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崔述负手而立,“兵器自要衬手。”
“小吴侯用甚么兵器?”
“不用。”崔述紧了紧束袖,“梧栖不惯先手,宁堡主先请吧。”
宁斯同手臂一摆,长刀探出,那刀本是马战用刀,此时在室内骤然展开,杀气凛冽,蹲在台边看热闹的两个少年被逼得面色发白,灰溜溜又退后几步,直避到阶下才罢。
崔述岿然不动。
宁斯同双眼微眯,足尖一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长刀半空挥出,刀尖直指崔述眉间。
崔述双足不动,右肩稍倾,轻松避过。便见一只雪白的手掌在斩/马刀背上轻轻一拂,刀口便被崔述拍得偏出半尺,宁斯同就势一跃,空着的左手变掌作爪,往崔述颈侧直切过去。
崔述抬手一格,随手还了一掌。
两人便在咫尺之间接连换手,堪堪十招过去,忽听宁斯同长声大笑,足尖一点,身体飘飘退后。
武忠弼点头,“小吴侯固然聪明绝顶,宁堡主却也并不愚笨。”
舒念正看得摸不着头脑,忙问,“怎讲?”
“自来用兵器讲究的是一寸长一寸强,这斩/马刀已是近战利器之极,小吴侯用掌法将宁堡主拘在身前,叫他无法逞兵器之利……这不过十招工夫,宁堡主便也明白过来,今日能看着这二位对决,实在不虚此行。”
舒念心下一沉,果然便见宁斯同战法骤变,不再迫到崔述身前,一柄□□耍得刀影翩翻,一时连宁斯同人在何处也看不清了。
崔述身形连换,这一回便不用人指点舒念也瞧出这是崔述的看家本事“破雨回风步”,却不似甘书泠方才使出时不见人影,刀影中便见崔述一身红衣,闲庭信步,悠然穿行。
武忠弼点头,“斩/马刀这几年工夫没白练。”
舒念渐感急躁,两根手指在案上不住来回扣动,怎么宁斯同还没中招呢――
刀光一滞。
得手了?舒念精神一振,探头看时,眼见宁斯同停步收刀,避在高台一侧,以刀作拐,勉强支撑,一副摇摇欲坠的惨淡模样。
舒念渐感惊奇,连无处安放的两根手指都停了下来。
崔述与宁斯同遥遥相对,面现疑色。
台下一人大叫,“师父!”
“堡主!”
“……”
一时间口中喊什么的都有,从四面往台前涌来。
舒念越看越觉难以置信,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这,这是――”一语未毕,便见宁斯同鬓发之间隐约的蓝光跳了几跳,瞬时便有蓝色的火焰熊熊而起,只一息之间,整个人便陷身烈焰火海之中。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叫从焰火之中炸开。
便听“当”的一声大响,斩/马刀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下高台。
一个燃烧的人形在高台上左冲右突,前后翻滚,不住嘶叫。
眼前的场景可怖如斯,直看得舒念头皮发麻。
吓呆了的众人此时方才惊醒,取水的取水,取被的取被,取土的取土……七手八脚围上去灭火救人。
高台上瞬时人山人海。
舒念惊魂未定,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未举到唇边便洒了一半,好容易喝了一口定定神,人群又是一片哗然,便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形歪倒在地上,口中嗬嗬作声,一只手臂奋力抬起,斜斜指向一个方向――
正是崔述立身之处。
“父亲!”人群中一声尖利的吼叫,一众红衣黑甲的宁家堡人纷纷下跪,伏地嚎哭。
宁斯同死了?
这便死了?
苏秀疾步上前,俯身查探一时,缓缓摇头,向身畔那人道,“少堡主节哀。”
那人白衣黑甲,臂束金环,正是辽东宁家堡少堡主,宁斯同长子宁伯遥。
宁伯遥冲着那个焦黑的人形“咚咚咚”叩了三个头,一手抹着眼泪慢慢爬起来。苏秀忙探手相扶,却被宁伯遥一把推开,尴尬道,“少堡主,咱们先安置宁堡主遗体?”
“不急。”宁伯遥咬牙,一手解下战甲披风,覆在宁斯同焦黑的躯体之上,回头恶狠狠盯着崔述,“先为我父报焚身之仇!”
宁家堡诸人聚在宁伯遥身后,愤声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苏秀皱眉,“少堡主冷静,宁堡主身死原因不明,尚待细查!”
“尚待细查?”宁伯遥猛一抬手,指向崔述,“此人明斗不过,便暗中放火,烧死我父,在场诸位亲眼所见,皆是证人!”又向苏秀狰狞笑道,“敢问苏大楼主,还需细查些甚么?”
“少堡主慎言,并未见我师叔放火。”
宁伯遥往腰间一探,长刀出鞘,“苏楼主让开些,此人既是你师叔,我等也不指望你主持公道,宁某有刀在手,自会报仇!”
甘与凉一抖拂尘,“众人所见宁堡主骤然起火,小吴侯不过正好与之相斗,如何证明小吴侯放火?”
“证明?”宁伯遥勃然大怒,“火起之时,此人离我父最近,不是他又是谁?再者说了,若非此人早存放火之意,又为何非要与我父比试?”
甘书泠扑哧一声笑,“少堡主仿佛忘了,方才可是令尊反复纠缠梧栖比试。”
苏秀点头,“不错。”
宁斯同纠缠崔述的情景也不过一时三刻之前,众人皆看在眼里,一时之间窃窃之声四起――
舒念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前襟处尽是方才惊慌中洒落的酒液,忙自袖中扯出一条帕子擦拭,刚揩了两下,便见人群之外,崔述向她慢慢偏转脸,面凝寒霜,目光冷肃――
舒念怔住。
崔述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又慢慢下移,舒念不由自主随他目光看去――
酒杯。
他看见了!
舒念心头一片冰凉,便如大冬天食了一块坚冰入腹,寒意汹涌,直奔四肢,一时间连手指尖儿也抖了起来――
且不说宁伯遥初经丧父之痛,吴山上光宁家堡人恐怕都有百八十人,如今群情激愤,若果然把她当凶手擒了,能否活过今夜恐怕都难说――
舒念心知此番断无生路,再坏不过一死,索性梗着脖子直视崔述,右手慢慢往腰间摸索。
谁都靠不住,唯今之计,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崔述目中掠过一丝怒色。
“小吴侯!”
崔述回头,面前一个人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
西岭唐门唐玉笑。
“小吴侯,宁少堡主与苏楼主都快打起来了,您倒是说句话呀,这宁堡主突然起火,是不是您的手笔?”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悬火》
第14章 悬火
◎呆在这里不许动。◎
崔述身形一动。
自宁伯遥以下宁家堡诸人齐齐后退,举刀戒备。崔述却只瞟了一眼,便往舒念立身之处行来。
舒念犹在琢磨脱身之路,如今只为难一件事――迷药放倒厅中诸人之后,厅外守卫又当如何处置?硬闯是断然打不过的,外间场地阔大,迷药极难一击即中――
眼见着崔述大步过来,心头惊惶难以形容,再三纠结此时便捏破蜡丸破门而出还是等等看小吴侯又要做甚――
崔述已经立在她身前,“斗篷呢?”
“什么?”舒念以为自己生了幻听,迟疑一时才往椅上指了指,“在……在那。”
“穿上。”崔述背转身,张开手臂。
这是叫她伺候穿衣裳的衣思?舒念一头雾水,拎起斗篷与他披在肩上,心下疑云渐生,难道方才只是自己脑补过多,其实崔述并不知道自己动了手脚?
崔述下巴微抬,由她系着带子,忽道,“呆在这里不许动。”
这一声于舒念而言不啻雷击,他果然什么都知道!然而叫她不许动又是什么意思?
“崔述!”宁伯遥叫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崔述轻轻推开舒念,“倒想问问少堡主什么意思?”
宁伯遥厉声道,“你烧死我父,认是不认?”
“你父亲突然起火,与我无关。” 崔述上下打量宁伯遥两回,冷笑道,“不过宁少堡主看上去倒仿佛急着找个人顶罪?”
“胡言乱语!”宁伯遥大怒,“分明是你与我父相斗,自知不敌,使了邪门手段暗中放火!我父临死之前,指认你就是凶手!”他一手指向宁斯同尸体,那尸体一只手兀自斜斜探出,指向一处,仍是临死前指认崔述的模样。
“是么?”崔述神情漠然,“少堡主不若想想,便是梧栖不敌宁堡主急欲使手段,下个毒让他提不起内力落败岂非更容易?何需使用这等酷烈手段?”
宁伯遥一滞。
“随你信是不信,你父亲之死与我无关。”崔述目光缓缓自宁家堡众人面上掠过,所及之处,无不低头,“宁家堡若想叫我来担这罪名,大可过来一试。”
“试什么?”
崔述勾起嘴角,无声冷笑,右手一探,变掌成爪,足边一柄弯刀无风自动,在地上嗡嗡抖个不住。崔述右手虚握,那刀便似被一股大力拉扯,直往崔述掌心奔去。
崔述探手在半空中一抓一握,倒提刀柄,忽然使力一掷,那刀凌空飞出,半空中倒了个个儿,不偏不倚,紧贴着斩/马刀插入地面,刀柄勿自嗡嗡摇晃,“试试我的刀。”
一人失声叫道,“隔空抓物!”
“居然真有人会这一招!”
“离这么远不差分毫,准头实是骇人!”
甘书泠笑道,“宁堡主武林耆宿,梧栖不用兵器是向宁堡主表达一个尊敬的意思,若要说梧栖不敌宁堡主,枉图放火取胜,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崔述方才一出手震动全场,便显得甘书泠这段话特别有说服力,四下嗡嗡之声四起。
宁家堡诸人交头接耳,不住摇头。
唐玉笑将扇子一合,忽道,“要说小吴侯不敌宁堡主,将他烧死,这话我是不信的――”
舒念一听他这口气就知这厮后面无甚好话,果然唐玉笑又道,“只是小吴侯与宁堡主是否私下有仇,借机杀人,却也说不得。”
甘书泠大怒,“唐玉笑你胡说八道甚么?”
唐玉笑以扇掩口,十分做作地摆了个受惊的模样,“甘仙子息怒。”
苏秀皱眉,“唐公子慎言。我师叔前日才至吴山,与宁堡主尚未得见,何仇之有?再说宁堡主突然起火原因不明,少堡主一口咬定说是我师叔放火,可是方才比武咱们都看在眼里,我师叔几时有过火信在手?”他顿了一顿,又道,“若说被下了引火/药物,那便更加骇人听闻,做药之人落到苏某手中,必要将其碎尸万段,以安世人之心!”
武忠弼点头,“不错,如今与其枉猜小吴侯与宁堡主有仇相杀,倒不如先查明此等邪门药物出自何人之手。否则――”捻须摇头。
他话没说完,但是大家都懂了:宁斯同已是中原武林顶尖高手,却死得这般既诡异又突然,看方才起火至死的光景,被烧之人几乎无计可施。江湖中人谁没几个仇人?不把做这药的人逮出来,只怕人人睡不安寝。
唐玉笑双手一分,折扇打开又合上,“武门主所言甚是,我曾听过一物,与今日之事十分相合。”
苏秀转身,“何物?”
“悬火丹。”
崔述将双手负到身后,捏作两个拳头,竟不知使了多大气力,指节泛出青白之色――
舒念就站在他身后,便瞧了个清清楚楚――难道崔述见过悬火丹?唐玉笑又是从哪里听说?
那边唐玉笑侃侃而谈,“悬火丹我也只是机缘巧合,听人提起,不曾见过,此物为东海璇玑岛独有,将悬火丹碾作粉末,涂抹在对家身上,不知何种机缘,便会自生大火,凭你多深的内功,火起之时也是避无可避,徒有一死。”
苏秀皱眉,“未知甚么机缘才会起火?”
唐玉笑摇头,“不知。”
“胡说八道!”阶下一人大声叫道,“璇玑岛与唐门无怨无仇,唐公子为何凭空栽赃?”
那人身穿湖水色衫子,腰系明蓝束带,悬一颗东海明珠。苏秀识得那人属东海璇玑岛,璇玑岛主数年前便闭世不出,年年诸山舍会也不过派一二个内门弟子打个照面,故而各家都不如何拿他们当回事。
唐玉笑不悦道,“何人喧哗?”
“东海璇玑岛薛远台。”那人团团作了一揖,“甚么悬火丹?甚么一遇机缘自生大火?纵是唐公子见多识广懂得多,也勿要栽赃璇玑岛,我们岛上只知在海中戏水,不知在人身上点火!”
便有几声零散的笑声,几个年轻女子听他说得有趣,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又匆忙掩口躲避――毕竟这宁大堡主刚被烧成一段焦炭横尸当场,还是该严肃些。
唐玉笑冷笑一声,讥讽道,“未知这位……是薛医尊哪位入室弟子?”
薛远台理直气壮道,“今年刚从外门入内门,我再上进些,说不得明年便入了师尊法眼,成了入室弟子!”
“一个外门弟子,璇玑岛事你知道多少?”唐玉笑折扇轻摇,“你们岛上听过悬火丹这三个字的,除了你们薛医尊,只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武忠弼奇道,“竟是薛医尊独门绝技?”
薛远台高声抗议,“唐公子你再辱我师尊,休怪某不客气!”
唐玉笑轻蔑地扯扯嘴角,“且安心,非是辱你师尊,你师尊还没这能耐!”向武忠弼道,“悬火丹出自薛医尊最后一个入室高足――”顿了一顿,“舒念之手。”
舒念被这几个字砸得脑门生疼,暗叹一声这位唐公子果然与是自己克星,遇上他就不曾有过好事。
“七年前我与舒念同上京城,听她提起此物,原想使个手段讨过来看看是真是假,却未得手。后来――”唐玉笑摇头,“后来舒念炼药不当,把自己毒死了――我便以为悬火丹不过是舒念编来唬我的玩艺儿……今日宁堡主死得蹊跷,倒叫我想起这一桩旧事来。”
武忠弼一晒,“七年前那妖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信口开河,当不得真。”
苏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旁人便也罢了,舒念其人我多少知道一些,她既然敢这么说,应该已经把这东西做出来了。”
“不错。”唐玉笑摇摇扇子,“如今咱们也无其他头绪,往舒念这条线查一查,说不定大有收获。”
宁伯遥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那妖女死了六年,再投胎做人都能打酱油了,怎么查?”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舒念死了不假,她留下来的东西在谁手里,也不是不能查。”苏秀转向武忠弼,“今日之事,还请武门主主持大局。”
这话说得十分机灵,事情牵涉崔述和宁斯同,藏剑楼和宁家堡的人固然不行,姑余一门和崔述关系密切,西岭唐门又与崔述不对付,最适合不过武忠弼。
武忠弼拈须沉吟。
宁伯遥四下看了一回,众人皆无反对的意思,一手指向崔述,大声道,“要查便查!然而得先把他此人看管起来,休要叫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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