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
“这里可是寺庙,”
竹瑶想起自己从前身为猫妖时挨的那一记戒尺,吓唬它:“你要是乱跑,说不准就会人抓走教训。”
然而黑白花身为一只开了灵智的猫,并不会被她用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唬住,猫眼往她这边一瞅:“喵喵,仙人的猫。”
这句话倒是说的通顺,竹瑶好笑地摇了摇头,也不管这狐假虎威的家伙了。
这院子是那位散仙借住时所用,虽然宽敞、设施齐全,但似乎没有多少居住的屋舍。
树苗置于院中便可,喵喵成天便知道到处撒欢,更不需要单独的屋舍。而她——虽说她不必睡觉,但夜间打坐修炼时还是独处更合适。
竹瑶将树妖放在花圃中,再次查看了一番它的状态,然后去参观了一番院中的各个房间。
难怪那住持说住进来也无碍,屋中家具倒是齐全,但看起来好像压根都没有被用过。
书房中没有书,连纸墨笔砚都找不着;伙房中有炉灶,但是并无锅碗瓢盆。
而且,整座院子中,有床具的屋子仅有一间。
在那一个瞬间,竹瑶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了在兰沧镇的日子。
刚到兰沧的时候,她身上没什么钱财,也租不到什么像样的院落。
院中同样只有一间置了床铺家具的正房,另一间侧屋则被主人家用来放置杂物了。
她那时候还是只猫妖,需要睡觉,却还是把正屋让给了南哀时,自己宿在杂物间中。
记忆片段从眼前晃过,竹瑶回过神来,抿起嘴唇。
她打开正屋朝着前院的窗,与院中安静站着的魔对上目光。
“……”
竹瑶又抿起嘴唇,嘀咕道:“这是我的房间。”
——她是决定了要虚与委蛇、曲意逢迎。
但她又不是南哀时,不像他那样动不动就翻脸,态度变得比六月的天还要快。
竹瑶心中默默腹诽,从窗中探出脑袋,往右边指了指:“你的房间在那里。”
那边是一间书房。
书房里头自然是没有床的,但已经比从前在兰沧镇的那个杂物间要好上许多了。
竹瑶看到南哀时面色一怔,似乎恍惚了一瞬。
他眸色有点深,垂下细密的睫,应了声“好”。
竹瑶说完话,很果断地从窗口中缩回脑袋。想了想,又伸手把两扇窗合上,只留下一条细小的、能够透气的缝隙。
她才不要去管他方才露出的神态究竟是什么意思,竹瑶心中很是坚定地想。
——从前的她会把床让给南哀时,现在的她只会狠狠霸占唯一的这一张床,以便自己瘫着修炼!
……
木色窗扉在眼前合拢。
南哀时在院中站了许久。
他确实怔神了,看着她终于不再冷着脸对待自己,甚至让他与她同住一院,就好像回到了从前。
恍惚间有记忆从眼前掠过,应当是清晰的,却因着漫长的梦境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显得不再真切。
南哀时想起了那个他已然忘记了名字的凡人小镇。
他那时行动不便,整日只能待在院中,等着她从外头回来,着实无趣得很。
于是他便琢磨出法子,故意捉弄她,令她服侍自己沐浴。看到她紧张无措、却又强作镇定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兴味十足,像是找到了乐子。
“要当我的近侍,自然要学会做这些事”,他那时候眼唇含笑,这般对她说。
可是哪有什么侍从近过他的身,被旁人触碰他都会感到厌烦。
……就像最开始在望仙城时,她拉着他的手,匆匆甩开马车中的上仙。
他便阴沉着脸,仿若被什么肮脏的物件碰着,对她说出了那般难听的话。
魔尊唇边不知什么时候扬起的弧度又淡下了。
最初和后来那么不同。
原来她早就成为了特别的那一个,只是他从未去注意过。
泛黄的树叶打着旋落在他的肩头,黑发红眸的魔像是终于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偏了偏脸,伸手拂去了早秋的落叶。
……
竹瑶在屋中收拾物件。
丹炉被她取了出来,摆在了一侧。
御虚寺的住持并未要求她做些什么,但是在御虚寺的这段时间内,竹瑶决定自发地多做一些好人好事。
之前她想要引导南哀时当个善人,采取的方法是在他要做坏事的时候阻止他。竹瑶反思过了,觉得这样的法子被动又低效。
她这回决定言传身教。
不过竹瑶懂得该怎么做好事,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邪魔讲大道理、怎么去给他灌输一些不那么阴暗的价值观。
……好在术业有专攻。
黑白花夹着尾巴溜了进来,竹瑶瞅了它一眼,随口问它:“他们隔三日便会给香客讲一早上的经。你要不要去听?”
喵喵抬着前爪,动作顿住,睁大猫眼看着她。
那表情仿佛在说“好可怕,你为什么要让一只妖怪去听和尚讲经”。
竹瑶本就是随口一问,眨巴一下眼,收回视线:“我要去。”
“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乖自己玩,不要闯祸。”
其实她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希望南哀时可以跟着听一听。
世人皆说邪魔本性难改,可是竹瑶想,这个世界上应该也没有过什么魔物整天待在寺庙中,听法师讲经布道。
……反正任务进行到这个地步,再不乐观一点思考,她就只能坐等位面毁灭,回去扣奖金了。
丹炉下金亮仙火燃起,黑白花喵地叫了一声,仿若受了惊吓,但很快又凑了过来。
它跳上窗台前的梳妆桌,猫眼圆睁,好奇地瞅着竹瑶的动作。
竹瑶没拦着它。
她待在屋中炼丹,直至傍晚时分,院门终于被敲响。
竹瑶等待已久,熄了炉下仙火,将丹药装入瓶中,起身走出屋子。
刚踏出房屋,她的脚步便顿了顿。
坐在树上的魔垂下猩红的眼,与竹瑶对上目光。
她炼了一下午的丹,而他坐在她屋前正对的这棵树上,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个下午。
“……”
竹瑶挪开视线,快步走到院门边。
院外的住持等待已久,竹瑶从他手里接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转身回到屋中。
南哀时始终没有说话,但她能够感受得到他的目光。
安静,又如影随形。
从屋中再次出来的时候,竹瑶手中仍然拿着那样物件。
无染交到她手中的那一串佛珠,被她稍微改造了一番之后,又被递到了南哀时的眼皮子底下。
竹瑶站在树下,抬起脸,看着南哀时。
她不会炼器,但是身为不落峰的弟子,空间法器中总会有些师父给来对付邪魔的仙器法宝。
竹瑶先前不舍得用,如今终于将它们拿了出来。
靠着那些法宝,对一串佛珠做些手脚不算太难。
深色佛珠静静躺在她的手心,被过于白皙莹润的肌肤衬上了一层辉光。
竹瑶迎来了新的难题。
——要怎么说服南哀时戴上它?
她心中仍在犹豫,张了张口,还未发出什么声音,便见树上的邪魔稍稍一动。
他掌心一撑树木粗壮的枝桠,轻飘飘落了地,站在她的眼前,长睫轻垂。
“是给我的么?”
“……嗯,”竹瑶不经意舔了舔唇,镇定地问:“你要戴吗?”
她面色沉静,即便细小的表情神态已经将她的紧张展示得彻彻底底。
黑发红眸的邪魔安静一瞬,看着她的掌心。
他精通炼器,看透这佛珠只需一瞥,更何况她根本未曾想过要隐藏。
仿佛浸了毒的酒,被她亲手端着,递到了他的唇边。
他弯了弯那一双桃花眼。
南哀时从她手中接过那一串佛珠。
掌心佛珠分外沉重,魔尊却仿若未觉,修长指节稍稍曲起,将它戴在腕上。
一如曾经钉进他腕骨的缚魔链。
“既然是瑶瑶所赠,”
冰凉的珠子缀在他突出的骨节上,他垂着眼,另一只手稍稍调整位置,轻声说:“又哪有不要的道理。”
第78章
◎魔尊道:“我羸弱无力,恐怕挡不住贼人。”◎
其实除了那一声“瑶瑶”之外, 南哀时所展现出来的神态并没有多么亲昵。
他有笑得更温柔的时候。
就像许久之前在沂水山时,他摁着别人脆弱的脖颈,微笑着说“即便不动用邪力, 我也能取走他们的性命”。
又像在余日湖边, 他走进房间, 柔声问刚苏醒的她“好些了吗”。
魔尊擅长扮演,他的温柔犹如蜜糖, 但谁也不知道糖衣下是否藏着至烈的毒药。
但方才,南哀时不过是弯了弯眼,短暂又浅淡地笑了一下, 竹瑶却莫名怔了一怔。
意识到自己看着他发起了呆,竹瑶有些仓促地挪开眸光。
有浅金色的仙光从那一颗颗赭色佛珠里透了出来, 映着他的面容, 衬得那两滴血痣格外醒目。
魔尊不以为意,仔细将那一长串佛珠缠好。
……长着红瞳血痣,面貌妖治的邪魔,腕上缠着一串长长佛珠。
竹瑶身为仙, 先前被他用邪力构成的茧环绕时会感到不适。而南哀时作为魔, 被这样的法器束缚, 身体本能的抵触感应当会更加剧烈才是。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 转了转手腕,垂下了那只手,散漫道:“不能再解下来了么?”
话音刚落,南哀时稍稍一顿, 又启唇, 似是在向她解释:“总会有不长眼的货色前来侵扰的时候。”
解自然是能解的, 只是他若用蛮力强行挣脱, 那这些脆弱的珠子也会爆裂湮灭。
南哀时想必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如此问她。
竹瑶有几分意外,犹豫了一下。
依着半月宗掌门的话来看,蓬定城不算安全,时常会有邪魔侵袭。
“若真有需要你出手的时候,”竹瑶抿了抿唇,说:“我再帮你摘下它。”
“好。”
魔尊弯了弯唇角,低声道:“那这段时间,便拜托你保护我了。”
大概这世间没有人会相信,刚才低着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是魔尊南哀时本人。
那个不可一世的、藐视万物的邪魔。
竹瑶也懵了,第一时间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后一双琥珀色的眸睁得圆溜溜:“你——”
“我现在,”南哀时话音顿了顿,又抬起那一边手腕,像是刻意给竹瑶看她的杰作,淡声接道:“手无缚鸡之力。”
竹瑶大为震撼。
当初束缚南哀时的缚魔链是不动仙尊打造的,他身负重伤,又背着数道捆锁,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凡人。
如今竹瑶粗略打造的这串佛珠连缚魔链的山寨品都算不上,更比不上她当初给他立下的血契。将它拿出来给南哀时,其实多多少少是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
——她想看看南哀时会不会对她提出什么要求,来作为佩戴这一串佛珠的报偿。
毕竟直到如今,竹瑶都还不太明白,魔尊跟在她身边,对她展露出这般态度,究竟是想要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
这么一串佛珠,确实能够靠着强硬融合的法宝来压制他的邪力,但连完全束缚都做不到,更别论让堂堂魔尊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害青年。
“别骗我,”竹瑶实在忍不住吐槽,“我对我自己的手艺很有自知之明。”
南哀时似是呵笑了声,气息极轻,旋即扯起唇:“不骗你。”
让他戴上这一串佛珠,她的本意,便是要剥夺他的力量。
既然如此,他满足她的心愿便是。
这句话他放得很轻,竹瑶没有听清。
她本来想问,可是瞅见魔尊红瞳略深,似是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下意识又收回了声音。
顿了顿,竹瑶看了看天色,转身召唤:“喵喵,和我一起去买些食材。”
在灵鹤城的时候,竹瑶一直有在按时好好吃饭,以便掩藏自己的身份。
不过灵鹤城中的田地时常被淹,又有魔物虎视眈眈,伙食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上仙虽然辟了谷,但她身为一个穿书人士,还是拥有着很强烈的口舌之欲。在吃了那么多天味道寡淡的食物后,精神上的食欲更是十分需要被满足。
竹瑶话音落下,黑白花还没出现,身后南哀时便先出口:“我与你同行。”
她扭头看他,下意识:“……啊?”
魔尊道:“我羸弱无力,恐怕挡不住贼人。”
“留那小妖看家便好。”
竹瑶:“……”
——魔尊,羸弱无力。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南哀时像是没注意到她那一副无言以对的神色。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太过专横霸道,他还侧过脸,睨了屁颠屁颠跑出来的黑白花一眼,淡声问:“你意下如何?”
那似乎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然而长睫之下眸光阴沉冷厉,跟寒针般刺人,当真能止小儿夜啼。
黑白花浑身毛都炸了起来,嘴里低低喵呜一声,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夹着尾巴又灰溜溜蹿进了房间里。
南哀时扯扯唇,又回过头来,对竹瑶笑了一笑:“看来它也愿意。”
竹瑶:“……”
她虽然没有看见南哀时方才面对喵喵时展露的神态,但看喵喵落荒而逃的模样,猜都能猜出几分。
竹瑶有些头疼。
不过,她转念又想,若是能让他看看寻常凡人如何生活,看看他们充斥着烟火气的每一天,那他或许多多少少会意识到,这些人也是真实存在着的生命。
有血有肉,会笑会哭,并非用“蝼蚁”这么冰冷的两个字,便能简单概括的渺小存在。
“……好吧,”竹瑶松了口,往院边走了几步,又转头看他:“你先易个容。”
南哀时指尖点了点腰间傩面,轻轻“唔”了一声。
竹瑶眼前一晃,不过几秒的时间,院中邪魔便换上了另外一幅面容。
黑发黑眸,无害清秀的五官,模样看着有几分熟悉。
这个念头从竹瑶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刻她便想了起来。
这是从前南哀时在逃离仙界的追捕时,曾经换上过的易容。
从沂水山外的田野小路,至望仙城、兰沧镇,再一路到不动山。
需要遮人眼目的时候,他时常会以这个模样示人。
她恍惚一瞬,记忆似是无法控制地错乱了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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