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动筷,端正地坐着,目光跟随着她的动作。
待她的脸颊轻轻一动,将食物咽了下去,他红瞳轻轻一转,挪开视线,似是随意问道:“如何?”
竹瑶:“……”
她沉默许久,弯了弯眼眸,看似十分真诚地夸奖:“很是不错。”
然后她转筷,又夹起了另外一道菜肴。
同样放入口中,咀嚼片刻。
竹瑶继续沉默:“……”
一模一样的、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竹瑶觉得自己的唇角可能要开始抽搐了。
她舔了舔嘴唇,干脆把目标转向自己眼前的米饭。
大米颗颗软糯晶莹,竹瑶将它们递入口中。
然后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南哀时坐在那里,姿态已经从最初的端坐变得有些许散漫,支着下颌,又一次问:“合胃口么?”
竹瑶:“……”
要跟南哀时一样虚情假意,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自己,假惺惺地笑了笑:“都挺好的。”
“不过,这些饭菜,”她安静了一下,还是没有忍住,“怎么都和麦芽糖一个味道。”
她话音落下,对面魔尊扯唇,似是愉悦地笑了一笑。
确实是饴糖的味道。
方才在那凡人的摊铺前,她一次性买下那般多的饴糖,在含住一块之后,眼眸都快乐地亮了起来。
他将她的神态尽收眼中,知晓她喜欢这样的甜味。
改制得有些匆忙,但看起来他并未出错。
“不错,”魔尊勾唇一笑,“的确是饴糖的味道。”
竹瑶:“。”
这人是魔鬼吗?
哦,他好像确实是。
被强行压在心底的、不合时宜的风花雪月都快要炸裂成碎片了,竹瑶觉得自己的功力真的不能够与魔尊相比,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僵。
她持着筷子半晌下不了手,不知要怎么样隐晦地告诉南哀时,就算麦芽糖好吃,也大可不必把整桌饭菜都做成麦芽糖的味道。
这可是南哀时亲手……用法器做出的一整桌饭菜。
要是她直言不好吃,他恼羞成怒,怪罪到那些卖食材的小贩头上可怎么办!
按着魔尊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竹瑶觉得她的担忧很可能成真。
她僵持半晌,才很是勉强地吐出一句:“你也用些。”
南哀时果真拿起筷子。
只见他夹起一道菜肴,吃了,舔了舔嘴唇,拧起了眉。
竹瑶饱含希望地看着他。
“你的口味……”
他顿了顿,这才注意到她亮闪闪的眼睛,于是强行把后半截话咽下了,又换上一副温柔神态,“不用顾及我,”
南哀时放下了筷,“既然你喜欢,尽都归你便是。”
竹瑶:“不是……”
南哀时:“这桌饭菜,本就是为你而作。”
于是竹瑶就说不出来话了。
他都这样说了。
都到了这种地步了……
竹瑶觉得自己快要落泪了。
自己一个人吃掉这一桌饭菜,能够算得上工伤吗?有人来赔偿她的精神损失费吗?系统会屏蔽掉她的痛觉……味觉吗?
“南哀时,”她有气无力地叫他的名字,“下次做饭,还是我自己来做吧。”
南哀时转眸看她,一边眉疑惑地抬了抬。
……
遥远的时空之外。
又一天早晨,部门助理七姐走过一个个空荡的工作间,端着标准灿烂的笑,与为数不多的职工问好。
“不知道小瑶什么时候回来,”
几个员工正才聊天,其中一个随口道:“这周末团建她能赶得上吗?”
“我昨天刚好查看过了,”
七姐笑了一笑:“她的那个位面状态很稳定,现在出来应该也没有关系。”
另一个员工说:“这是她第二次进入那个位面吧?一般来说第二次进去只是修一点之前遗留的bug,通常速度都很快的。”
“新人总是判断不好任务完成的进度,会在位面中多留一会儿。可以理解嘛,我当初也是这样。”
最初提到竹瑶的那人喝了口水,提到竹瑶时一脸慈爱模样:“说起来,小瑶做饭手艺真的很不错,上次野餐时带的那饭团,是不是可好吃了?”
“是很好吃,这样的厨艺,进哪个位面都饿不到自己吧,哈哈。”
一众员工带薪摸起鱼来,七姐笑盈盈地走回自己的工作间。
她又找出仙魔08位面的观测界面。
在竹瑶回到仙魔08位面后不久,骤然上涨的红色线条便开始慢慢降低,到了现在,显示屏上的绿线平缓稳定。
按照数据来看,位面的毁灭源已经被她处理好了。
新人独立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就面临了需要二次进入位面进行修补。
这种情况,那小姑娘心中的压力想来挺大,在位面中不必要地滞留过长的时间,也可以理解。
七姐端起桌边的咖啡喝了口,目光落在显示屏右下角的日期上。
这周末要去团建。
那么,在周末之前,七姐想着,她就帮部门中最小的新员工一个小小的忙,让她快些出来好了。
第81章
◎桃花眸中赤色愈重,他扯扯唇角,瞳仁中似有冰冷风暴。◎
在御虚寺住下后没过几天, 陷入了沉睡的通碧终于醒了过来。
它先前在阻止宁万雷闯入妖识塔时受了伤,又折下了最具生命力的那一根枝桠,于是身体便无法控制地进行了休眠。
如今它稍稍恢复了一些, 虽然仍旧不能化成人形, 但好歹是清醒了过来。
竹瑶蹲在它身前, 好生感谢了它一番,又对它说:“你安心在这里好好养伤, 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向我开口。”
“好的。”
刚醒来的通碧似乎还有些迷糊,叶尖先是点了点, 而后顿了一顿:“我没有什么需要的。”
“但是,作为那一根生命枝桠的报答, 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
这只树妖说话一直都很直白, 竹瑶眨了眨眼:“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倘若魔尊想要与天作对,”通碧说,“我希望您能制止他。”
它本来想要尽量注意着他们,不让悲剧重演。
但这次苏醒之后, 通碧清楚地感到, 自己离彻底枯萎的那一日已经并不遥远。
或许只是恰巧, 又或许不是巧合。
轻灵的声音从那棵小小的树苗中传出来:“天道在看着世间万物, 与其作对,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竹瑶愣了一下。
院门“咔嗒”一声轻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
南哀时抬步迈进院里。
漆黑的瞳仁在他进来的那一刹染上血色,两点血痣自眼睑下浮现, 平直的唇角也向上翘起, 呈现了天生的微笑弧度。
蹲在通碧面前的竹瑶下意识站了起来。
她看见魔尊眼睫向下, 似是不经意间瞥了通碧一眼, 又很快抬起视线。
“你要的调料,我买回来了。”
竹瑶方才在伙房里头研究着这个世界的甜点该怎么做,结果发现自己遗漏了一样原料。
她抽不开身,恰好南哀时在看着,便为她跑了一趟。
小树晃了一晃,不再说话。竹瑶抿了抿唇,走过去接过了南哀时手中的原料:“谢谢。”
甜点做得很好吃,但竹瑶吃完一小碗,总有些食不知味。
她起身又去盛了一碗,想着通碧说的话,一时间觉得有什么在脑海中串联了起来。
可是若要仔细去想、去看,那些念头又好像被一层迷雾隔绝开来,并不透彻。
南哀时或许会与天道作对。
天道在看着世间万物。
“……”
竹瑶心不在焉,葱白指节搭着小碗,迟迟不舀起一勺酥酪放入口中。
她的房间里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自从那天当着喵喵的面炼了一回丹之后,那只猫咪时不时地就会窜进她的房间里,对着丹炉一阵瞎捣鼓,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学炼丹术。
今天早些时候竹瑶带着魔尊去听无染讲经文,几个小时昏昏欲睡,可每当闭上眼睛,就会被几声咳嗽吵醒。
无染告诉她,最近城里许多人都染了风寒,咳嗽不止。竹瑶回来的时候,便特意炼了一些普通的、止咳的丹药。
丹炉里头还放着东西,竹瑶从心事中回神,索性把小碗往南哀时手中一放:“你吃吧。”
那只水晶小碗被塞进南哀时的手中,并不冰凉,带着她的体温。
他看着她急匆匆往自己的房间里跑去,在原地静立片刻,拾起搭在碗边的瓷勺。
魔尊低着眸,一口一口将那碗酥酪吃完。又学着她,用净水诀将碗洗净。
他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魔识却无声无息地探出。院中的小树轻轻一颤,似是察觉到了那股森冷至极的气息。
“一只树妖,”
冰冷的声音在通碧身边响起,只有它能够听得见,“也胆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树苗静默着。
它知道这逢魔之刻降临的天生邪魔拥有什么样的性格,知道即便它救下了他所心悦之人,也不可能会换得到他的半点容忍。
但它并不在意,在安静过后开口:“我并非在胡言乱语。”
“您擅闯天界,夺了上仙完好无损的仙丹。要得到同样完好的魔魄,对您而言更是轻而易举。”
“开启大阵所需的一切,想来您早就拥有了。”
魔尊与它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近,他也并未将目光投至它的方向。
他稍稍侧了侧脸,去看那个虚掩着的窗口。
屋中的动静并不清晰,他的魔识也刻意避开了那一处。
“会在得到所需之物后没有驱逐我、甚至是杀死我,是因为想要从我身上得到大阵的信息吗?”
“如你所说,”南哀时嗤笑一声,“所需的一切,我早就有了。”
从仙界离开之后,在满身桎梏被斩落的那一刻,他便能够开启那上古传说中的通天大阵。
仙丹、魔魄。
只缺那抬抬手便能够轻易得到的妖血,与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凡人的亡魂。
他只是一直未曾这么做。
智慧的树妖静默片刻。
“……原来如此。”
它轻轻舒了口气,似是有块巨石落了地,“原来那位仙子早就已经制止了您。”
“我与她的事情,”魔尊终于失去了耐心,冷声警告:“不需要别人来多嘴插足。”
那张牙舞爪的,仿佛长着青面獠牙的阴森黑雾,终于从通碧身边褪去。
它看着那位总是十分温和的仙子从屋中走出来,看着魔尊眉眼间萦绕着的戾气刹那散开,冲着她弯起了不祥的、猩红的眼。
“很好吃”,那位邪魔这样对她说。
或许它确实是多虑了,通碧看着邪魔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心想。
历史或许正在重演,但是这一回的主人公与从前的并非完全相同。
……
竹瑶所炼的,那一炉止咳的普通丹药,并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过了两天,无染前来告诉她,城中传开的并非普通的风寒,而是疫病。
“人间这几年来多灾多难,疫病也常常出现。”
那位住持看起来有几分自责,“我早该想到。”
竹瑶在人间这么久,也是头一回碰上疫病,不由得蹙起眉头,有些担心地问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已经派了人去张贴告示,染疫者应集中前往养病坊,尽量减少疫病蔓延。城内数大药房中亦有医师自愿察看疫情,提供草药。”
无染忧心忡忡:“只是不知发觉得是否太晚了些。”
竹瑶又问:“寺中怎么样了?”
无染摇了摇头:“寺内的状况要比城中好上许多。我等身为佛修,就算是染上了,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如今为养病坊提供白粥、草药一事,便由御虚寺负责。”
他说是这么说,但竹瑶知道,修士终究也只是肉眼凡胎,在瘟疫之前不可能无所畏惧。
只不过,御虚寺身为蓬定城的主心骨,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后。
竹瑶将无染法师送走,回到院内。她探出仙识,去查看城内的状况。
分明几天前还很是繁荣热闹的街道在一夕之间变得萧条凋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出来的人,也用粗布紧紧包着耳朵口鼻,步伐匆匆。
她看见御虚寺的佛修将几具粗麻蒙着的身体抬到了城外,还看见有人在御虚寺山门前俯身跪拜。
“仙师保佑、仙师保佑,”那凡人冲着山门磕头,嘴中念着:“佑我幺儿安然渡过此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竹瑶将仙识收回后,还是有些发怔。
她想起那日去买东西时遇到的第一个小贩,他似乎也频频咳嗽。
“……明明只过了几天时间。”
少女神仙喃喃自语着,嗓音染上低落,落到了魔尊耳中。
他听到了那和尚在院门处对她说的话,所以也知道,现在的她是在为了什么而难过。
魔尊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那些人的死而伤心。
他们分明与她无关,连姓名都不曾知晓。
那并不为竹瑶所喜悦的烹饪法器被南哀时无情拆卸开来,灵石器件散落了一地。
晶亮的灵石落在他的手中,衬得那片肌肤愈发苍白。
南哀时将灵石嵌入法器里,想要说些什么,抬眸却见她闭着眼,盘腿坐着,神识似是沉入了其他地方。
他敛下眼。
直到傍晚,竹瑶才睁开眼睛。
她不想对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坐视不理,用仙识探查了那些得疫之人的症状,在得到的记忆中寻找相似的情节,最后挑选出了几种或许有用的药方。
这些药方可能与蓬定城里的医师们用的药方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上仙亲自用仙炉炼出来的丹药,定然会比凡人炼出的丹药更加有效。
城中的人太多,她的便携丹炉却仅是小小一只。给无染送去一炉,要来些药材,又赶着回来开第二炉。
喵喵在她身边叫唤,竹瑶问它:“你想帮忙吗?”
黑白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它是一只慧眼识珠,且很有野心的猫咪。
神仙在做的事情好像很厉害,喵喵觉得只要它学会了这门手艺,这辈子都不用为挨饿发愁。
“丹炉你还不能碰,”竹瑶耐心地说,“帮我处理这些药草,好不好?”
黑白花眨眨猫眼,尾巴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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