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戚雪凝眸沉思片刻,轻敲卦盘,对她说:“想要历练,灵鹤城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竹瑶在记忆中快速翻找了一下。
灵鹤城位于人间中部,在蜀梦道的末端。它离仙魔两界都不远不近,硬要说的话,倒是和妖怪群居的青丘、洮原一带更为相近。
竹瑶点头答应下来:“我知道了,掌门师尊。”
……
鲜血顺着宽而长的衣袍滴答落下,淌了一地。
不知有多少魔物顺着本能被吸引而来,隐在暗处伺机而动,渴望着等他远去后吸食地上的血。
南哀时感受得到那些隐藏起来的气息,也能察觉到那些含着欲/望的窥探。
这些胆敢靠得如此之近的大多都是一些从未进过魔界的小妖小魔,挥袖便能除去一片,他却恍若不觉,无动于衷。
胸口阔剑隐隐震鸣,南哀时将它拔下,想起自己未曾将这把阔剑交给她。
他来到沂水山山顶。
楼柱许久无人打理清扫,已经长满青苔藤蔓,因着前几日下的大雨而微微返潮。
南哀时并不在意,靠着它,盘腿坐在寺庙中的钟楼顶端。
无天灵已经苏醒,察觉到剑身又一次被他的血液所灌溉,本来很是生气。旋即它跃出流火,看见南哀时胸前狰狞可怖的伤口,惊得险些一个倒仰。
这伤口上的剑意太过熟悉,显然是它所造成的。无天灵怀疑剑生地想,难道是它在沉睡中梦游起来,狠狠地捅了这魔头一剑?
虽说能伤到魔尊心口对仙器而言无疑是一种至上的荣耀,但它现在被南哀时所困,剑身本就不安全,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无天灵先是把流火剑挪得远了些,以防又沾上他伤口中的血液,然后才忐忑不安地咕哝起来:“我一直在睡觉,什么都没做呢。”
南哀时仿若未闻。
无天灵见他不吭声,犹豫一下,又去仔细瞅了眼自己的身体。
剑身与以前一样流畅漂亮,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它松了口气,又疑惑起来,小声自语道:“怎么有陌生的气味,是谁碰过我?”
无天灵话音才落下,就忽然感觉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
方才还漠视了它的魔尊侧眸看来。
那生来便像是在微笑的面容对着它,眼尾不知为何分外嫣红,看起来妖异至极。
“是谁碰过你,”南哀时启唇,意味不明道:“你不知道?”
他唇角还染着已经干涸的血,再加上胸口的伤,看起来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无天灵一个激灵,听他语气中的讥嘲意味,无数猜测顿时冒出来。
“莫非是有故友前来救我,”它沉思片刻,忽然蹦跶起来,震惊道:“然后从你手中将我抢走,还勇敢地刺了你一剑!但、但为何我如今还在你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无天灵停顿几秒,终于忍不住了,很是伤心地斥责道:“大魔头,你好狠毒的心!”
南哀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上下蹦跶。
“人人都知道仙魔殊途,你堂堂一位魔尊,强迫无主的可怜剑灵跟在你身边算是什么本事!难怪当初——”
它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股强大的魔识硬生生压扁,挤回了流火里。
也不知是这句话中的哪一部分惹得魔尊不悦,他齿关稍稍一紧,眸光倏然阴沉了下来,冷然道:“闭嘴。”
那魔识漫开时席卷而来的戾意与威压太过可怖,无天灵抖了一下,又胆小起来,敢怒不敢言地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
旭日自天边升起,洒下的曙光也逐渐变得耀眼灼目。魔尊的红瞳被映得近乎剔透,仿若一颗纯粹的血色宝石。
胸口的伤在短短一晚的时间内便得到了自愈,只有沾着血迹的衣襟作为那一切的证明。
南哀时像是感受不到刺目的阳光,魔识笼罩着这一整片区域,坐在钟楼上无声无息地等待。
天穹并未出现御剑的霞光,有一个身影从登天桥上走下来,没入林间,与等待着的同伴汇合。
也就是在这时,南哀时动了。
他手臂一伸,拿起先前被随意掷在地面的仙剑,手指轻轻敲了敲剑柄。
然后他淡漠道:“既然你想要一个主人,那好。”
无天灵茫然道:“……什么?”
它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身上一凉,阵阵阴邪气突然越过了流火剑的保护,直往它的天灵盖钻。
一道鲜红印记出现在流火剑的剑柄上。
繁复的线条交织,最后组成一道有些熟悉的图案,像是一朵花。
南哀时强行在它的身上打下了一道印记。
无天灵:“……!!!”
它大惊失色,悲愤难掩,哀痛欲绝。
魔尊指腹轻轻摩挲那道图案,直至它渐渐变得透明,最后隐去。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
灿金色的晨光落在赤红剑身上,南哀时挑剔地打量几眼,不知转世后的她为何会想要这把剑。
分明丑陋得很,栖息的器灵也傻里傻气,除了锋利些之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若说是前世未尽的缘分,那为何她对他那般冷漠?
南哀时想着,又心烦意乱起来,睨了无天灵一眼。
那目光阴恻恻的,冷沉得吓人。无天灵不由得感到身上寒风阵阵,莫名其妙感觉这邪魔好像想要残忍地将它折断。
好在他并未真的动手,目光落在林间那三人消失的方向,冷然命令:“我要你跟着一个人。”
无天灵愤懑道:“岂、岂有此理,你简直是欺人太甚!我绝不会与你这种大魔头同流合污!”
它美丽神圣的剑身彻彻底底地遭受了玷污,又被这样冷硬地吩咐,实在是伤心欲绝,一时间很想再次回去睡觉。
睡个上千年、上万年,直到有什么高人将这可恶的魔头收走。
然而南哀时低头看它,弯起那双色泽妖异的眼睛,没什么感情地微微一笑:“想知道破碎的滋味么?”
无天灵:“……”
其实这事也挺好,至少它不用待在这个魔头的身边。无天灵在心中想,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弱上了几分:“你、你要我跟着什么人?”
魔尊动了动唇,陷入片刻静默。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睫垂着,视线落在遥远的一点,又像是透过虚空,看向了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声开口,却是用上了无天灵先前所说的话:“你的故友。”
第54章
◎“那绿毛龟瞎编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竹瑶和弈戈、宁万雷重新汇合, 还意外地看到了一只黑白花小猫。
这只奶牛猫苏醒后不知怎的,循着气息找了过来,与从前一样缠着竹瑶不愿离开。
她有些哭笑不得, 想将它打发走, 宁万雷却开口道:“带着吧。既然是去灵鹤城, 它说不准会有些用处。”
灵鹤城离登天桥其实颇为遥远,中间还隔着重重山脉。若是凡人行路, 赶路便要花上近半月。即便是仙人,倘若不御剑飞行,走过去也要费些时间。
弈戈使弓, 不会使剑;竹瑶来这里一个多月都在埋头苦练一些仙诀,亦没有学习过御剑飞行。
宁万雷主修拳法, 平时不常使用武器, 不过空间法器中特意为着赶路备好了剑。
三人一猫挤在同一把剑上,宁万雷拧着眉坐在前头,嫌弃得很:“倒是从未见过不会御剑的神仙。”
竹瑶在学校的时候向来是优等生,难得功课不及格, 有几分讪讪。却没想到宁万雷嫌弃完了, 竟难得放缓了语气, 问道:“魔尊为何将你拉进结界?”
廖柏松他们来得迟, 并不了解整体情况,但宁万雷和弈戈可是真真切切亲眼看见了魔尊从头到尾的所有反常。
弈戈也把这个问题在心中憋了许久了,听宁万雷率先发问,连忙接道:“是呀, 小师妹, 你在结界里待了那么久, 我和宁师兄在外头都十分担忧。没想到你不仅毫发无损, 竟然还捅了魔尊一剑!”
他说着说着,还惋惜地叹了口气:“这种灾年中若能除去魔尊,哪怕他能复生,也能换来片刻安宁了。”
竹瑶稍稍一怔,脱口而出道:“……南哀时死后还能够复生?”
“是啊,小师妹不知道吗?”
弈戈解释道:“如今这位魔尊是逢魔之刻诞生的邪魔,世间前所未有,恐怕往后也只会有这一位。即便死了,也能在赤血渊底下重铸骨骼、重聚魂魄复生。”
竹瑶微微张圆嘴,震惊了。
……这是什么设定,也太不平衡了吧!这世界会崩溃还真是理所当然。
她心中腹诽,问道:“那我们该怎么除灭他?”
“谁都没有法子,”弈戈摇摇头:“所以我们先前才会把他镇压在缚魔大阵下。”
竹瑶心中一时间有些发沉。
南哀时能够复生,就算能杀他一次,世界线真的能够被扭转么?
或许这个位面的湮灭是命中注定,竹瑶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魔尊似乎把我认成了别人的转世。”
“别人的转世?”弈戈惊奇道:“小师妹,你得有几千岁了吧,这魔头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呢!”
竹瑶:“……”
痴情种这词和魔尊放在一起还真是太不匹配了。
她无言片刻,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宁万雷不悦道:“别胡说八道,这种邪魔生来便没有感情,演起戏来倒是炉火纯青,堪比台上的戏子。”
这个评价竹瑶很是赞同,在心中默默想:南哀时确实喜欢看戏。
群山在剑影之下仿佛飞驰着向后退去,弈戈捧着脸,嘀咕道:“可是我前几年还听说过魔尊的传闻……”
好熟悉的开头,竹瑶心中一跳,果然听见弈戈继续道:“……说他身边有一只女妖相伴,那魔头待她很是特殊呢。”
宁万雷也听过这则在当年传播颇广的传闻,沉默着没有接话。
“据说那只女妖貌若天仙,倾国倾城,比话本中的那些妖怪还美艳得多!”
弈戈来了劲,手臂比划着:“魔尊从人间将她带回魔界,遣散了魔殿中的三千后宫,独宠她一人,为她建了这么大一座寝室,又打了这么大一张床。”
竹瑶:“……?”
她瞪圆了眼,偏偏弈戈注意到她的神情,还扭头寻求回应:“小师妹,你也觉得惊讶吧!”
竹瑶还没说话,她怀中的喵喵倒是口吐人言:“猫妖,猫妖找魔头喵。”
弈戈:“哦,当年那位好像确实是只猫妖!莫非你与当事猫认识不成?”
当年她是猫妖的时候,便听到人间有数则关于她和魔尊的传闻。没想到几年过去,这些传闻依然顽强地滞留着,甚至愈演愈烈,变得更加离谱。
“还、还真是不可思议,”
竹瑶的心情实在是难以言描,眼看着喵喵和弈戈就要在自己眼前创造新的流言,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好像快要到灵鹤城了。”
弈戈的注意力还真被转移开了。
灵鹤城构造特殊,早些年人、妖与一些小魔头在这里抢夺地盘,最后不知是哪一方出了手,将这里生生分成了数块不同的区域。从流火上看下去,有些像是一座座相连的岛屿。
弈戈趴在剑身上往下瞅:“哇,那就是灵鹤城吗?怎么连一道城墙都没有。”
他新奇道:“和望仙城好不一样,你瞧,那两块区域之间竟然还横着这么大片的湖水。看着就跟数个连在一块的村落似的。”
灵鹤城坐落于人间中部,算得上是人与妖之间的交界,下凡的上仙、游荡的魔修也会经过此处。
所以它称得上鱼龙混杂,不像望仙城那般纯粹。
竹瑶一行人在灵鹤城周遭的一处无人山林中落地,步行进城。
放在从前,灵鹤城这一带会有不落峰的弟子长期驻留守护。但现在妖邪猖狂,仙名震慑不到魔物,反而会引来窥伺仙丹的大魔。
于是像灵鹤城这种本就混乱的地方,便头一个被放弃了。
——但灵鹤城中还有凡人宗门驻守。
这宗门名为半月,坐落在弈戈先前在剑上所看到的湖水一头,门内大多是些女修。
灵鹤城里头因种种原因不愿离去、未曾迁移的凡人也都住在这宗门附近,在半月宗的庇护下生存。
前往半月宗需要跨湖,他们等待许久,才等到一位船翁。
巨大的绿毛龟在湖面上浮浮沉沉,探出头来打量他们,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是在评估什么。
片刻后它才道:“若是想要渡余日湖,一人需交纳五金元船费。”
按照竹瑶对这个世界的货币系统的了解,五金元对大多数凡人而言都算得上一个庞大的数目,约等于半年的米粮。
她有些诧异,扭头快速往余日湖上扫了一眼。
偌大的湖水上,确实没见着其他“船翁”了。
宁万雷脸上神色没什么波澜,伸手交递了三人所需的金元,就要上船。没想到那绿毛乌龟眼珠一转,又说:“等等、等等,妖怪也需要船费呢。”
喵喵从前就穷得叮当响,手下带着一众小弟却还是得从垃圾桶里扒饭吃,如今经济状况似乎也没有半点儿好转,理直气壮地说:“没、没钱喵!”
宁万雷嗤道:“这话倒是说得通畅。”
他说着,又从空间法器中掏出钱来。
绿毛龟终于满意,将金元嗷呜一口吞入口中,让他们爬上后背。弈戈揪着它壳上的绿藻,狐疑道:“一人就要五金元的船费,这里的居民平时怎么出城?”
他说着,声音大了起来:“你莫非是看我们不像本地人,刻意坑骗我们不成?”
“胡说!俺老龟可不会坑外乡人。”
那绿毛龟先是一口反驳,又解释道:“如今鲜少有人敢渡湖,那些凡人船翁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俺老龟一妖独占这余日湖的生意,遇上的顾客又少,可不是要多收点钱么?”
弈戈:“你这不就是坑人么?”
绿毛龟义正言辞:“老龟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喵喵又叫唤了几嗓子,身上的毛毛不知道为什么炸开了。
“你也怕水么?”竹瑶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与它说话,旋即抬头,问道:“为什么现在没人敢渡湖了?”
始终没说话的宁万雷开口,淡淡道:“这湖底有东西。”
竹瑶一怔。
她一直没太往湖面上看,听宁万雷这么说,抿了抿唇,侧头认真观察起这汪湖水来。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天上悬着的烈日光辉倾洒而下,湖水波光粼粼、涟漪荡漾,最奇特的是它分外清澈,一眼便能看得见底,乘着船仿佛悬在空中。
“这位小哥有些本事,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俺老龟一瞧便知你定是位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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