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抬头时,就见一梳着垂挂髻活泼的女子从那干瘪的冯大人身后扑向梅月窈。
“梅姐姐,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乐秧见梅月窈稳稳接住了那女子,嘴上虽是斥责,面上却是有着隐隐纵容之色,熟稔道:“阿兰,这是禁宫,万万不得胡闹。”
冯芷兰抱着梅月窈的手臂蹭蹭,灵动双眼狡黠地眨了眨,俏皮地说:“这有什么,陛下跟姐姐自小的情分,陛下才不会怪罪梅姐姐呢。”
梅月窈面上一红,双瞳如秋水般荡漾,自持的表面裂开些许,露出小女儿家的娇羞,殿内的知情人都淡笑不语。
乐秧瞧着,只觉自己当初装的太浮于表面,远远不及。
“阿兰,你也多向你梅姐姐学习,不要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那冯大人张口就是乐秧方才听到的粗粝男声,就连赵福跟素晴听出来,瞧瞧往那么看过去。
冯芷兰站稳了身形,见父亲走过来,不满的嘟囔:“反正我再学习也不可能像梅姐姐一样优秀的。”
冯柏源怒其不争瞪了她一眼,冯芷兰直往梅月窈身后躲。
“好啦柏源,小兰性情率直,陛下也是知道的。”一身暗色直?的梅林摸了摸下颏的小胡子,褶皱横生的面上笑的和蔼可亲。
冯柏源拱拱手,意有所指地苦笑道:“家里的小孩儿,真是一个个都不省心,阿兰就算了,还有那从小长在宫里,却半点礼数都不讲的,实在是家门不幸啊。”
冯柏源一出口,梅林一顿,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哦,老夫倒是不曾听说过你家还有在宫里长大的孩子。”
冯家当初跟随启元帝去了北境,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北境,怎么还跟宫里牵扯上关系了。
殿里安静,他们说话也不避着人,乐秧把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在接受到冯柏源不善的目光后,脑子里瞬间闪过的一丝可能性。
这位大臣姓冯,她母妃也姓冯。
果然,冯柏源认证了她的想法,似是难为情地说道:“梅老有多不知,我那大姐嫁入前朝宫里诞下个女儿,如今那孩子得了几分机缘,获得上陛下的荣宠,不仅做出些荒唐事,还是个不敬长辈的,有辱家门。”
那干瘪的冯大人说的果真是她,乐秧顿时面色冷了下来。
荒唐事她是做了不少,只是她又是如何不敬长辈了?
梅月窈思索片刻,恍然道:“冯大人说的可是当今的宝珠郡主?”
“哎,正是。”冯柏源一脸羞愧的承认,就差钻进那地砖缝里了。
殿里的众人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乐秧慢慢站起身。
她遍身罗绮满头珠翠,神色冷淡却明艳照人,柔和的灯光没能晕掉她渐渐露出的锋芒。
乐秧莲步轻移,径直走到冯柏源跟前,朱唇亲启:“这位大人,本郡主没听错的话,你说的可是本郡主?”
许是没料到她未曾羞愧半分,这般直言问他,冯柏源干瘪的面上还愣怔了一瞬,见她不耐地皱眉头,压抑的火都冒了出来。
他转过身,不正眼看她:“我说的可是我大哥家那不争气的孩子,郡主作何冒上来?”
乐秧嗤笑一声,明眸生辉,好整以暇地问:“本郡主听到本郡主的名字,就过来问问,冯大人作何这般恼怒?”
冯柏源被噎的说不出话,乐秧乘胜追击问:“本郡主倒是奇怪,冯大人为何凭空污蔑本郡主不敬长辈?”
真是个笑话,今日她才认得这冯家人是何模样,这冯家人如何给她安了个不敬长辈的由头,乐秧真真是觉得冤枉。
“我们冯家是你母亲的本家,你不敬我这个二舅也就罢了,可老夫人,也就是你外祖母还在,我们进彧都这些时日,你可前来拜访?”
冯柏源气的情真意切。
冯家因着当年新帝暂住过,在北境也很是得眼,大事成后,等到天子安定下来,便举家迁进了彧都当年的老宅。
老宅位置不好,又小又狭窄,远没有在北境住的地方开阔舒服,就想出钱另置一处大点的宅子,却发现彧都寸土寸金,他冯柏源自诩清流文臣,拿不出新宅子的钱,一时有些捉襟见肘。
这时,他们又听说了启元帝新冒出来一个外甥的事情,还荣封宝珠郡主,细细探究,居然发现那处在风暴中心的宝珠郡主正是他们冯家大姑娘的孩子。
冯柏源正纠结认不认这个不知羞耻的外甥女,老夫人便说,如今他们家姑娘的孩子受宠,等郡主前来拜会时,不可过多为难,若是郡主愿意出了这新宅子的钱,那证明这孩子也是个心好的,以后不远不近地来往着就行。
结果,他们阖府上下干瞪眼等了好些时日,那郡主府都没有半点动静。
他还偷偷去看那高门阔府的郡主府,处于最繁华热闹的街头,时不时就有下人从里面出入,不像没人的样子,可见就是没有来拜见他们的意思。
乐秧听得冯柏源的理由,也有些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冯家人这般不要脸。
见她不开口,以为是被唬住了,自己心虚,冯柏源挺直了胸膛,甩了甩袖子,傲然的说:“郡主年少失母,没人教养,二舅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只管向你祖母赔罪便是。”
殿内的大家渐渐明白了其中情形,见是家务事,也不再往这边看,梅林跟着宽慰:“柏源如何跟孩子置气。”
如同刚打赢了胜仗的雄鸡,冯柏源志得意满,方才还一副长辈说教的姿态,现下就拱拱手。
“这是就我的表姐?”冯芷兰歪着头看她,天真无辜地问到,头上的珠翠光彩耀目。
乐秧眯了眯眼,猝然出声:“这位冯大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跟陛下称兄道弟!”
她一项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冯柏源气的脸红脖子粗,指着她,嘴唇上下哆嗦道:“本官何时跟陛下称兄道弟了?!你这是污蔑!”
“世人皆知宝珠郡主的舅舅是当今的陛下,你冯大人自称是宝珠郡主的二舅,冯大人,如何成了皇亲国戚了?”
薛放持刀跨进殿内朗声道,他面色黑沉,锐利的眼神紧紧地锁住冯柏源。
第21章
“我……”冯柏源下意识辩解,却也噤了声。
他太想当然了。
现在站在他身旁横眉冷对的宝珠郡主是前朝七公主没错,前朝七公主就是他大姐,也就是冯家大姑娘生的不错,他就是宝珠郡主的二舅,这是说不破天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也正是宝珠郡主身份敏感,他们都不知阴晴不定的启元帝为何要认下这个外甥女,可启元帝做下了这个决定,还异常宠爱宝珠郡主,那宝珠郡主就是启元帝的外甥女,而不是前朝七公主。
可如今他自称宝珠郡主的二舅,这不是启元帝称兄道弟又如何。
被薛放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下,冯柏源顿感毛骨悚然。
自薛放站在她身边后,乐秧便默不作声。
薛放能自然地接住她的话,也不知在外间听了多久。
“冯大人要作何解释啊?”
乐秧听到薛放每次生气就会格外放慢的语调,眉心一扬,猜测薛放心情为何不好。
“本官绝没有那等僭越之心!”冯柏源面红筋胀,就差指天发誓了。
薛放未受影响,气定神闲道:“卑职可识别不清,依卑职看,冯大人还是去的陛下跟前说明白吧。”
冯柏源被薛放逼得差点当场吐血三升,冯芷兰见父亲面色不佳,忙不迭过来扶住,一边给父亲顺气,一边看向了她:“表,郡主,你为何也不帮着父亲说话,你明知道父亲没有那般意思。”
乐秧觉得好笑,睨了眼冯芷兰。
她说怎么看冯芷兰有些许熟悉感,她跟梅月窈的相处模式,跟十一极为相似,就连性格也是这般。
“本郡主认为薛指挥说的极是,”乐秧轻蹙眉头,忧愁浮上表面,“要是舅舅知道的话,肯定会生气的。”
“若本郡主方才要是应了冯大人的胡言,舅舅怪罪下来,可怎么好。”乐秧弱弱的补充道。
跟薛放达成协议后,薛放便查了冯家。
冯柏源口中的外祖母是她外祖的填房,她真正的外祖母生下母妃后就走了,外祖娶了填房后生下个儿子,也就是冯柏源,后来不顾母妃有婚约,强行将母妃嫁入宫中。
她没找冯府麻烦,冯府就主动送到跟前来了。
“柏源有错,幸好郡主跟薛指挥都是良善之人,但柏源以后开口可得三思,”见冯柏源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梅林只好站出来解围,“这里是彧都,可不是北境了。”
冯柏源也不翻白眼了,赶忙朝着薛放躬身,顺着梅林的话往下说:“多写薛指挥,是下官多嘴了,以后一定三缄其口。”
乐秧两人被梅林的话给架起来,若是平常,薛放定是卖他人一个面子,然后就此揭过,然,薛放低沉的面色仍旧未变,盯着冯柏源一声不吭,梅林却是一直笑呵呵的。
不想这样僵持下去,乐秧悄悄扯了薛放的衣袖,撤回之际却被薛放擒住了手,乐秧挣了挣,薛放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十指相扣,逐渐用力青筋突出,捏的她手掌微痛。
乐秧一凛,看向了做出反常举动的薛放。
即使两人的关系被传的沸沸扬扬,但薛放也很少在外人跟前跟她如此亲密。
“梅大人,您老来了?”
陆陆续续有大臣的到来,一进殿内就跟梅林开始攀谈起来,殿内箭弩拔张的僵硬气氛被打破,冯柏源也趁机加入了闲聊。
那些人不是不想跟薛放交谈,只是薛放今日实在古怪,视线又情不自禁流连在他们相握的手上,乐秧把薛放拉到了一边,赵福跟素晴站在身前,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薛怀逸,你到底怎么了?”乐秧挣了挣手,发现还是挣不开,只好叫他名字。
薛放沉沉的双眸盯着她,半晌放开了她的手,沉声道:“无事。”
乐秧知薛放不想多说,也不问,像以往那般打趣道:“薛指挥哪里轮得到我来关心。”
却发现薛放身上寒意更重了一分,乐秧及时的闭了嘴。
估摸着时辰所差无几,薛放带着她往宴席位置前去,撂下一句:“那冯家老匹夫,以后我会格外关注他的。”
乐秧不敢忤逆,轻微颔首,走出去就见方才还心平气定的梅月窈眼含希冀地看向御座上方,乐秧瞥见龙袍的一角,心下了然。
“见过陛下,太后娘娘。”
启元帝随太后一起走出来,众人躬身见礼。
“平身吧,今日宫宴,不必多礼。”
今晚启元帝看上去倒是正常,甚至温和了许多,跟薛放形成了鲜明地对比,乐秧这样想着,平静地抬起头,猝不及防撞进启元帝含笑的双眼里。
乐秧愣怔,见启元帝也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便乖巧地微笑后错开眼神,桌下的手又被薛放握住了。
对上薛放黑沉如水的双眸,乐秧顿觉头大。
怎的一个两个都这样反常?
因着是宫宴,启元帝又心情不错,在启元帝说不必拘礼后,一两杯清酒下肚,殿里的氛围就活络起来,因薛放握着她左手,怕别人看出异样,乐秧不得不减少吃食次数,却被人注意到了。
“这饭菜可是不符宝珠郡主胃口?”
乐秧抬眼看去。
坐在御座旁凤倚上的太后,在进入殿里后首次出声。
这也是乐秧第一次见到她便宜舅舅的母亲,也是当今太后。
太后面上光滑,身子健硕,年龄并未给这位教养启元帝成大事的她带来老气,经年隐忍蛰伏的经历,沉淀在她举手投足的威严里,微翘的眉眼带着疏离冷漠。即使现下是笑着与她讲话,笑意也未达眼里。
乐秧忙不迭起身,薛放也适时放开了钳制住她的左手,乐秧见礼:“回禀太后娘娘,这珍馐美馔摆放精雅,乐秧见之心下喜爱,便不舍破坏。”说完还赧然地笑笑。
太后也跟着笑,瑞凤眼微眯:“哀家首次见到宝珠郡主,宝珠郡主还真是如传闻中一样率真可爱,难怪陛下和……这般喜爱你。”
乐秧腰躬地更深了,状似没听到,诚惶诚恐道:“是舅舅厚爱,乐秧不胜感激。”
她的传闻很多,偏偏没有率真可爱这一项。
她说完后,太后久久没说话,乐秧就这么一直躬着身躯,垂眼看见坐在她下方的薛放的衣衫,微妙的气氛使殿里的人或多或少地注意着这里的情况。
能坐到殿里的都是人精,从这微妙的态度里,估摸出太后不太喜欢宝珠郡主啊。
乐秧顶住上方的视线,瞥见薛放把白玉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有了起身的动作。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宝珠郡主跟月窈也是儿时玩伴呢。”
一道轻柔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乐秧惊地想抬眼去看,又顾忌着太后并未让她起身,生生顿在原地。
她听见太后放缓的声音。
“哦,哀家竟不知还有这典故在,那宝珠郡主以后可要多多进宫陪月窈。”
乐秧:“是。”
“瞧哀家这记性,宝珠郡主快快坐下,不要累着了。”太后似懊恼般想起,大发慈悲地让她坐下。
乐秧坐下后,梅月窈眉眼带笑地跟太后说着话,太后态度前后判若两人。
梅月窈要进宫为妃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本朝风气开放,倒也能拿上台面调侃两句。现下梅月窈还没进宫呢,都跟太后和和睦睦了。
乐秧瞥了眼另一个当事人——启元帝。她被太后叫起到坐下,再后来她被太后敲打之际,她这个便宜舅舅始终未置一词。
就连现在,自己的母亲跟未来同床共枕的妃子说着话,他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眉眼耷拉,瘦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戳着酒杯打转儿,一眼也未看向二人。
“以后有的是机会跟哀家这老婆子聊天,届时有的你烦,现下是不急。”太后被梅月窈哄得眉开眼笑,眼角才生出几道褶皱。
太后也没有厚此薄彼,殿内其他几位要入宫的小姐都一一被她单独问了几句。
那边的梅月窈面上薄红,坐下后便看向了她,善意地轻微颔首。
乐秧扯了扯嘴角,对这位方才给她解围的人并未露出感激的神色,梅月窈面色一滞,侧开了脸,倒是冯芷兰还在气呼呼地瞪着她。
乐秧直接勾唇挑衅地笑了一下,冯芷兰杏目怒睁。
这般情绪外露,到真是率真。
宫宴后半程,酒肉脂粉气混合在一起,舞姬华丽的水袖随着柔韧腰肢的扭动,如水蛇般在空中游动,看的乐秧头晕眼花,她寻了个机会出了殿内透气。
今夜难得的好天气,月明星稀,月色如银白绸缎从天撒下,如银河从天倾泻,如梦似幻,也柔和了禁宫肃杀的氛围。
“郡主,夜里凉。”素晴追了出来,给她带了件披风。
乐秧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轻声问:“薛放呢?”
“奴婢出来时,薛大人正被那群北境来的武将拉着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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