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不走难道在此养老?”舒念四下转了一圈,搜寻饮水吃食,“淮王既死,南军必然大乱,咱们速往军中,立些功劳,日后战事平息,才有希望入九鹤府。”
崔述手臂撑着强行坐起,勉力挪动身子,靠在枕上,“今日杀贼,你本就是首功,入九鹤府有什么难处?下任鹤使非你莫属。”
舒念想了一想,走回床边挨着他坐下,“你要告诉官家今夜之事?”
崔述点头。
“万万不可。”舒念摇头,“你可是小吴侯啊,怎能在南院现身?”
崔述怔住。
“便没有杀淮王之事,你仍旧是小吴侯。你这么聪明,且细想想,坏处大过好处的功劳,要来做甚?”
崔述眨眨眼,“那你怎么办?不入九鹤府了?”
“我难道不能另立军功?便不能入九鹤府,也没什么大不了。江湖上那许多人入过九鹤府,又如何?将来的天下第一神医,必定还是我。”
说着站起身便往外走,一时转身回来,“倒忘了……”俯身嘱咐崔述,“溶肌丸药力不随奇筋八脉游走,应当不会散去,莫再强行压制。”
崔述抿唇,欲言又止,“可是……”
“无事,叫人全身乏力而已,没用在正经处,若给我治病救人,却比麻沸散强多了。”语毕一笑,掀帘出去。
自去厨下烧水,洗净易容,另提了一桶回来,却见崔述靠在枕上,定定地望着门口。自己稍一抬眸,便与他四目相对,难免好笑,“小吴侯看什么呢?”
“念念。”
“嗯?”
崔述咬唇一时,忽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舒念听他口齿粘腻,吐息绵软,便知小吴侯终于舍得放开内息压制,致药力游走四肢,才是这般情状――只不知药性能持续多久?
崔述好容易豁出颜面,主动道一回歉,对方却不知在出什么神,“念念?”
“嗯?”
舒念见他一张俏脸通红,回忆方才说的话,一失时笑,“你什么不好?”
“……不该瞒你。”
舒念恍然大悟,斥道,“不提我还忘了,小吴侯耍着我玩了一个多月,可快活得很么?”
她一头说话,一头提了大桶热水过来,伸掌一拍桶沿,作势道,“你们藏剑楼真是好不要脸!”
崔述皱眉,“非是我要瞒你。”
舒念倒乐了起来,“所以竟是我求着你瞒我?”
崔述想摇头,却连脖颈都是软绵绵的,十分泄气,“不是那个意思……你自己想不起来……”
舒念奇道,“咱们当真见过?”
“嗯。”崔述放弃除了说话之外的所有动作,勉力道,“见过三回。”
舒念一滞,小吴侯这种大人物,自己与他见过三回还毫无印象,的确伤人面子,大度道,“既如此,咱们算两清。”
“你不问问是哪三回?”
“有甚好问?”舒念往水里掷一条布巾打湿,帮他清洗面上易容,“以后总不会再忘了小吴侯便是。”
“真的?”
“假的。”
崔述脸色一黑。
舒念暗道大人物们果然都经不起逗弄,忙道,“我想忘,也忘不了啊……倒是日后去京城,小吴侯别忘了请我喝酒才是。”
天下皆知,皇帝亲封“武林吴侯”时,还给崔述赐了个宅子在京里。
“你什么时候来?”
舒念愣了一下,“几时打完仗都不知道,怎知何时能去京城?”手上加紧动作,一时粉脂除去,小吴侯晶莹若雪的一张脸重见天日,笑道,“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真的?”
“那还用问?”舒念掷下巾子,看他言语费力,便道,“先别说话了。”
崔述依言闭口,刚要阖目,见舒念起身,忙问,“念念,去哪里?”
“倒水。”
崔述迟疑,“快些回来。”
舒念回头一笑,提桶出去泼了水,另去搜寻一回,果然找到伯父往昔佩剑,提着回来。
崔述仍是先前模样,一瞬不瞬望着门口。舒念难免心疼,关好门窗走到近前,“我在旁边守着,别怕。”
崔述面上一红,“我怕什么?”
“小吴侯怕什么,自己心里知道。”舒念扮了个鬼脸,扯一卷凉被与他遮盖了,自去窗边凉榻上躺下,双手将长剑怀抱胸前,闭目不语。
本待打个盹,脑中淮王肥腻腻的一团白肉挥之不去,倒清醒得双目炯炯。暗道一声晦气,越发同情崔述,似他那等心高气傲之人,竟不知要使出几辈子的忍耐力,才能强按恶心,对淮王虚以委蛇,寻机刺杀。
眼睁睁看着月影西移,身畔崔述虽一动不动,呼吸却时轻时缓,便知他也未曾睡着。
这傻子,竟不知要强撑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平淮告一段落,明晚九点《不速》,回现世,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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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武督
第47章 不速
◎有事,寻人。◎
舒念无声叹气, 翻身坐起,隔过一段黑暗悄声笑问,“小吴侯,喝酒吗?”
崔述眼睛一亮, “好。”
“你等我一会儿。”舒念趿着鞋跑去院内, 提一把锄, 往梨花树下刨出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除尽泥土, 拎回屋内。
崔述稍稍能动,却无气力, 接过酒碗只是发抖, 险些泼了出来,舒念忙夺在手中, “别浪费我的好酒。”扶他坐起,倚靠在大迎枕上, “咱们一人一口。”
先自饮一口,又提坛倒出一碗,捧去他口边。崔述低头, 在她手中饮酒。如此过不多时, 一坛酒尽皆入腹。
舒念五指扣住坛口,倒转过来, 涓滴不剩,惋惜道,“只一坛, 存了十年, 可惜没有下酒菜。”
崔述喝了酒便目光盈盈, 怔怔看了舒念一时, 本待说话,却觉恍惚,头颅微偏,眼皮一沉,如此昏昏睡去,双唇微动,依稀道,“你,你……”
舒念微笑看他,我,我什么?亏我一颗百日醉,否则你便只能这般睁眼煎熬至天明――
舒念也不去搬动,由他靠在枕上睡了。正待起身时,忽见崔述低垂的眼睫下慢慢沁出一点水意,凝作泪珠,无声划过晶莹的面颊。
……
舒念回忆至此,摇头失笑――果然,从那时便很爱哭,以前居然未曾留意。
远远听苗千千高声叫道,“师妹,快来看我掏了什么好东西来?”
“什么?”舒念懒洋洋应了一声,躺在草地上不动弹,过一时苗千千提一只竹篓,神神秘秘过来。探头看时,“哪来的这么多知了猴?”
“还有竹节子。”苗千千从腰后摸出一只布包,打开献宝。
白花花好大一堆,初孵的蚕儿一般,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一紧。舒念拈在指尖,“叫甘仙子瞧见你吃这个,说好与你定踪的高手只怕也要黄了。”
“这里是咱们百花寨子,不是他姑余大雪山。”苗千千哼了一声,“好好拾掇一回,炸了来下酒。”
舒念接过篓子回身便走,走不出一丈远又回来,塞还给苗千千,“拿着。”
“做甚?”
“白花开得这么好,弄点来炖汤喝。”舒念边说边挽起裙摆,吩咐苗千千,“把知了猴和竹节子拾掇干净。”
苗千千哪里肯干活?正要寻个理由推脱,一个穿着蜡染衣衫的外门弟子跑过来,“大师兄,山门外有人来拜。”
“告诉他师尊不在。”苗千千大不耐烦,摆手道,“山门不开,不待客。”
那人迟疑,“都告诉了,嘴皮子磨破也不肯走,实在无法才来通报。”
“那便是上门挑事,既欺上咱们寨子了,还客气什么?打走便是。”
那弟子抓抓脑袋,“是。”
正待要走,忽听大师兄道,“回来。”又跑回去,“大师兄要见见?”
“见什么见?师兄拳脚生锈,既来个沙包,正好练练手。”苗千千随手将篓子递给他,紧一紧衣袖,“你把篓子里的东西拾掇了,给你大师姐。”大摇大摆走了。
这货为了不干活,也是拼了。舒念摇头,“阿盆,来的什么人?”
阿盆道,“看打扮是个中原人,不知来路。”
“中原人?中原如今事多,赶紧打发走,别给咱们添麻烦。”舒念说完,三两下爬上树丫,拣嫩的白花摘了,掷在背篓里。
正忙得不亦乐乎,远远见苗千千过来,扬声道,“再不回来干活,晚间休来蹭饭。”
苗千千极其罕见地没有回嘴。
舒念越发来劲,正待再怼他几句,山C后又绕出一个人来,身姿秀挺,容色卓然,唬得她激灵灵一个哆嗦,扶枝的右手差点落空,好险没大头朝下栽下来。
堪堪稳住身形,那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花树之下,仰面看她――
花枝晃动,摇下一片粉白的花瓣,伴随春风悠然下坠,划过如墨刀裁的鬓角,在秀致的肩线上安顿下来。
舒念干干笑道,“小吴侯,好久不见。”
“足足四十七天。”崔述道,“与你前回比起来,也不算很久。”
前回?哪个前回?难道是六年前?六年前她都死了,跟如今能比?舒念心念连转――打个招呼都这么难应付,后面该如何是好?
崔述安静看她。
总不能此时下去便是。舒念清清嗓子,安排苗千千,“我这儿占着手,大师兄陪小吴侯去厅里坐,喝些茶?”
苗千千捂着半边脸,牙疼也似,“我去拾掇竹节子,给小吴侯接风。”头也不回,往水涧寻阿盆去了。
舒念竟无语凝噎。
崔述仰面,“你做什么呢?”
舒念正一脚前一脚后,十分不雅地蹲在树叉子上,进退两难,“摘……摘花……”
“插瓶?”
舒念一滞,“吃。”
“摘完了么?”
这才刚开始――“摘完了。”
“那下来吧。”
便是我要下来,您是不是得让让先?舒念探身张望,与崔述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见他全无让道的意思,只得舍弃轻功,四脚并用,攀着花枝子爬下来,立在崔述身前。
崔述凝目一时,忽然上前,抬手往她鬓间一拂,舒念缩肩转头,下意识躲避――理所当然未能避得过,便见他雪白的指尖多了一片粉白的花瓣。
舒念一时尴尬,抬手摸一摸脑袋,“小吴侯到南疆来,是有什么事么?”
崔述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有事,寻人。”
舒念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扯得嗓子眼都生生发疼,不知怎的便不敢接这话茬,低下头去。
“你不问我寻谁么?”崔述停了一停,清晰道,“念念?”
舒念不语,好一时闷声道,“你都知道了?”
“嗯。”
“什么时候知道的?”
“自己想。”
舒念整了整背篓拉绳,垂头丧气道,“走吧,去寨子里坐坐。”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田间细埂上。
“念念,怎不等我?”
舒念随手扯一根草节儿,握在指尖打结,“既叫小吴侯看破,不快些逃命,留着等小吴侯来杀么?”
崔述沉默,好半日仿佛笑了一声,“原来我与念念,竟是仇人相见。”
“不是仇人,又是什么?”舒念被他逼迫至绝境,反倒无所畏惧,停步转身,与他直视,“你们藏剑楼以报仇为名,六年来处处针对璇玑岛。就算薛医尊曾经是我师父,却也被你们逼着公告天下,将我逐出师门了――仍旧逃不过这般下场。如今我本人便在你面前,难道咱们还能叙叙旧?”
崔述目光柔和,定定看她,忽一时负手倾身,与她平平对视,“我不会回藏剑楼了。”
舒念自重活一世,从未像今日一般倾吐心中垒块,原是打着与崔述撕破脸皮的盘算,却被他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满腹怨气消弥无踪,强行绷着,木着脸道,“不回藏剑楼,姑余也是个好去处。”
崔述轻轻皱眉,耐心道,“与凉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姑余却非我归处。”说着稍稍低头,寻着舒念的手,扣在掌中,悄声道,“我就在这里。”
舒念脑中嗡一声响,耳畔钟鼓齐鸣人声鼎沸,不知多久悄静下来,发觉自己仍旧立足田埂之上,眼前明光璀璨一张俊脸,冰雪晶莹,眉目如画。
费好大劲撑住气势,“在这里做甚?躲在苗疆寨子里抓虫子吃?”
“有何不可?”崔述抿嘴一笑,探手取下舒念的背篓,拎在手上,悠悠晃着,另一手仍旧拉着她,“走吧。”
舒念只觉足下轻飘,分明踩在地上,却仿佛走在云端,稀里糊涂走了一程,灵醒过来,惊道,“宁家堡和武岳一门倾巢而出,上姑余寻你报仇,你却跑到南疆来?”
崔述侧首,“我若留在姑余,三面对峙,与凉岂非更难处置?”
“你怕甘门主难处置,却不怕我难处置?”舒念瞟他一眼,凉沁沁道,“小吴侯很是亲疏分明。”
崔述悠然致歉,“委屈念念。”
舒念扯掉他的手,疾走几步,抢在前头,回头道,“若我不乐意呢?”
“晚了。”崔述慢慢跟上,“你在吴山时若自行逃走,还有机会。如今人人皆知,苗女千语与崔述关系非同一般,咱们生死荣辱,俱在一处。”
舒念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叹气道,“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
南疆三月,日光明媚和煦,山花漫山绚烂,偶有寻春的燕子掠过,黑色的尾翼一剪,夺空而去。
回到舒念住处时,日已夕沉。舒念一大早出门,忙碌一日,很是口渴,进门便往水缸去,取葫芦瓢舀水,咕嘟嘟牛饮一气。
崔述放下背篓过来,探手一把夺下,皱眉道,“煮一煮再喝。”
舒念抬袖抹嘴,冲他扮个鬼脸,扭身跑了。一时回来,捧一只木盆,将篓子里的白花倾在盆中,舀清水浸了。
崔述正取茶壶煮水,见状奇道,“你摘玉荷花果然是要吃的?”
“你以为我哄你么?”舒念手上淘洗花瓣,“本想多采一些,一半炖汤,另一半做个小点心,只有这么一点,勉强凑和一个菜……都怪你。”
崔述忍了半日,不吐不快,“分明问过你,你自己说已经摘够了。”
舒念想了下,好像是这么回事,一锤定音道,“总之就是怪你。”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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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读者“白日做梦君”“沈知”灌溉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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