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裴家的角度,这个孩子一旦出生,身上就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身份疑云,对裴家来说弊大于利,而他们并不能保证这个孩子的存在,是否已被别有用心的人得知,一旦接受,就意味着裴家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所以,乔氏的孩子可能早就在被送到裴府时,就被解决掉了,也许是出于对逝者的愧疚,也许是对孩子存在的消息可能走漏的防备,所以裴静另外选了一个孩子,又做了这么些迂回的设计。
于有心之人看来,就变成裴家把乔氏送来的孩子送给了别人,又以过继为名把他接回裴家,就是让他成为裴家子嗣之余,又能与乔氏及先帝这桩荒唐事扯清关系。
如今看来,得悉当年秘闻且暗中设计之人便是韩王,而韩王并不知道,裴家早防着他用这招策反裴彦,但凡裴彦敢以皇室血脉自居,裴家就能立刻拆穿他,从而令韩王功亏一篑。
那裴家的罪名,搞不好就是私杀皇嗣了。
因裴彦破釜沉舟将秘闻散播出去,此事在长安城传的沸沸扬扬,所以当殿上的混乱过去后,太子立刻整肃朝堂,挥退无关人等,就接下来的应对之法与众臣商议。
李星娆今日来此目的已然达成,一直到散朝时都没说什么话,倒是太子特地当着众臣的面提了一嘴,言辞上颇为赞许,有意嘉奖,至于众臣回想长宁公主先时说的宫廷往事,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对公主有了改观,便都是后话。
下朝后,太子立刻去见了永嘉帝,想也知道是要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明。
朝臣鱼贯而出,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议论的都是今日之事。
“裴左丞留步。”长宁公主的声音从后传来,裴静步子一滞,在儿子裴雍的搀扶下,略微僵硬的回头。
“殿下有何吩咐?”
李星娆走近,“今日朝堂上的公案,稍后便会与城中张榜公示,裴家之后少不得备受非议,裴左丞一心庇护裴氏,接下来怕是要操许多心了。”
裴静神色一松,“都是微臣应受的。”
李星娆忽然放低声音:“应受的吗?那不知裴左丞是为裴氏而受,还是为那个无辜的孩子而受呢?”
裴静脸色一僵,刚刚放松的身体又紧绷起来。
显然他方才就怕公主提这个,一听公主未提才稍稍放松,没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裴雍见状,忙要开口代答,却再次被公主打断:“本宫了解了。此外,本宫也想多谢二位当日的相助,若非你们及时相告,从旁协助,本宫可能没法那么轻松将那南诏人带走。就凭裴家的忠心之举,陛下与太子定会明白。”
说罢转身离去。
裴静父子齐齐怔愣,对视一眼,边走边琢磨起公主话中深意。
……
李星娆没有去见皇后或太子,而是径直出宫前往长安狱,几乎是裴彦前脚刚被丢进来,她后脚就到了。
裴彦看了眼第一个来探监的人,眼神忽然微妙起来,扯了扯嘴角,嘲讽一笑。
李星娆不急不怒,耐心的问:“笑什么呢?”
裴彦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下抓着一把干草,淡淡道:“我只是今日才彻底明白,什么叫‘不是我的,如何设计都不会属于我’。”
李星娆:“你对皇嗣身份的执念有这么深?”
不料裴彦道:“我说的不是身份,而是殿下您。”
李星娆挑眉:“我?”
事已至此,裴彦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怎么都没想到,今日将我打的无力还手的,回事殿下您,而您也一定猜不到,我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你,而不是什么东宫僚属。”
李星娆眼神微动,“我?为何是我?”
裴彦:“你是嫡公主,太子的亲妹妹,受他庇护宠爱,若能接近你,必定能找到对他下手的机会。”
李星娆微微偏头,无比淡定:“那你为何现在才出现在本宫面前?”
裴彦笑的更玩味了:“这就是命啊,在殿下还好拿捏的时候,我没能抓住机会,等再见到殿下时,您已判若两人,而原先的计划,当然也不能用了。”
李星娆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春宴那日在梦里相同的地方见到的人。
那原本是她与裴彦见面的时间地点,可她见到的却是姜珣。
“你说的,是春宴那日吗?”
当李星娆问出这话时,裴彦竟愣了一下,旋即释然:“看来以往对殿下的那些评价说法并不作真,我现在倒是庆幸当时意外受伤,没法出现在殿下面前,不然的话,这些拙劣的设计,怕是早就被殿下看穿了。”
李星娆听到关键——那一日,本该出现的裴彦,受伤了。
从长安狱出来,马车已候在门口。
李星娆眼神一动,目光越过马车,看到了马车另一侧站着的人。
是裴镇。
第95章
裴镇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知道她来了。
但他并无靠近的意思,只在那头站着,一动不动。
李星娆脚下迈步,却不是直接蹬车离开,而是饶过马车,来到裴镇的跟前。
“怎么,怕本宫来泄私愤吗?”
裴镇扯扯嘴角:“殿下就算要泄私愤,也不会是冲着牢里的人。”
李星娆凝视他片刻,转身往前走,裴镇意会,保持着一步距离跟了上去,两人无言的一路同行,马车则远远跟在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娆忽道:“今日在朝堂上时,本宫曾悄悄将裴彦的脸幻想成你的,从刚才到现在,本宫一直在想,倘若梦里的自己能聪明些,自立些,是不是也能像今日这样,早早揭穿阴谋,不至于落得那个下场。”
裴镇垂眼看着她的脚步:“幸而殿下还是揭穿了裴彦与幕后之人的阴谋。”
李星娆忽然止步,裴镇同步定住,眼眸微抬,她已回过头,眼底含着嘲讽:“可如今的裴彦,并不欠我什么。”
裴镇点头:“是,冤有头,债有主,殿下要算账的人都不是他。”
李星娆朝他走了一步:“所以,你做好准备让本宫算账了?”
裴镇:“此前承诺,绝无虚言。”
李星娆稳住气息,侧首避开他的目光,也藏起自己眼中的情绪,镇定道:“此前本宫曾问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你说没有,事到如今,你还是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镇看着她,嘴角轻轻扯了一下,低声道:“若微臣没有记错,殿下上次问时说过,那是最后一次问。”
其实,李星娆问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后悔了。
她当然记得自己曾说过不会再问他。
可是,当她今日将裴彦的过往全部抖出,看他面对真相又惊又恨的样子,心中竟然荒唐又可笑的与他共情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些同情他。
至少他们两人,都算是被引诱入局,自以为是做了许多措施,又在得知真相时悔之晚矣。
当然,这份浅淡又短暂的情绪并不足以支撑她去做点什么,但在此事之后,她每每想到裴彦在殿中的模样,心中便久久难以僻静。
原来,这才是裴彦会出现的原因,那昔日的裴彦呢?
他又是如何被选中成为这个人,他的从前又是如何?会不会等她听完他所说的前因后果,也对他产生了同样的同情,进而连那份恨意都消减了呢?
意识到这一点,李星娆心中的矛盾便加剧,好似她还在盼着他有苦衷,希望能有一个不必那么恨他的理由。
面前的身影忽然一动,李星娆下意识转头,人已被他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她愣了一下,僵在原地。
裴镇收臂埋首,用力抱住面前的女人。
“裴彦入局,的确是别人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但此后行事于抉择,皆出自他本心。人在局中,便生贪念,或为权欲,或为情意,追根究底,都是在不择手段的得到一份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殿下不必为此再三踟蹰,担心自己恨错了人。若非身处阴谋之间,殿下想要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不算错。”
“阿娆,”裴镇忽然换了称呼,声线压抑而低沉:“对不起。”
这一声,让李星娆脑子里的那道人影以及他的一切,完完全全的清晰起来——
春宴初见,她执着于与姐妹争妍斗丽,却被她们摆了一道,以斗文分高低,所有人都为李婉赞许喝彩,人群之中,唯有他驻足于她的诗作前认真欣赏。
她心中紧张,却不愿叫人看出,故作冷艳的问他有什么好看,他头也没回,评断起她的诗作,每句话每个字都敲打在她心头,待他回头时,她心间撑起的冷墙轰然崩塌。
那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没了与人比斗的心思,她与他闲庭漫步,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他是个温柔、耐心又聪明的男人,他可以精准的理解她想要表述的东西,理解她的看法,甚至猜到她的心思。
李星娆从没有觉得与人说话是一件这么愉快的事情,而她在享受这份感觉的同时,又想要回馈些什么。
于是,她也开始多方了解这个叫裴彦的男人,从他的出身、来历、喜好,一点点琢磨他这个人,那时候,她其实就感觉到,裴彦和她所见过的所有世家公子都不同,像他理解她一样去深解他的心意。
随着他们之间越发熟络,私下相处时,他偶尔也会言语上离经叛道,以她那时单纯年轻的阅历,只觉刺激又默契,好像找到了一个相互了解的知己伴侣。
从那时起,她几乎没有再对着母后和皇兄耍性子,甚至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不会再沉浸于过去的那些事,因为有另一个地方,可以收容她所有的情绪。
礼尚往来,裴彦也会与她说些朝上的事情,有他能解决的,也有他束手无策的,可是李星娆从未见过他为这些事心烦意乱,他都当乐子说给她听得,搞得她原本想安慰他,最后生生变成羡慕。
他失笑道:“羡慕我什么?”
她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伸手点了点他心口。
在她看来,他是个心智极其坚定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被外界干扰影响,无论是完成一个任务还是达成一个心愿,都可以在自己的节奏中不疾不徐,这样的人,往往会让人觉得安心可靠。
她真心道:“阿彦,你定是被亲长认真教养长大的。”
他愣神半晌,才轻笑道:“殿下所谓的稳重可靠,但凡有些阅历就能磨炼出来。”
她秀眉轻拧,固执的摇摇头:“还是不一样的。”
裴彦的性格包容宽厚,即便偶尔与她斗嘴,也不为争先求胜,换做往常,他大约会一笑了之,顺势聊到别处,可那日,他却执着追问:“哪里不一样?”
李星娆没想到他会问,想了想,张口答道:“阅历见闻,的确能助你在行事时有更多的法子去解决问题,可为人处世的态度,多半是从人身上学到的,似你这样的郎君,自启蒙起,接触最多的应是父兄师长,从他们身上窥得姿态,潜移默化。”
“所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虽说是以个人言行窥其孝心,但反过来,也证明了子女心间最浓重的印记,多是从父辈身上学到。所以我才觉得,阿彦心智至坚,必是亲人师长言传身教,才叫他印在心间的。”
相较之下,她自小就与父母兄长离心,横冲直撞的长大,总是虚张声势,其实心里虚的要命,所以她羡慕他。
说话间,她无意撞上他的眼神,才知他已无声凝视自己许久,视线相对一瞬,像是被黏住般再难移开,暧昧的气息随着他慢慢俯身侵入她的亲密距离而变得浓烈。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吻的忘乎所以,几乎气绝。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落在耳边的粗喘声,以及那一句:“没什么好羡慕的,殿下凭靠自己,已然长成很好的样子……”
她陷在他怀中,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半年后,东方氏因勾结南诏被揭发,百里氏欲救,却引火烧身,皇后被废,两家倒台,皇帝病重,皇兄登基。
每一次动荡生乱时,他都陪在她的身边,许是因他每每见到她无措害怕时泛红的眼眶显露的情绪太过逼真,许是他给予的怀抱都那么坚实有力,许是那些彻夜难眠的日子,他们抵死纠缠时被安抚的内心,她对他的信任从未动摇过。
从前毫无兴趣的军政要事,只因他讲来,她会格外认真的学习记诵;即便心里对前路彷徨,但她也会试着在他面前表现出坚强勇敢的样子。
她学他教的琴来宁神定性,在他的配合下顺利解决一件件棘手的政务。
在谎言揭穿以前,他的的确确陪她走过千山万水,与她一起迎难而上。
曾经,她觉得他是世上最完美的伴侣。
而梦醒的这一刻,他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无,只是轻轻拥着她,再一次帮她稳住动摇的心境,告诉她——
若非身处阴谋之间,殿下想要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不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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