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知我会?”
李星娆扫了眼裴镇身上那件半旧军服:“你这衣裳穿的都磨损了,可瞧着却干净工整,你平日里打打杀杀在所难免,必定是有非常厉害的洗涤本事,才能叫你日日仅着这一件衣裳穿呀。”
房中僵持了片刻。
片刻后,裴镇站在屏风前,拿过另一侧的人从里面抵出的外衫,沉声道:“就在这呆着,别乱跑。”
说完便拎着她的外衫和帷帽出去了。
李星娆自屏风后探出头来,轻轻笑了一声,心情好了,胃口也就有了。
差不多两刻钟的功夫,裴镇就回来了,他推门进来,没着急往里走,而是冲外面吩咐了几句话,只听几声笨重挪物的声音传来,房门重新关上,因窗户开着,南北通透,房中隐隐飘着清香的湿气。
裴镇把打湿了的薄外衫和帷帽挂在他刚刚找人搬来的衣架上,这才转身进来。
食案前没人,他目光一抬,只见后面的罗汉床上横了一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裴镇眼神一沉,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将人抱起:“殿下!?殿下!?”
怀中人悠悠转醒,裴镇这才发现她眼眶湿红,头发也因睡姿微微凌乱,那双茫然的眼神在看到他是慢慢聚光。
她躲进他怀中,假嘤嘤道:“裴郎,你终于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今日就要命丧在此了……”
裴镇眼中那一丝惊慌和担忧碎裂成渣。
她这是把前面的戏又接上了。
裴镇垂眼,只见她发间一把小钗,缀着一枚蓝玉石,俏皮且急促的轻晃,晃得人心都跟着动摇。
李星娆靠在坚硬厚实的胸膛里,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载满无奈。
第57章
这一声叹息太过复杂,便是将一颗玲珑心掰成八瓣也难窥探深意。
李星娆退开坐直,语气一转:“同你耍个趣罢了,不至于唉声叹气吧?”
裴镇示意食案上的东西:“还要吃点吗?”
李星娆摸摸肚子:“我已吃了些,现下饱了,但若你想吃,我也可以陪你再吃些。”
裴镇闻言,起身一转,也在罗汉床上坐下来,不等李星娆反应,人已横身躺了下来,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平放在床上的手臂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要不要躺会儿?”
李星娆往后缩了一下,警惕的看着他:“你现在是要我与你同床共枕吗?你和你的意中人,也会如此吗?”
“不然呢。”裴镇一条手臂枕在脑后,颇有些调侃的味道:“你也说是我意中人,自然是该做的都做了,若殿下现在才想起来要顾忌清誉,此前的话,依旧可以当做没说过。”
李星娆不免为他心中那位意中人感到愤愤不平。
“你就不怕她知道你在外沾花惹草,对你伤心绝望,恩断义绝?”
裴镇转眼看了看顶上,怅然一笑:“若真有殿下所说的情况,我自然不会去做。”
李星娆一愣,更不舒服了。
她其实想过,似裴镇这等冷情之人,该是个多么包容的女子,才能无怨无悔接受他的一切,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的等着他功成名就,尘埃落定,转身去找她兑现昔日的许诺。
现在看来,何止是包容,她怕是早已将浑身的气性抽了个干净。
这样的人,李星娆会觉得可怜,可怜着怜着,又有点怒其不争的可恨,甚至开始厌恶起此刻与裴镇虚与委蛇的自己。
正当公主逐渐陷入复杂的心理斗争时,旁边忽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她过世了。”
乱七八糟的思绪戛然而止,李星娆愣愣的看向他:“什么?”
裴镇微微偏头,他的表情明明看不出丝毫凝重哀伤,可说出的话,无端让人心头发沉,仿佛触碰到了藏于心底隐晦的伤心。
“她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李星娆反应过来:“可你先时还说,等到自己安定下来,要将她接到身边……”
裴镇笑了笑:“立个衣冠冢,不可以吗?”
李星娆哑口无言。
这种感觉,就像是曾以为自己发现了的真相,忽然调转方向狂奔而去,真相和她所想,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你……你这些年守身不娶,也是为了她?”
大魏男子多向往先立业再成家,因为这样才能在议亲的时候有更好的选择,可裴镇今年二十有二,又封了侯爵,有家有业,年龄合适,即便没有成婚,至少也是有婚约的。
除了为亡妻守身,她想不到别的可能。
谁料裴镇却笑起来,用一种恶劣的语气道:“为她守?若是可以,我应当立刻将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寻个好姑娘,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她守?”
他又笑起来,像是满不在乎,却语气一转:“可是,我做不到。”
“闭上眼,就是她死时候的模样。”
“她因一场斗争而死,但斗争并未因为她的死就此停歇。可无论我杀多少人,也无法将她换回来,而我已停不下来,既然换不回,那就都为她陪葬吧……久而久之,好像活在这世上,只剩这一件事可以做……”
说到这里时,裴镇眼帘轻颤,侧首看过来。
李星娆已躺了下来,就着他摊开的手臂,蜷曲起身体枕臂侧卧,目光平和的看着他。
裴镇的眼神一时间有些移不开。
李星娆冲他笑了一下,温声道:“都说人死如灯灭,死后万事空。可我现在却觉得,那些不绝的思念、不平的恨意,还有不甘的懊恼,是死亡都无法冲刷的,它一定会在某个契机之下,帮你传达给重要的人。”
“或许,我与你的意中人相似,便是一个契机,所以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说不定,那些你想冲她说的话,真的可以通过我,让她知晓。”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星娆自己都愣了一下。
从开始到现在,她接近裴镇的每一个举动,多多少少都带着些设计与目的。
可此情此景,或许是他一反常态坦诚了许多让她震撼又意外的事,又或是他所提及的思念,让她想起了梦中的自己到死都无法泯灭的懊恼和仇恨,讲出的这些话,竟像是脱口而出,不曾斟酌慎思。
李星娆暗自诧然,一抬眼,就见裴镇怔然的看着她,抬起一只手,迟疑的落在她脸上。
手还是那么糙,她的脸却比手更敏感,忍不住动了一下。
这一动,好像也惊到了他,手都撤开了。
李星娆从没见过裴镇这般小心翼翼,可听了他的话后,无论对于做替身还是私下暧昧亲密,她的心态已然转变。
她大大方方换了个睡姿,变侧卧改为仰躺,还是枕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语带调侃:“说起来,你若是真对我做了什么,将关系落到了实处,无异于自投罗网,这驸马的身份就得直接框你身上了。”
“做了我的驸马,理所当然要向着我与皇兄,我哪还用费心与你搞什么奇奇怪怪的约定。”
裴镇看着李星娆,竟也露出了罕见的轻松神色。
他扯了扯嘴角,也转过头,和她一起静静仰躺:“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务必要控制好自己,莫要污了臣的清白。”
话音刚落,腿上挨了一脚。
李星娆没穿鞋,踢在他结实的小腿上,反而把自己踢疼了,可输什么都不能输阵势,她忍着疼,数落道:“蹬鼻子上脸!”
裴镇竟笑了起来,那种很轻的笑,像是卸掉了冷硬壳子后露出的柔软部分,不带丝毫的防备。
李星娆弯了弯唇,没再追究。
片刻后,裴镇忽道:“可不可以问殿下一个问题。”他的语气平淡,却又换回了最初的尊称。
这让她意识到,他此刻是将她当作李星娆,而不是什么替身意中人。
“问什么?”
“据我所知,何莲笙的确冲撞过殿下,如果说派人救她是考虑到自己和太子殿下的声誉,那么这一路的照顾又是为何?殿下对她,似乎有种特别的包容。”
你要是聊这个我就不困了。
李星娆转头看他:“那你呢?你对她也颇为照顾呀。”
裴镇闭目养神:“何以见得?”
还装。
李星娆帮他点数:“进京之时,你亲自护送她来……”
听到“护送”二字,裴镇睁眼转头,嘴都张开了,却哑在那里。
“之后发生了那种事,人虽然是我救的,但安抚是你去的呀,这种柔情四溢的事,还真不像你的作风,还有那日……”
说的来劲,李星娆又侧过身,手肘撑起身子:“那日我好奇问你的副将为何给她起那个别号,她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也是你将魏义拉走的,这不算在意,不算照顾?”
裴镇笑了一声,摇着头闭上眼:“殿下若是吃醋,我便无话可说,但若是自己不想说,便打定主意往我身上硬扣些动机,我……也无话可说。”
“我吃醋?我吃什么醋?”李星娆笑了:“我看是你逃避狡辩。”
裴镇不为所动,李星娆又躺回去,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说话。
“救她也是救我自己,并没有特别的深意,更何况她也是被算计,我若计较,才是着了对方的道。至于别号,难道你没有听出问题来吗?”
裴镇配合的应声:“什么问题?”
李星娆:“何刺史啊,夫人即将临盆,他夜里却梦到别的女人,你管她是拿着荷花还是拿着杏花,要是换了本宫,驸马敢在我有孕不便时,夜夜与其他女子梦中相会,还要让我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孩子以她为名,本宫非将他吊起来打三天三夜!”
所以啊,何夫人生气不答应,多正常。
裴镇又笑了起来,李星娆惊奇的发现,他今日格外爱笑。
一段话说完,两人之间又迎来片刻的宁静。
没多久,裴镇忽然开口:“难道不是因她无辜吗?”
李星娆眼神一凝。
裴镇:“满园的事,她纯粹是因单纯无知被设计,虽不能说毫无过犯,但罪不至死,更不该受到那样残忍的遭遇。”
“何莲笙本性不坏,或者说相较于殿下身边接触到的绝大多数人,她甚至称得上天真单纯,殿下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才不用耽于算计,不用一句话说出口,还要反复思量是否有误。”
裴镇顿了顿,总结道:“与其说殿下是对何莲笙格外包容,不若说是对阴谋算计中的无辜者和心思单纯之人格外包容。殿下,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吗?”
李星娆忽然翻身趴到裴镇身上,与他上下相叠,四目相对。
她的手按在裴镇心口,纤细的食指一下一下点着他:“所以,何莲笙会找上本宫一再答谢,果然是因为你告诉了她内情?”
虽然她就没在意过欲加之罪的说辞,但不得不承认,何莲笙卖力的弥补和亲近,的确是对那些流言蜚语最好的回击。
裴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星娆。
两人对视许久,李星娆倏然一笑,食指上移,沿着男人的下颌线轻轻游走,轻声道:“本宫忽然有点羡慕你那位早亡的意中人了,托她的福,本宫,真心感谢。”
第58章
风卷着花香而来,掠走房中浅淡的湿气,沾湿的外袍慢慢风干,重新变得轻盈,在宽木架上舒展开来,悠悠飘荡。
粗粝的大手小心翼翼摸了摸清洗过的位置,确定已经干透,才将丝质外袍取下来,轻轻折在臂间。
忽然,罗汉床的方向传来女人很轻很轻的声音:“阿彦……”
裴镇瞳孔一震,指尖翻起的粗皮终究还是不小心勾了丝。
他僵硬的转过头,李星娆趴睡在罗汉床上,指尖痉挛一般渐渐握拳,额间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不安开合的唇瓣,偶尔吐出一两句呓语。
外衣被丢在床脚,裴镇在李星娆身边蹲下,凝眸审视梦中的人。
突然,梦中的人仿佛受到惊吓,身体紧绷着一抖,双眼倏地睁开,目光涣散。
“殿下?殿下?”
他俯身轻语:“又发梦了?”
裴镇的声音令她的目光渐渐凝聚,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明明是刚刚睡醒,看起来却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的骇事。
李星娆坐起身,抬手抹去额间的汗水:“无事。”
裴镇执着追问:“梦到什么了?”
李星娆摇摇头,作势要起,不想裴镇直接把她按了回去。
李星娆被他按的一懵,诧然责问:“你做什么?”
裴镇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倏地松开手,低声道:“臣只是听闻殿下近来噩梦缠身,方才又亲眼所见,不免多问两句。”
李星娆还没从噩梦中彻底醒神,闻言并未计较,抬手轻轻扶住心口,缓缓平复。
裴镇拿过一旁的外衫递给她,李星娆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拿过外衫,却盯着不动了。
裴镇:“臣手脚粗笨,方才不慎勾到……”
“东都,非得建吗?”喃喃一句,和刚才呓语一样。
李星娆抬起头,眼神似乎很迷茫:“嗯?”
裴镇喉头轻动,片刻后,他起身就着床沿坐下,短暂的思考了一下,竟是很认真的回答:“长安是关内要地,前朝数代皆设都城于此,但也因为地势要害,各州道财税每年尽是送入长安的路上便要损耗许多,长此以往,损耗不计其数,关中也会出现钱粮短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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