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这点,姜珣就更不同情他了。
姜珣尚且看得出公主的异常,裴雍与裴彦又岂能看不出来,裴雍自然是希望早早离席,不要在这里继续耽误,可裴彦俨然是另一种想法。
他仿佛没有看出眼下的气氛有多诡异,更对宣安侯的态度置若罔闻,接上公主之前的赞许,先是自谦一番,又谈及自己早年在外游历时的所见所闻,与公主的洛阳见闻同样精彩。
李星娆十分捧场,认真倾听不说,时而还感叹一二,又拉着同样有阅历的姜珣加入话题,若不看那如坐针毡的裴雍和被人为忽视的宣安侯,这小宴的氛围简直不能更好。
直至夜色降临,姜珣看了眼一个人喝完一坛酒的裴镇,这才发了发好心,小声向公主提出散席之事。
毕竟公主有言在先,是因不愿耽误裴家两位郎君太久才在下值后简设小宴,更何况明日并非休牧日,不可再耽误了。
李星娆今日与裴彦可谓相谈甚欢,而裴彦的健谈大方,无形中早已将裴雍的脸打肿,随着公主一声散席,裴雍如释重负,甚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裴家两兄弟告辞,李星娆宴中也饮了不少酒,人有些迷醉,需要崔姑姑扶着才好走路。
姜珣看了眼还孤坐在那的裴镇,轻叹一声,还是小声提醒了一下公主。
李星娆顶多微醺,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冷眼撇了撇那人,什么都没说,由崔姑姑并着一个小丫头搀扶着回了后院。
姜珣站在原地,冲裴镇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裴镇已喝完整整一壶酒,脸上却无太多醉色,除了刚才针对裴彦时露出些尖锐的态度,他对公主的态度言辞全都适应良好,照单全收。
他稳稳起身,脚下一动,朝着后院的方向而去。
“诶。”姜珣见他硬闯,下意识拦了一下:“你要说什么,我可以转达,就没必要自找没趣了吧。”
裴镇扒开他的手,径自走了进去。
姜珣在后面警告:“唐唐宣安侯被公主府兵卫叉出去可不好看啊……”
话音未落,男人已没了影。
暑气已散,夜间平添了几分凉意,李星娆回到后院,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单手支头闭目养神,挥退了旁人:“本宫坐在这里醒醒酒,都别来打扰。”
崔姑姑恭敬领命,带着其余人退下。
夜色朦胧,微弱的月光挥洒院中,暗黑之上披白霜。
一道长影慢慢靠近院中静坐的纤影,女人的眼神无声睁开,恰好看到已至跟前的倒影。
她放下手,轻轻搭在石桌上借力倚身,嘲讽笑道:“若是从前知道有朝一日,我与你之间还能有这等无言的默契,大概会觉得甜蜜有趣,可如今,只叫人觉得恶心讽刺。”
裴镇在几步之外站定,扯扯嘴角:“那殿下就该一早让我把话说完,又何故等到现在恶心自己呢?”
“当然是因为,本宫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裴镇安静不语,是在等她开口。
李星娆慢慢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开门见山:“裴镇,你就是昔日的裴彦吧。”
裴镇动了动唇,还没开口解释,先被公主打断:“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名字,而是裴家三郎的身份。”
裴镇喉头滚动,定在原地既无动作也无话说。
李星娆笑了一下,扶着桌沿站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下颌微扬直直看向他:“我原以为裴彦的出现不过是个同名同姓的巧合,可今日,本宫只是邀他过府,你便急吼吼的赶过来,怎么,是怕我发现你便是从前的裴家三郎,还是怕我查出,这裴家三郎的身份有什么蹊跷?”
裴镇牙根紧了又紧,声音黯哑:“你怎么就是不听劝。”
“因为怕了啊。”李星娆朝他近了一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呐喊撕裂后的余音,无力又坚韧:“因为曾经太过相信一个人,以至于信任成依赖,而不去亲自问明、查清,所以被蒙在鼓里,在巨大的阴谋里成为一个无助的可怜虫。因为吸取教训,所以不敢再轻信任何一个人的宽慰和保证,无论什么事,都要自己去弄明白。这个解释,你还满意吗?”
裴镇垂在身侧的一双手紧握成拳。
昔日那种绝望又无力的感觉,竟也有卷土重来的一日,令他窒息。
“我……”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李星娆脚下再进,迫近到他面前:“裴镇,便是昔日的裴家三郎,是吗?”
男人眼里被她的身影占满,在这场对峙中注定的败阵。
“……是。”
李星娆愣了一瞬,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答案的那一刻,脑子里似乎也有些碎片在自动拼接,混乱的思绪并着酒气在脑中一荡,冲的她身形一晃,脚下趔趄几步。
然而面前的男人反应极快,长臂一把捞过她的腰,另一手握上她的手臂,轻松将人稳住。
“你是裴三郎……”李星娆呢喃着,目光看向他:“那现在的裴三郎,又会是何人?”
她每一句都紧抓要点,裴镇终于淡定不住,抓住她的手不由发力,声沉且急:“李星娆,我已说了待事情了却,我这条命随你发落,要杀要剐随你高兴,你就不能再听我一次吗?”
“如今的我还能骗你什么?我若要设阴谋诡计,绛州、洛阳甚至龙泉都督府,多少次可以下手,你没有眼睛吗?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自相遇以来,这还是裴镇第一次流露出这样激动失控的情绪。
可这样的失控,并不能激起面前女人半点的动容和感慨。
李星娆轻轻抬手,她才轻轻一挣,握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已感受到她的抗拒,当即便顺从的松开,不以人力的桎梏造成她半分的痛苦。
他是如此小心翼翼,相较之下,眼前的女人无论言行还是举动,都已可以肆无忌惮的来反击他:“裴镇,若是当日爱你如命的李星娆,或许还将你这条烂命视若珍宝,拿来衡量价值都是一种亵渎。可你如今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你凭什么觉得,你这条命值得我做出什么妥协让步?”
“我已说了,我恨透了被蒙在鼓里,好心却办坏事,即便不该我做什么,我也要知道为什么不能去做,而不是听信你三言两语便盲目信任,更何况,你已没什么值得我信任了,包括你这条命。”
夜色障目,院中微弱的火光,撑不起这片夜色,可李星娆依旧看到,面前的男人眼眶一点点泛起深色,那双浓黑深沉的眼里卷起的绝望和痛色绪裹挟成眼中的湿润,在隐忍间于眼眶中起伏。
李星娆蹙眉,险些被酒气冲昏头脑,说出什么软话。
她叹息着闭眼,“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所有事道明,裴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然而,这话说出来,迎来的仍然是一片沉默,裴镇始终没有开口。
半晌,李星娆重新睁眼,目光中已然恢复此前的冷静平淡,她了然的点点头:“明白了,走吧,别再来了……”
就在李星娆转身之际,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手腕。
对方的力道依然不重,只要她想挣脱,轻而易举的事。
可李星娆还是停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像临死之际才发现自己极强的求生欲,又像是做决定掷铜板时,抛出的一瞬间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
当她任他抓住站在原地,心里第一反应是他大约要倾吐原委时,李星娆才意识到,自己始终在意这件事。
身后的男人倏地笑了一声,声音低哑至极:“原来有些事,即便我再怎么逃避,该我受的,一分都不会少。殿下难道还不清楚,为何我始终不敢去见你吗?”
裴镇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似握着这世上最珍惜的宝物:“不过是怕面对这样的情景,听你说这样的话罢了。殿下,是我最重要的人,也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李星娆险些气笑了,她不可置信的回头,一句比一句激动,近乎怒吼:“若非亲口听你说出口,我都不知,这世上还有人是这样对待自己重要的人。你害怕的事情明明可以避免,是你自己选择了背叛!无论是你我今日的关系、所处的立场,还是我说的这些话,每一样都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选的!”
“我哪有什么选择!”
裴镇终究是被她挑动了情绪,渐渐失控:“我不过是个冒充的裴家三郎,是个处处受人掣肘的傀儡!我要怎么向你坦白?是说从我第一日接近你便是一场算计,还是说我本是个多么卑微低贱的人?”
“你爱的裴彦是出身士族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贵公子,是才能兼备的治国之才,是明知你心魔为何,掐着你的心思体贴去安排每件事的如意郎君,若你发现真正的裴彦并非那样的人,你还会爱他吗,还是在那时便对他失望透顶,弃如敝屣,即便他把自己的全部送到你面前,你也会像现在这样,连碰一碰都嫌脏?”
李星娆似被他一股脑的倾吐镇住了,愣神半晌:“你……”
裴镇颓然一笑:“我便是这般不堪,没有立场,没有苦衷,若问我有哪件事不曾期骗过公主,那便是对你的情意,可偏是这最真的东西,成了欺骗你的利器,而我只是最后那一点羞耻,不敢面对,也不敢坦白,如此……而已。”
李星娆不断思索着裴镇的话,而他倏然抬眼,眼神灼灼,手上微微发力,已将她拉到面前,微微喘息着说:“可那是从前。如今,我终于可以选一回。”
“我于殿下而言,从出现起便是错的,可我偏偏生了执念,想成为殿下正确的选择。”
李星娆气息微乱,恍惚间,竟然想起了在洛阳的一个晚上,他与姜珣相对争辩“成败”与“是非”的那个夜里。
那时,姜珣笑她执着是非,最终只会落得一败涂地,裴镇却反驳了他——执着是非者,至少可以依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去搏一个输赢,不受犹疑彷徨侵扰,不被质疑唾骂击溃,更不必在明知自己错了时,用‘没有回头路’这样决绝的话告诫自己,齿血并吞的走下去。
曾经,他或许便是走在那条没有回头路的路上,只能往前寻找转机,无法回头。
可他终究一败涂地。
所以重来一次,他只依着心中所认为对的事情,不受任何事搅扰,不惧唾骂质疑,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且在此刻,毫无保留的袒露在她的面前。
夜渐渐深了,庭院里只剩李星娆一人独坐。
裴镇人已离去,可他身上的气息似乎一直环绕周围,每当李星娆想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当下的事时,便忍不住想到有关他的事,梦里有,梦外也有。
大理寺狱初见时,囚犯忽然暴起生事,是他第一个出手将她护送到安全的位置。
绛州野外遇险时,她曾以为要命丧在那,可当混乱过后,她顺着血迹与尸体的位置一步步艰难找去,却见到犹如失智野兽一般坐在地上粗喘栖息的男人。
她先后结识何莲笙与秦萱两位小娘子,旁人多因她忽然转性而惊讶质疑,只有他轻描淡写的点出她的心事——【殿下,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吗?】
抵达洛阳前下榻百源驿,他带她私下出行,因在那方小小的客栈里生出暧昧,她顺势谈起他口中的“意中人”,问他是不是在为这人守节。
他却轻笑,语气恶劣道——当然不是,若是可以,他当寻个好姑娘,安家立业生儿育女。
可他不行。
他说,他的意中人因一场斗争而死,可斗争并未因她之死而停歇。于是他杀了很多人,但无论杀多少人,意中人都回不来了。
如今,她终于明白,那个被他挂在口中,即便只能立下衣冠冢也要接到身边的意中人,便是她本人了,连带她此前说的,冥冥之中,他的心意一定能通过她让他的意中人知晓,也应验了。
没有人知道,她曾有多信任他,多么爱他。
他像高山天幕一般,屹立在前,笼罩在上,可当天崩山裂那一日,她只落得体无完肤。
身边骤然响起一声叹息。
李星娆眼帘轻颤,已然分辨来人。
姜珣臂间搭着一条披风:“殿下再在这胡思乱想一阵,天都要亮了,您不是还要进宫去给陛下侍疾吗?你要是病倒了,可指不定是谁给谁侍疾了。”
说着,姜珣抖臂展开披风,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明日不进宫了。”
姜珣:“不进宫?”
披风加身,李星娆才感觉到四肢的冰凉,不觉拢了拢披风。
其实,她当日进宫为父皇侍疾时,母后感动归感动,私底下还是与她说过,宫中侍婢充足,永嘉帝也需静养,偶尔探望陪伴已经足够,父皇也知她心意,不必日日床前侍疾。
今日饮了酒,明日早起进宫精神必定不佳,倒也不必紧赶这一趟,再者,关于这个裴彦的来历,她有必要好好弄清楚。
……
另一头,裴雍和裴彦两兄弟散席后,气氛也不大好。
裴雍对裴彦今日冒然赴宴的事情有些生气,道他至少要与自己知会一声,长宁公主素来娇纵任性,万一惹她不快,无异于麻烦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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