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大怒,“滚出去!”
匆忙间俯下身去,将崔述面容遮在袖间――小吴侯天性高傲,万不能叫外人瞧见他这等困顿情状。
阮青君弯腰进来,低眉顺目,奉上一个布包,里面一只瓷碗,并一只水囊。“咱们已经在城外,水囊和水碗方才路上遇着农家时,使铜板买的。”
舒念不及说话,掌下崔述挣扎越发剧烈,右臂在车板上撞得碰碰作响,不知疼痛也似――
阮青君忽道,“郎君病中难捱,小人有药可解。”
舒念一把扣住崔述手臂,半个身子都伏在他身上,闻声抬头,“什么药?”
阮青君低头往袖中摸索一时,奉上一枚蜡丸,“三个时辰药效便过,于身子无碍。”
“捏开。”
阮青君依言捏破蜡封,捧到舒念眼前。
“溶肌丸?”舒念一惊,抬眼看他,“你怎么有这东西?”一把抢过,啃下少许尝了一尝,确是南院秘宝溶肌丸无误――
南院中为使客人取乐,给小倌儿们用药消融气力,服药后浑身绵软,对痛苦感知全无,除了尚能言语,其他一概不能,只能任由旁人摆布。
如今倒的确是一味极佳的麻药,能叫崔述好受许多。
舒念脱口道,“你出身淮扬南院?”复又无暇深究,只道,“取水来。”
阮青君往水囊中倾了水在碗中,将溶肌丸化入,那水却依旧清澄见底,与寻常清水一般无二――
舒念心中大不是滋味,此药若非邪门至此,怎能叫那许多人中了南院的阴招?
阮青君膝行上前,将药碗安置在舒念手边的暗阁之上。
“你先出去。”
“是。”阮青君柔顺答应,“郎君病得厉害,咱们不若在前面树林歇息一时?”
舒念哪有闲心管他做甚,将手一摆,“出去!”
厢门一开又合,蹄声答答,马车又动了起来,应是往树林里去。舒念这才直起身,扳着肩膀将崔述半个身子扶了起来,揽在自己怀中――
说来也奇,躺在枕上困兽一般的小吴侯,被舒念揽在怀中却乖巧得仿佛一只雏鸟儿,连昏沉挣扎都停了,只是着实寒冷入骨,半仰了面靠在舒念胸前,微张了口,急促喘息。
舒念用匙舀了药汁,尝了尝温度合宜,便往那微张的唇缝灌了进去。
崔述昏沉中咳呛一下,又吐了出来,身子稍侧,整张脸埋入舒念怀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愈发剧烈――
舒念尝了一口,清水一般,既不苦涩,也无甚异味,这都这么难喂?不由吐槽道,“想来小吴侯幼时很是为吃药挨过许多板子――”
崔述难受得神智模糊,昏沉中只听见“吃药”二个字,便极轻地应了一句――
“不要。”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忽尔福至心灵,又将那饴糖翻了出来,溶在水中,再用匙相喂时,崔述却死活不肯张口,稍一碰触便往舒念怀中躲藏。
这人昏沉之中又无法说理,舒念咬牙一时,索性含了一口,俯下身去――
崔述的意识在深寒的渊沼中沉浮许久,忽觉一点暖意靠近,迷离间睁开眼来,半边柔腻的面颊覆在眼前,那一点暖意便从自己僵冷失觉的唇畔而来――
念念?
眼前骤然一片雪白,灵魂脱了□□沉重的束缚,飘飘然浮了起来,又不知多久,才又重觉那刻骨的寒意,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再抬不起来――
唯有一丝甜蜜的余味留在唇齿之间。
舒念强行往崔述唇间哺了一口,却只觉他极轻地挣了一下,便脖颈软垂,四肢瘫软,再无动静。
舒念这一惊非同小可,翻开眼皮查看,竟又昏晕过去,小吴侯被自己亲了一下居然气得晕了过去――
情何以堪。
然而这也不是第一回被她亲了――
舒念心有戚戚,老实取匙相喂。崔述昏晕中虽然不知吞咽,好在也不会抗拒。舒念便一点一点灌入口中,按压颈畔穴位,迫他咽下。
如此哺了半碗,崔述在昏迷中咳呛一下,双睫震颤,竟张开眼来――
舒念停手,俯身仔细查看他神情,一时喜形于色,“你醒了?”
崔述定定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勉力扯出一个微笑,“念念。”
“觉得怎么样?”
“很冷,”崔述皱眉一时,“也疼。”
舒念又舀了一匙,递到唇边,“喝完这个就会好了,张口。”
崔述抿唇不语。
舒念一滞,哄道,“甜的。”
崔述迟疑许久,才慢慢张口。
舒念一直审视他神色,果然见他眼中一亮,眉目都舒展许多,忙道,“我没哄你吧?”
“嗯。”崔述唇畔漫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舒念再接再厉,“还有呢,再喝一些。”
直把一碗汤药饮得尽了,崔述兀自眼巴巴望着她。舒念忍俊不禁,便把剩的那块饴糖也取了出来,“还有一块。”
崔述摇头,“念念吃。”
舒念暗道姑娘我几时沦落到跟你一个病人抢糖吃?便道,“你若喜欢,吃一斤二斤都可,哪里就差这一块?”
崔述闻言笑了起来,张口将饴糖含入口中,却只嚼了两下,眼皮便耷拉下来,靠在舒念胸前,短促喘息――
舒念见他虚弱至此,便知此时安稳不过溶肌丸带来的一点幻像,要等寒气褪去恢复早前情状,尚不知还需多久。
“有人唱歌。”
舒念深陷忧虑之中,侧耳细听,果然车窗外有极轻的歌声,约摸是阮青君,随意道,“车夫在外面。”
崔述怔怔,“我家乡的歌。”
舒念心不在焉,“你若喜欢,一会儿叫他进来唱。”见他着实虚弱不堪,便欲将他移回枕上,“先睡一会儿。”
崔述顿觉仓皇,欲抬手阻拦,却连指尖儿也挪动不得,急道,“念念!”
舒念一看便知底里,宽慰道,“我给你用了药,所以没气力,睡一觉起来便好。”
“就这样。”
舒念一滞。
崔述仰面看她,小声恳求,“念念,就这样,我不想睡。”
他的手就在舒念掌中,体温暖了许久,仍旧冰雪一般,全无半丝人气。
舒念心疼得紧,自然事事依他,“那便这样。”仍旧坐了回去,由着他靠在自己怀中。
舒念默坐黑暗之中,捋了一回打上吴山起诸般事体,咬牙恨道,“武老匹夫害你至此,早晚叫武氏一门血债血偿。”
“嗯。”
舒念倒乐了,“嗯是什么意思,这仇报是不报?”
“念念,你会唱我家乡的歌儿么?”
舒念被大爷神奇的脑回路惊到,“什么歌儿?”
“车夫唱的那个。”
方才她满腹心事,哪有甚么闲工夫听歌?只能问阮青君了。
舒念一掀窗阁,探头看时,马车果然停在一处树林子深处。阮青君非但已经拾柴点起一堆篝火,火上还架了只兔子烤着,滋滋冒油――
舒念咽了下唾液,没想到自己随手点了个车夫,居然遇着宝,“喂。”
阮青君回头,跑到车前,“姑娘有何吩咐?”
舒念脱口便想问兔子,话到嘴边才堪堪改了过来,“你方才唱的歌儿,什么名儿?”
阮青君愣住,想了一想才道,“芦苇调。我家乡并州的歌儿,姑娘也是并州人?”
舒念心中一动,小吴侯出身藏剑楼,世人皆以为他是淮扬人,却原来在北塞并州?
“唱两句听听。”
阮青君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怎么搞得她好像去南馆点了小倌儿的恩客,兀自欺侮人家纯真少年?
舒念面皮挂不住,胡乱解释道,“我以前听人唱过,便想学上几句,没别的意思。”
阮青君怯怯抬头,眼见小姑娘神情局促,比自己还尴尬些,应该的确没别的意思。他老于世故,清清嗓子便唱了起来,“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
“停。”
“姑娘?”
“不用唱了。”舒念摆手,打发他道,“忙你的去吧,这歌儿我会。”
舒念心事重重地合上窗格子,崔述虚阖着双目,靠在自己怀中未知是昏是醒,往他颈畔摸了摸,依旧冷得霜雪一般――
崔述被她一触便无意识地痉挛一下,醒了过来,“念念?”
舒念扯了个笑,“饿不饿?”
“不饿。”
舒念叹了口气,积秀谷一个干饼子都能哄走的小吴侯,这一日不曾吃东西,居然也不喊饿,这一回折腾,着实太伤人了。
“念念与谁说话?”
“车夫。”舒念又振作起来,“你不是想听歌儿么?我唱与你听。”
崔述本在昏沉之中,听这一句精神一振,目光闪闪地看着她。
舒念一手盖住他眼睫,笑斥,“你这么盯着我,叫我怎么唱得出来?”
掌下眼睫乖顺地垂了下去。
舒念清清嗓子,借车中黑暗遮脸,老着面皮唱道,“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芦苇偏知疾风暴,芦苇偏知骤雨狂。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笛多悠扬。家乡故土在远方,日日牵挂爹和娘……”
一时唱毕,移开手掌,却见崔述鼻息匀净,已是昏昏睡去。
舒念在黑暗中默默坐了不知多久,忽听窗格外有轻叩之声,“怎么了?”
阮青君小声道,“小人点了篝火,做了热食,姑娘带郎君出来吃些?”
他不提还罢,一提吃的,舒念腹中立时叽咕乱叫,又给怀中人把了把脉,此时寒气减退许多,崔述已然睡得深沉,点头道,“好。”
车厢门从外间打开,阮青君瞧见舒念怀中兀自沉睡的崔述,便道,“我抱郎君下来。”
舒念欣然应允,没想到这少年看着单薄,却还有把子气力,看着阮青君连着皮毯将崔述抱了下来,安置在篝火近处最暖的一处。
崔述虚弱已极,这一番搬动并不曾惊醒,兀自歪着头沉睡。
舒念跟过去,伸手试试温度合宜,便挨着他盘腿坐下,侧首看时,篝火跳跃的暖光之下,崔述苍白的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阮青君捧了碗汤过来,“姑娘喝一些。”
野菜汤。
舒念尝了一口,滋味居然不错,竟不知他几时弄来的油盐之物。想想这一路多亏了此人,非但给了药,还一路细心伺候,最后又很是挨了自己几回斥骂,便往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递给他,“你去吧。”
阮青君却不伸手,立在原地只是沉默。
舒念恍然,哈哈笑道,“给你吃的不过是一枚消食丹。”暗道对付你个南院小白脸,哪里用得上姑奶奶亲制的毒药?面上却做了和悦之色,“你在娄雪照手底下想是也很受了些罪,拿了银子好生过活去吧。”
阮青君迟疑一时,忽尔双膝一屈,伏在地上,“愿跟随姑娘左右,牵马坠蹬,端茶倒水。”
舒念还不及言语,半空中忽然有一男子哈哈大笑,“坠蹬是什么东西?留着通风报讯才是真的吧!”
此人声音尖厉,语气刻薄,连这没文化的程度都这么亲切,应是个老熟人。
阮青群脸色一变,“你是谁?胡说什么?”
“好师妹,师哥在此,怎不出来迎接?与这野男人厮混久了,连你入中原所为何来都忘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三合一把作者菌肝得精/尽人亡,明天容达哥缓口气。
后天六点见。
感谢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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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周旋
◎一刀杀了,免你挂心。◎
声音尖厉, 鬼哭一般,静夜中刺耳非常。
崔述为他惊动,昏睡中不住皱眉,手指无意识地抓握身畔枯叶――
舒念一眼看清, 忙将他五指扣在掌中, 足尖勾过一段枯枝, 轻轻一挑, 远远踢了出去, “装神弄鬼作甚?”
笑声骤然停止。
枯枝坠落的方向惊鸟成群飞过,一连片翅膀扑扇声中, 迎着一钩弯月飞去。
月色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 穿着身绿油油的布衫,腰间插一柄乌漆抹黑的匕首, 匕端镌一只红的滴血的蝎子――
苗千千。
舒念瞟了苗千千一眼,一手抚在崔述肩际, 轻轻抚慰。
苗千千嗤笑,“这野男人叫你这么上心,莫非打算与他做个小妾?”
舒念大怒, “滚。”低头看崔述蜷在毯中渐渐睡熟, 直起身子,“苗千千, 几日不见,你可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苗千千大是意外,“小师妹公然辱骂大师哥, 着实长进不少。”转向阮青君, “还不滚, 等爷爷一脚送你上路?”
阮青君面色发白, 迟疑看舒念。
想到此人极可能出身南院,舒念由不得便多了一二分回护之意,“你说他通风报讯,通的什么风,又与何人报讯?”
苗千千不打话,大踏步过来,一抬腿便往阮青君后臀飞了一脚,阮青君匆忙躲避,却哪里绕得过苗千千?终于还是结实吃了一记――
“快些滚。”
舒念十分无语,左右她也无意留这少年,便多取了一只银锭子,与先前的包作一处,掷到阮青君身前,“拿去买田置地过活,万万勿回南院。”
阮青君迟疑一时,终于俯身拾起布包,“多谢姑娘,姑娘保重。”头也不回,一路去了。
舒念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才向苗千千道,“你怎么找到这里?”
“饿得爷爷心疼。”苗千千大马金刀地围火坐下,“有吃的没?”
“咱们人的心,不是用来吃饭的。”舒念往篝火上指了指,“只有兔子,还是你刚才踢走那个人烤的。”
苗千千取下挂兔的铁钩,嗅了一嗅,“竟没动手脚,还算老实。”
舒念翻了个白眼儿,“若动甚手脚,你觉得我能容他到此时?”
苗千千将烤兔撕作两半,一半扔给舒念,另一半拾在掌中啃得风生水起――此时无外人在,便连那一点假斯文的模样也懒得装,直吃得连连摆手,示意没空说话。
舒念提着油淋淋的半只兔子,“此间三个活人,分也当分作三份,你一个人吃半只,是杀过贼王擒过反叛的大功臣?”
苗千千一顿风卷残云,啃净兔肉,嘴巴一撇吐出一堆骨头渣子,一头嚼着一头含糊道,“野男人已然死了多半个,吃与不吃,有甚么分别?”
舒念大怒,手腕一翻便将半只兔子砸将过去,“活得不耐烦了?”
苗千千探手扣在掌中,哈哈一笑,一顿撕扯啃咬,便只余了一条腿子,捏在指尖凑到近前,递给舒念,“瞧你饿得脸都成苦菜色了,吃吧。”
舒念兀自后悔把兔子作了武器 ,毫不客气接过吃了,扯帕子擦拭时,却见苗千千蹲在崔述身侧,翻来覆去地左右打量,一把将他远远推开,“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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