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床上躺平的时候天才刚亮没多久。
知琴听见大小姐这么明确的问话虽然有一瞬间的惊疑,但基于主子问话,还是谨慎的回答,“大小姐睡了整整一日,侯爷和二爷来来回回韶华院好几次,小姐都还在睡觉,也不让婢子吵醒小姐,这会儿恐怕还在花厅等着您呢。”侯爷和二爷今日不上朝,就为了等大小姐醒来,亲眼瞧她一眼,确保她无恙。
“派人――去知会我――大哥他们――一声,说,我梳洗――后就――过去。”她语音清晰,眼神干净,丝毫不见之前给人的浑沌和痴呆反应。
前世的叶曼曼家中有六个姊妹,这还不包括数目更多的庶女,父亲的重男轻女、母亲的早逝,让她在姊妹中更显渺小,她没有谁的大腿可以抱,谨小慎微,担惊受怕,从天上掉下来的高嫁,以为从此能天高任鸟飞,哪里知道等着她的是连冤都无处可喊的屈死。
原来这世间无绝对,没有人知道往后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但若是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做,那她重活一世又是为什么?
因为睡了场饱足的觉,精神充沛,温宁宁确定自己死后没有魂归地府,而落脚点挑在了这温宁宁的身上。
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她想到往后就是她接替原主活下去,要继续装疯卖傻吗?
当然不。
知琴没敢当着温宁宁的面掏耳朵,揉眼睛,只是舌头打结了。“小姐,您?”这么一连串的话,虽然慢,却一个字都没错,天老爷开眼了吗?
温宁宁并不想多做解释,“我饿――了呢,让人――来帮我――梳洗,快去。”
这下,知琴不敢再以为大小姐只是难得的清明了,闭上几乎可以吞下鹌鹑蛋的嘴,虽然心里还是充满疑惑,却也没敢再问,唤了刚提上来的浣花和绿雀端温水、拿巾子、找衣服,侍候大小姐梳洗一番。
两个丫头刚从别处提上来,只想小心翼翼的讨好主子,在韶华院站稳位置,知琴姊姊可说了,哪个敢惹大小姐不高兴就滚出府去,所以哪敢多嘴,侍候起温宁宁就更加了几分的细致和贴心。
拾掇干净,换了身精神的海棠红新衣,温宁宁就带着知琴去了永濮堂。
这一路知琴的心里不停的打着小鼓,毕竟一觉起来的大小姐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这说出去谁信?但是她很快又说服自己小姐并不是一觉醒来人才变的,她记得早上小姐睡觉之前还同她说了话。
也就是说大小姐从昨儿个夜里人就是醒着的了。
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昨夜要是有那么点轻慢,别说往后想站在大小姐的身边,恐怕还有得苦头吃了。
往后她得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不可!
温宁宁瞧着知琴的脸色变来变去,也不去追究,既然知琴会是她将来用得上的贴身大丫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也不必在她面前掩饰什么,于是有疑问就问,不承想知琴有问必答,而且答得详尽细致,温宁宁很快便把温家人口摸了个差不多。
心里梳理过一遍有了底之后,永濮堂也到了。
永濮堂包含着议事厅、花厅和厅堂、敞轩,里头的气氛谈不上好,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依次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上首是温家老大,长信侯温紫箫,他身上的盔甲至今还没脱,黝黑的皮肤,留着一绺整齐的胡须,气质威严,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贵气。
也就是说他一得知妹妹走丢,从大营赶回府又转身出门去找人,再被下人知会转头回来,这一整个过程沉重冰冷的盔甲一直是在身上的。
下首的男子年纪要轻些,两撇小胡子,昂藏七尺,比初升的朝阳还要耀眼三分,比起温紫箫的粗犷,他则是斯文许多,象牙白的肌肤,温家人酷似的好容貌,这是温家二爷温紫笙。
“宁宁说叫我们等她,条理分明,老二,你觉得是她会说的话吗?”都说天下父母心,可在侯府,却是兄长心,只听下人转达的这一句完整的话,如兄如父的温紫箫比三伏天喝了杯酸梅汤还要舒畅。
不过也因为不敢置信,所以非要从二弟口中套出个子丑寅卯来,证明他没听岔。
“她叫我们等就等,咱们家有什么事比她还重要?”温紫笙可不钻这牛角尖,等宁宁来了不就知道了?
“我这不是心里急,听你嫂子说她一早回来模样可不好。”他原在西郊大营看着校尉训练士兵,却接到府里消息说小妹三更半夜还未归家,这还训什么兵,让人通知千机营的老二,快马回府,等兄弟都齐了,分头出去找人。
温紫箫被他一噎,把几上都已经冷了的茶牛嚼牡丹似的灌进肚子。
这时的温宁宁已经走进永濮堂,放下茶碗的温紫箫见到妹妹进来,朝着她招手,“宁宁快过来给大哥瞧瞧。”
温宁宁身上穿着海棠色的小立领对襟小袄,琵琶扣,袖口和领间绣了梅花,脖子上挂了一个黄澄澄的缨络项圈,平白给少女增添了一分富贵和娇憨,下边配了淡绿色的百褶裙,裙摆覆住半个鞋面,露出脚尖绯色绣花鞋上拇指大的东珠,只要她不说话,没有人看得出来她脑子不好使。
看见温紫箫叫她,她也不知要不要行礼,磨蹭着过去,好在温紫箫也不必她纠结,直接两手穿到她腋下,不费什么力气的将她抱上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温宁宁双脚离地时有一瞬间的惊慌,但是潜意识里又觉得这样的动作好像经常发生,只是好歹她已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了,还颇有分量,这会不会太不把她当一回事了?
“怎么又把好好一张脸弄花了,谁欺负你,告诉大哥,大哥替你出气去!”堂堂侯爷在自家小妹面前,道理什么的免谈,拳头是唯一的真理。
直到现在,尽管有着小姑娘温宁宁的记忆,叶曼曼一下还做不到完美的无缝接轨,此刻听着他的话,叶曼曼有些茫然,她该如何理直气壮的以温宁宁的身分留在这个家?
但……好像歪打正着,她的不回应应该就是温宁宁最好的回应,因为两个哥哥什么异样的表情都没有。
倒是看到几案上的新鲜果子、点心,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起床至今一口水都没有进,更别提用餐,不着痕迹的往那边歪了歪,又歪了歪,爪子还没碰到白瓷碟子的边边――
第二章 温家的心头宝(2)
“你睡了一整天,肚子是饿狠了吧?”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递过来一碟子的蜜饯果脯。
这是她肚里的虫子……不,是她二哥,素有玉面将军之称的温紫笙。
别提在小黑屋那番折腾,她还真是饿狠了,只是一回来忙着认人,又心里吊了十七八个水桶,连饥饿感都忘了,这会儿,让她吞下一头牛都使得。
她什么动作都还没有,另一道声音又扬起,“宁宁想吃果脯?你瞧,桃、杏、李、枣、冬瓜、生姜、沙果、海棠果、小桔子,应有尽有,你想吃哪一样,大哥给你拿,”面对着自家小妹是温柔得能滴水的和蔼,可头一偏,朝着侍候的下人就扯开嗓子,“都什么时辰了,吩咐下去,让厨房赶紧开饭!越快越好!”
温紫箫挑拣一个,温宁宁就吃一个,见妹妹吃得香,他立即就道:“这些都是大哥让人从漳州带回来的蜜饯,你要喜欢,下回让府里采买的人专程跑一趟多买些回来屯着,你想吃就不怕没有。”
她上辈子别说享受家人对她的照拂了,毕竟叶家女儿实在太多,像这样一对一的服务更是不可能,受宠若惊之余,发现自己这坐相居然没有半个人挑剔,即便知道温氏兄弟疼宠妹妹,亲身体验后,这才明白世间有种疼宠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只因为你和他有着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就算你傻了痴了呆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将你视作最亲的家人。
身为占用人家妹妹身体的外来者好像不能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毕竟有那么点心虚,可那被细心呵护疼惜的感觉带来满心的温暖,幸福感油然而生。
“哥哥,也吃一个。”稍微示好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宁宁也知道对哥哥好了?”不是夸张,温紫箫的眼底居然泛着可疑的泪光。
丫头们说姑娘变得不大一样,他还不是很相信,难道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知道要反过来体贴别人了?
她嘴角抽搐。“不吃,就是――了,用,不着哭。”不是都说男子宁可流血不流泪吗?怎么来到这,眼泪好像不怎么值钱了?
这下温紫箫真的张了嘴,不只他,温紫笙亦然。
他们家宁宁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奇吗?
这时,下人来回禀晚饭已经好了,请主子们移步到隔壁的饭厅。
基本上,温家的男人各忙各的,要碰在一块同桌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那些避不开的大节日,不是在大营脱不开身,便是出差办事去,老三在边塞,老四、老五、老六在外放的任上,得空了,多是顾及家人留在自家院子陪妻儿用饭,今日,要不是温宁宁,兄弟俩还不见得能同桌用上一顿饭。
“去去去,把大夫人、二夫人也请来,人多吃饭热闹,顺便看看恭哥儿、梓哥儿在不在,也一起叫上。”温紫箫大手一挥,接着想动手去抱温宁宁,她却可劲的摇头,“饭,厅是吧?我自己来!”
她饥肠辘辘,恨不得现在就在饭桌上,哪还有耐心等温紫箫来抱她,再说,她是少女,不是小孩,她得想办法让她大哥戒掉这动不动就抱人的习惯才行。
她动作不是很俐落的下了座椅,却没看见两个哥哥眼中同时出现的疑窦,温宁宁的脑子不清楚,身子不灵活,嘴巴、舌头不好用是所有人既定的印象,可她除了能讲话了,居然还能自己从椅子上滑溜下来……好吧,动作是称不上俐落,甚至可说笨拙,可已经够叫两个大男人掉泪珠子的了。
大房、二房夫人来得快,温宁宁刚坐定,她们也笑咪咪的到了。
餐桌上早已经流水般的摆满菜肴,哥哥、嫂嫂殷勤的给她挟菜,很快她的饭碗就摆满小尖山般的食物,众人都把喂饱她视为己任,随便她眼神往哪飘,哪里的菜肴就会来到她的碟子里,一顿饭下来,温宁宁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做出一个总结,她如今痴肥成这样的身材,哥哥、嫂子都要负很大的责任。
至于自己的嘴馋,那是什么?
“宁宁可不可以告诉哥哥,昨夜你和谁出的门?去了哪儿?”撤下残羹冷炙,下人上了消食茶,温紫箫总算直奔主题了。
一提到这个她也没想过要隐瞒,就扁了嘴。“山东伯府的娇娇骗我出去,说是要让我吃――点苦头,结果把我关在小黑屋里,屋子里头好多的老鼠虫蚁在我脚上爬来爬去,我吓都吓死了,我一直喊一直叫一直撞墙,可是都没有人理我,因为太害怕――好像犯病了,以为自己会死掉……”
连续的抽气声之后是锵锵声……两个茶碗被捏碎掉落在地上。
爷儿们哪还坐得住,有志一同的站了起来,老大就别提了,面目狰狞,老二眼里全是杀气,拾曦郡主和蒙氏也是一脸的气愤。
温紫箫大步流星来到温宁宁面前,伸手便往她额头上摸,声音冷硬。“该死的,发病为什么回来一个字都没说?”
犯病,那是整个温家人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那代表着无药可解,他们随时都有失去她的可能。
两个哥哥都是一阵后怕,没有人希望宁宁一直傻下去,不仅一直在给她看病吃药请大夫、找偏方,女眷们还常去皇觉寺拜菩萨,求灵感,不求她能长命百岁,但求妹子能平安健康。
温宁宁感觉到了温紫箫火爆脾气下的关心,她拉下他的手。“大哥,一开始我这里真的很痛,我以为自己会到天上去见――娘亲了。”她捂着胸口。“只是痛得死去活来以后,人好像就变清醒了,脑子不再黏糊糊的,你们说的话我也都听得懂了……后来,我就自己回来了。”
她出于本能隐瞒了和步孤城的那一段,要是把他扯出来,牵扯的人越多,对她来说并无益处,只会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而已。
实际上,温宁宁的确是因为申娇娇的恶作剧一命呜呼了,她要是还活着,她这外来者恐怕也没机会取而代之,重活这一世。
所以,她有责任替温宁宁讨个公道,同时也想让哥哥嫂子们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傻子了。
八只眼睛都抓到她话中的重点了,全数凑上去,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眼神带着浓浓的质疑和询问,温宁宁也不心虚,任他们去品头论足,后来干脆对着四人露牙一笑。
这一笑,笑得温家老大激动得伸出十根指头,哄孩子似的问道:“宁宁,这是多少?”
温宁宁无奈的翻了下白眼,然后用食指点着她大哥的指腹,依次的喊着,“这是宁宁,这也是宁宁……”一直到小指,有些不情愿的道:“这是双胞胎小侄子。”
这小游戏是温紫箫在温宁宁发脾气不讲理时用来哄她的小游戏,变相的告诉她,她这大哥最喜欢她了,就连双胞胎也只能排在最末。
温紫箫抹了抹虎目,接着再也忍不住,居然用双掌捂住老脸,哽咽道:“原来是这样……娘,妹妹……老天有眼,她明白事理了。”
一个遇神杀神,见佛杀佛,麾下统领十万大军的大男人居然哭得像个孩子。
温宁宁求救的往她大嫂看去,谁知拾曦郡主也想知道小姑子到底恢复到了什么地步,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神情。
温宁宁余光再投向二哥,他也是一脸“你自己招惹来的,惹哭了大哥,自己收拾”的凉凉表情。
唉哟,这是靠人人跑,靠山山倒,这些个没义气的,得了,老娘自己来!
温宁宁往腰际一摸,却落了空,原来这温宁宁根本没有淑女们随身带帕子的习惯,幸好一直观察着屋内情况,知情识趣的知琴无声的递了干净的帕子过来。
温宁宁顺势接过来,声音软了几分,还带着少见的娇嗔,对温紫箫是发自真心的把他当嫡亲大哥看对待了。“大哥,这样很难看耶,我那两个侄子要是从外头回来,知道宁宁弄哭了大哥,往后什么好吃好喝好穿好用好玩的都不会再紧着我了,所以,你别哭了吧?”
这是安慰人吗?是替自己谋福利吧?
“大哥没哭,真的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高兴得眼睛里的东西就不听使唤了。”温紫箫用袖子直接擦了脸,虽然眼眶还是红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
“大哥,宁宁吉人天相,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可是那山东伯府养女不教,竟敢欺到我长信侯府头上,这笔帐,咱们不能不算!”温紫笙玉面形象也不维持了,温家的女儿是养来让人欺负的吗?他们如珠如宝的护着,捧着怕摔了,端着怕跌了,呵护着都嫌不够,申家女儿居然敢害妹妹病发?还把她关进小黑屋里,欺人太甚!
这回侥幸是没事了,可下回,下下回,呸,哪来的下回……
他一窝心火没处撒,“这不是恶作剧,是蓄意杀人!”
外头的人都以为温家老二比老大好讲话,也的确是,只是一旦面对的是温家小妹,首先跳出来护短的人铁定是他。
“把人手带上,我要去会一会那申Z,瞧他教出来的好女儿!”温紫箫将温宁宁露在外头的手脚都捏了一遍,发现没有伤到筋骨的迹象,放下心来的同时,决定调派人手,上山东伯府讨公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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