么连个茶牌都没有。”
裴镇看她一眼,转头叫来伙计,点了两杯清茶。
很快,小二奉上两盏清茶,是直接用沸水冲泡的,水面上还浮着干枯的茶梗,实在敷衍粗糙的很。
一抬眼,裴镇已经就着这碗粗糙的茶水喝下大半,李星娆正欲打趣他两句,忽然被隔壁座中两个谈话的青年男子吸引了注意力。
“老兄你这段日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只等官服文书颁下,便可移居此地,你看,天子不过刚刚定下重建东都一事,多少人都想往洛阳跑。亏了你老丈有本事,搞到这层关系,像咱们这样的,还不知有没有机会。”
“哎……若非金州闹这些事,洛阳再好,谁又愿背井离乡?你都不知,为了此事,我母亲险些以死相逼,最后好说歹说,还是将祖宅保下来,每年差人去打理,她这才点头。”
“那是自然,落地便生根,冒然断根,那不敬祖宗不孝父母的罪名就都来了。可谁让金州闹这种事呢?对,我还听说不止是金州,好几个地方都闹了匪患,你说这太平盛世,怎得还有这等莽匪!”
“所以才要去洛阳啊,你看那长安城,不过是花车地下发现了几把刀,就闹得人仰马翻,那要是有人持刀劫人劫货,不是整个长安城都要翻了!山高皇帝远,咱们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子孙后代打算。”
“有理有理!我也得赶紧找找门道。”
“那就提前预祝你诸事顺利。”
两人很快聊到些别的,多半是物价与商市政令一类的。
“听够了?”男人骤然出声,李星娆回神,撞上一双戏谑的眼神:“不然为你在隔壁桌摆个座,也好听得清晰些。”
李星娆正欲开口,外面忽然一阵骚动,一个身穿短打粗衣的大汉冲进来,冲着他们这头喊:“这位黑衣郎君,你的马惊了,快去看看吧!”
裴镇神色一肃,对李星娆说了句“在这等我”,便飞快起身出去。
李星娆张口要拦,可哪里还见得到他的身影。
混账,马重要还是我重要!?
什么糟糕来什么,只听外面传来几声马儿嘶鸣,紧接着是渐去渐远的马蹄声。
李星娆直觉不对,起身想外出查看,同一时间,几个穿着轻薄健硕黝黑的大汉从旁边桌起身,流里流气的冲李星娆笑起来,还主动搭讪。
“哟,小娘子,你男人跑了,不管你了?”
“别慌啊,你男人走了,咱们这还有不少男人,你要哪个都行,说不定比你男人还强。”
打扮粗糙,既不像农也不似商,倒像街头巷尾混迹的三教九流之辈。
李星娆看了看旁边,小本买卖,老板似乎也不敢插手,并着几个伙计在旁面露惶恐干着急。
她在心里轻轻叹气,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第56章
流氓搭讪,李星娆心中四平八稳,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无措。
思索片刻后,她慢慢坐回去,不慌不忙的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摇晃里面的茶水,既不喝,也不搭理这些人。
为首的汉子冷哼一声,“老子到时要看看,你这帘子后面是什么皮相。”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着手就要上来。
“识相的,现在就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男人一顿,冲身后人乐呵一声:“还是个烈性子。”却趁着这个转身的动作,冲身后的人使眼神——一起上。
几个汉子一拥而上,像是要将她直接掳走,电光火石间,羽箭自大开的窗口破风而来,打头几个男人直接被穿喉,嘶哑着倒在血泊中。
茶馆里瞬间尖叫四起,所有人蜂拥着往外跑,可那几人却并未退缩,“上!”
这一次,他们抄刀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从窗口飞进来,直接放倒一人,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紧接跃入的黑影已顺势抽回长刀,落在李星娆的跟前。
“躲远点。”
李星娆一见他便笑了,乖巧的应了一声,提着裙摆就往里面的角落挪。
片刻后,茶馆内横七竖八全是尸体,从外面近来十来个便衣打扮的将士。
裴镇:“搬出去处理,验明死活,找此地官员过来处理。”
一声令下,将士们麻利开干,裴镇收刀,想起还有个人。
就在他转身之际,一抹香甜直接扑入他怀中,李星娆抬起头,帷帽顺势往后滑,露出娇艳的小脸,皆是惊恐委屈之色:“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裴镇表情复杂。
刚才人家围上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表现。
……
地上的尸体很快被清理出去,奈何地上仍是一片狼藉,公主一个脚印都不愿踩。
裴镇转身就走,李星娆叫都叫不住:“诶你……”却见他找到了茶馆店家,拿出钱袋照价赔偿,然后又走了回来,将站在原地的女人大横抱起,跨过满地狼藉走了出去,喧嚣杂乱都落在了身后。
裴镇抱着她走出一段距离,将李星娆放在远处一颗大树下,抬头有树荫遮阳。
“可有受伤?”
李星娆早忘了刚才演的戏,十分配合的跟他原地转了个圈:“幸而你来得及时,完好无损。”
裴镇眼神颇为复杂的看她一眼,终于揭穿:“你是真的不怕吗?”
李星娆轻轻扬眉:“怕什么?怕你被调虎离山来不及救我,还是怕你亲手训练出来的兵位,连几个刻意找茬的流氓都打不过?你若是如此粗心又自负的狂妄之辈,早在明月关时就被敌军生吞活剥,哪有这些年的赫赫战功?”
裴镇凝视着她,“你就这么信我?”
李星娆一愣,短时间竟不知这话要怎么接,顿了顿,凉凉道:“听你这语气,活像我夸你还夸出错来了。”
若了解公主秉性,便知她此刻是有些不高兴了。
裴镇眼神一动,正要说点什么,李星娆忽然握拳敲掌,恍然道:“哎呀,本宫忘了,你我有约定在先,所以本宫在你面前,应该是你那个意中人的模样,所以,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其实应该是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又动人的样子,是吧?”
裴镇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她堵住,塞回喉咙眼儿里,只剩下几个怔然的单音节:“你……”
“没事没事。”李星娆轻轻推搡他:“再来一遍,这次本宫绝不望你失望,保证一点痕迹都没有。哎等等……”
她又拽住裴镇的前襟,为难的打起商量:“别的倒是好拿捏,可这个眼泪,我近来委实紧缺的很,也不知是不是以前哭多了,如今竟不大爱哭,这个省略的话,会影响效果吗?”
裴镇的嘴角抽了抽,忽又紧抿唇线,将她抓在身前的手拿来,冷硬道:“别闹了。”
李星娆撇撇嘴,心里暗道:无趣的男人。
她看了看茶馆的方向,官兵还没到,茶馆今日怕是也难再做生意,忽然说了句:“裴郎,今日那些人。”
裴镇微微一顿:“你叫我什么?”
“裴郎呀。”
李星娆一本正经的又喊了一声,不等裴镇掰扯,她已岔开话题:“这个不重要。那些人可还有活口?你说会不会与上次……”
没想到裴镇顺口就接:“你是指当日围剿绛州后,回程路上遇见的刺客?”他摇摇头:“不过几个地痞流氓,你倒是挺会联想。”
李星娆神色一正:“地痞流氓?你见过哪个地痞流氓要色不要命的?”
最初的那支箭就是警告,可对方非但没有撤散,反而一拥而上。
李星娆:“我隐隐觉得,此事像是有预谋一般,作流氓调戏,不过是一种遮掩。刺杀的事后来落在了皇兄手上,他派了不少人去查,可线索微乎其微。若你那晚没有将人杀完,说不定如今还能有个口供……”说着说着又有些烦躁:“你说你为何不留活口!”
裴镇淡定道:“这个问题,我好像解释过。”
“杀疯了,刹不住了?”
裴镇理直气壮:“若非失控,你以为我会做那种事?”
李星娆张了张口,竟没想到反驳之词,半晌也只憋出一句:“无耻之徒!”
裴镇竟笑了:“是,我是无耻之徒,那殿下还和我做交易?”
话茬竟又绕回到这里,李星娆忽然不想再说下去,硬邦邦回了句:“你答应了的。”
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她显然厌倦了一次次和他掰扯这件事。
刚巧此地官兵抵达,县令抖着手提摆迎来,好一番告罪,末了又道,那些人死伤惨重,但留了两个活口,已有人在处理伤势,之后便会扣押。
裴镇看了眼情绪不佳的公主,说道:“这几人是在你治下犯事,按照律法,理当由你过问审查,但他们所犯之罪过重,本侯要将人押往洛阳,亲自来审,你可有异议?”
李星娆眼神轻动,偷偷瞄裴镇。
县令声音都哆嗦了:“下官治下无方,让这些狂妄之徒惊扰了贵人,即便过了县中审查,也是要往上送的去严审,侯爷如今为下官省了一层事,下官感激还来不及,若侯爷有任何地方需要下官出力,尽管吩咐,下官定义不容辞!”
裴镇摆摆手,示意县令退下,这才转向公主,低声道:“有活口了。”
李星娆心头一动,刚才那微弱的一丝猜测,在这句话中成了真。
裴镇,好像在哄她。
县令虽没有过问李星娆的身份,但见宣安侯都将她护的像个宝贝疙瘩,便知是不得了的人。
他倒也会来事,当即命人在城中寻了处最好的酒楼,雅舍佳肴一应俱全,委婉表示,今日之事惊扰了贵人,若贵人有需,可随时前去小憩。
李星娆低头看了眼,虽然她躲得远,但还是防不住帷帽与身上被血溅到。
她冲裴镇点了点头。
裴镇二话不说:“那就有劳了。”
县令忙不迭作请,一路将人送到了酒楼的雅舍,出门前还不忘记替贵人合上门。
房内,李星娆与裴镇相对而坐,面对满桌佳肴,并无什么胃口。
她鼻间似乎还残存着茶馆里人来人往的异味和血腥味。
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裙,公主忽然道:“裴郎,你会洗衣裳吗?”
裴镇:“什么?”
李星娆拉起裙摆和帷帽给他看:“这里,还有这里,都弄脏了。本宫倒是可以直接换身新的衣裙,可崔姑姑最是细心,若更换衣裳她定会晓的,不知要往什么方向想,若带着血迹回去,就更是人仰马翻。”
裴镇尝试用她的思路来表达:“所以,你要我来帮你洗衣裳?”
“我又不会,”麻烦别人的人,自己还委屈上了:“而且只有外衫和帷帽染到了,你只需将染血的位置清洗就好,趁着日头没落,暖风正盛,很快就能风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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