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什么啊?”
以前。当他对这两个字刚有一点具象而真实的了解时,又想到了她在前天的餐桌上做出“以前”那个手势时的表情。坦然的,释然的微笑。
他失神地望着那片枫叶,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些记忆的火花,照亮了回忆深处那个落灰的储藏匣,那里面其他与树叶有关的物件。
大三的上学期,大概是他生日前后几天,他收到过一个从广州寄到学校的包裹。里面是五个画框,全都是用树叶拼贴而成的画。
他当时有些纳闷,拨了一通寄件人的电话。对面接电话的是个说粤语的男人,两个人费劲地聊了几句,鸡同鸭讲,没有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后来秦棋去学校宿舍找他,她看起来很喜欢摞在桌上的那五幅树叶画,他就直接让她带走了。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颤。
那天在悬崖酒吧,周希沛的确说过方嘉嘉上的那所大学就在广州。那些画也是她送的吗?
给女儿收拾好一周的出行物品,坐在小叶子床头的秦棋,见叶朗深夜来电,有些意外。
“你大三的时候是不是从我宿舍带走了几幅树叶拼成的画?”
秦棋怔了怔,看了看沉睡中的女儿,将视线投向挂在小叶子卧室墙上的那五幅画,放低声音。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那几幅画还在吗?”
“在啊,我大四刚生秦与期那会儿,她还在睡婴儿床的时候就老盯着那几幅画看,所以我才叫她小叶子。早就想告诉你了,她的小名不是因为你姓叶才起的。”
“那几幅画在哪儿?你后天送小叶子过来的时候能一起带回来给我吗?”
“不行,你自己给我的。那是能让小叶子安安静静睡觉的催眠伙伴,我要一起带出国的。”
“那麻烦你拍个照给我。”
秦棋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突然找这几幅画?”
他那时候明明对这些东西看起来毫不在意,她说喜欢,他就非常痛快地给她了。
时隔这么多年,当时有两幅年份较早的树叶没做过防腐处理。如果不是小叶子喜欢,她特意去找同学做了防腐,那两幅画里的树叶怕是早就腐坏了。
叶朗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秦棋把那几幅画从墙上取下来,带至光线更好的客厅,一张张拍给他。
他点开那些图片,右下角那一行小小的数字,记录了他那五年的生日。
2012.11.18。
高二。三个用修剪过的各种树叶拼成的小怪兽,被她画上了开心的、搞怪的表情,手舞足蹈的四肢。
2013.11.18。
高三。一只威风凛凛的狮子被画出了闭目养神的姿态。不同颜色的枫叶拼出的鬃毛,颇有王者风范。
2014.11.18。
大一。他大学校园里那座著名的塔。被她用不同色值的落叶拼出了立体的视觉效果,细节层次清晰。
2015.11.18。
大二。或许是人变得成熟了,画风也开始变得稳重。那年他们二十岁,她拼了个笔走龙蛇的“廿”字。
2016.11.18。
大三。鲲鹏万里?飞鸟和鱼?鸟的羽毛和鱼鳞融入了叶雕艺术,整个画面看起来精致,华丽,繁复。
从初三的那片枫叶到大三的最后一幅画。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似乎是用那幅最复杂的画,巧妙地暗喻,给这场七年的暗恋长跑做了终结。
那时候的叶朗还在和秦棋热恋,没有心思去揣摩和解读藏在这几幅画里的深意。居然就那么随意地把她这些装满奇思妙想的心意丢给了秦棋。
原来她说的以前,就是大三以前。她在自己身上默默投注了七年的喜欢,那天在心聆茶社门口,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她手机里明明存着自己的号码,却从来没联系过自己。只在寄出这几幅画的时候,用上了那串尾数是“1118”的数字。
叶朗久久地凝视着那张鱼鸟遥望的画。觉得自己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在这些被自己无视了十几年的暗恋物证面前,真的很不自量力。
他以前很鄙夷偶像剧里那些刻意设计的煽情套路,不相信有那种毫无所图的爱,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在无声无息地爱你”这种鬼话。
他和秦棋在大三的上学期,分手了。
秦棋在大四快毕业的时候,生下了她和那个韩国留学生的孩子。
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秦棋总是习惯将一些重要的事项前置。
未雨绸缪的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一定会生一个孩子。或许是看过太多被生育问题拿捏的职场女性故事,不希望日后被此牵绊的她确信晚生不如早生。
然而她综合各种因素为自己的孩子挑定的优质生父叶朗,却认为她的提议过于荒唐。
大三的他根本没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建设,也没有养育孩子的物质基础,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过于急进。
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
谁能想到?两个相恋了五年的大三学生居然是因为生孩子这种事分手。
他们分手两个月后,秦棋和那个追了她两年多的韩国留学生恋爱了。
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去父留子”的打算。
她很好地利用了大三下学期到大四毕业的那段时间,制定了生育计划,躲过了别人的窥探。提前完成了自己的生子计划,这件事甚至丝毫没耽误她保研,读研。
小叶子那个在新西兰工作的韩国爸爸,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已经 5 岁多了。
秦棋研究生毕业后才把小叶子从潭沙的父母家接到自己的身边。这两年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开始在朋友圈大方分享自己和女儿的日常。
所有的高中同学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小叶子就是叶朗的孩子,秦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让叶朗很头疼。
更荒谬的是,她居然还请求他在小叶子面前扮演父亲。
最初他是看到小叶子那张奶呼呼的脸,心软了。后来,他想着反正也无心和别人结婚生子,当个偶尔出场的“假爸爸”,对自己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并不会产生什么太大影响。
去年秋天,因为参加了幼儿园的一次家长会,秦棋提起了她想结婚的事。
叶朗不是没有纠结过,让她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
当时他忙着在病床前照顾奶奶,每天目睹年迈的爷爷在老伴儿面前强颜欢笑,逗趣耍宝。
那是他亲眼目睹的,最朴素也最动人的,白头偕老的爱情。
在医院病房进出的那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再也不可能像爱秦棋那样去爱其他人了。
他已经做好了和她结婚的决定,成为小叶子法律意义上的爸爸。
可是奶奶的葬礼结束没多久,正在备考公务员的他收到了秦棋和别人的结婚请柬。
他不懂,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急切,匆忙又决绝地落下人生的一步步棋。他当时说了奶奶刚去世,希望她能给他守孝的时间,一年后和她结婚。
她却把他的话当成了他的推辞,从那些话里理解出令人无从辩驳的话外之音。
小叶子有了一个合法的爸爸,却只肯叫那个人“叔叔”。
叶朗可以直接地对秦棋表达不满和抗拒,却始终没有办法对一个追着自己叫“爸爸”的小女孩儿冷言冷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假爸爸”还要当多久。
第24章 .有声的误会,无声的在意
几乎在电脑前熬了个通宵的方嘉嘉,发现自己身上的过敏症状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
她吃了一片药,战战兢兢地上床睡觉,决定早上和爸爸吃完团年饭就去卫生院继续输液。
除夕。早上五点多一点。
方建兵本想趁着天还没大亮,趁祠堂还没什么人的时候早点拜完向家祖宗早点回家。
结果登完那鬼多八多的台阶,发现门口的长椅上已经坐了人,还不止一个。
方建兵当时真是恨不得两眼一闭,直接沿着台阶滚下去,死了算了。
“建兵?”万林木材加工厂的厂长向万林走近看了一眼,递出一根烟,“是建兵啊,我以为我看错了。还没开门,还要等一会儿,快过来坐。”
“万林哥,你这么早。”
方建兵微微仰头瞄了一眼向万林旁边的年轻人,认出来那是向万林的大女婿。
“叔叔早。”
方建兵木讷地朝小伙子点了点头,生怕他们继续跟自己聊下去,远远地坐在了长木椅的另一头。
祠堂大门口的灯光把长木椅劈成了明暗两半。别人翁婿在明处聊得热火朝天,方建兵在暗处抽了一支又一支烟。
听到台阶上传来的脚步声,方建兵心里一紧。好嘛,来看他出丑的向家族人又多了一个。
“万林叔,这么早?”
向峻宇先看到了坐在光亮处的向万林和他的大女婿王鹤鸣,“王老师也来了。”
方建兵发现来的人是向峻宇,黑沉沉的脸色才稍稍见了些亮。不过旁人也觉不出缩在一团黑影里的人能有什么微妙的表情变化。
“向书记早。”王鹤鸣微笑着跟向峻宇打了个招呼。
“峻宇,你爸爸要的那几个花架做好了。”向万林给向峻宇递烟的手伸出去又收回,“忘了你不抽烟,他要得急的话我就早点儿送过去。”
“不急,晚点我自己带回去。”
放下手里的贡品,在长椅上坐下后,向峻宇扭头才看清了坐在暗处的那团黑影,“建兵叔?”
“嗯。”
向峻宇往方建兵身边挪了挪。乡村就是熟人社会,但是关系也分为熟的,更熟的。
暗里这边两人话不多,蹦出来的句子都很简短。明里那边的翁婿聊不停,讨论的话题风趣又跳跃。
天麻麻亮,修车行的向老三背着个大猪头气喘吁吁地走上来,“两个老丈人都和女婿约好了的?这么早!”
向万林和王鹤鸣相视一笑。方建兵和向峻宇则尴尬地别过头,面无表情地各看一方。
别人的翁婿关系是经过法律认证的,方建兵和向峻宇的翁婿关系纯粹是村里这些长舌头掰扯的。
乡村里总有一些用来给大家茶余饭后做调味的绯闻关系。
陈老师葬礼上的那个小插曲经过各种口舌的乱弹琴,让村里人给向峻宇和方嘉嘉的关系,直接板上钉了钉。
被院子里的鞭炮声惊醒的方嘉嘉,醒来就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失业后取消了手机里设置的闹钟,就再也没被闹钟吵醒过。
方建兵早早热好了一桌饭菜,左等右等,外面的鞭炮都炸翻天了,他那个女儿就是睡不醒。
实在是没办法,一看时间都快中午了,眼见着团年的早饭马上就要变成午饭了,他只能在院子里放了那挂开饭鞭炮。
两父女大眼瞪小眼地吃完了早饭,方建兵见方嘉嘉脖子上泛出了些红疹子,语气刚冷地问:“昨天去哪里碰漆树了?”
方嘉嘉咽下嘴里的炖鸡肉,“帮贵爷爷找大贵,峻宇哥家那边林子里。”
本想问她吃药了没有,但是他们这辈人大过年的可不兴说这些病啊药啊的,只能硬梆梆地嘱咐她,“莫乱跑。”
“嗯,吃完饭我去卫生院吊水,快好了。”
方嘉嘉想着在输液室干坐两个多小时也挺无聊的,带了个小一点的速写本,随手往丸子头上插了两支铅笔,戴上早就没电的蓝牙耳机,表情倦倦地出了门。
她低头走着路,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把云溪农庄的 VI 做得更完善一些。
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这种需要短时间内交付的视觉系统有整个小组的人来思考、交流、分工、执行,当这些事都需要自己一个人来做的时候,才发现真的需要考虑很多东西。
毕竟周希沛那么信任她,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出让老同学满意的东西。
心聆茶社那套视觉系统,是她精力和灵气最盛的时候完成的,力不从心地上了几年班,她好像再也找不回那种灵感迸发的状态了。
叶朗的车经过m湖镇政府的大门时,远远地看到了从道路另一方向迎面走过来的方嘉嘉。
他的脚移到了刹车片上,慢慢减速。
她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沿着路边低着头一直走。戴着耳机,右手的手臂夹了一本册子一样的东西。
方嘉嘉走近了他才看清,她的脸色看上去很疲倦,头上插着的是两支铅笔,看不出她是要去哪里。
他一直在等她抬头看看路,顺便能看到他,然后他可以和她打个招呼。
可是她好像真的思考得太投入了,就那么目不斜视地,从他的车边走过去了。
如果没看到昨天那些和树叶有关的“以前”,他也许可以像其他老同学一样,坦荡而自然地停下车和她打招呼。
可是现在,他在面对她时却有了难以言表的愧疚和怯意。
看着后视镜里的背影走远,他的车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分钟,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和陈采英书记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将车掉头,往她的方向开了过去。
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走进卫生院时,叶朗面露惊诧。
他在附近找了个停车位,停好车,走进了卫生院。村里的人大多迷信,若非必须,很多人不会在除夕这种日子来卫生院,他们觉得不吉利。
卫生院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和两个值班护士。
“护士你好,刚刚进来的那个女孩子去哪儿了?”
“她在输液室。”
“她怎么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毕竟涉及到病人的隐私。夏清清望着眼前这个温和俊朗的男人,“请问你是?”
“我是她初中同学。”
“哦,她漆树过敏,昨天就来过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好了很多了,今天又变得严重了。”
“很严重吗?”
“不是特别严重。”夏清清停顿了几秒,“你要去陪她吗?一个人吊水是挺无聊的。”
叶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夏清清给他往走廊的另一头指了指,“走到头左拐那间就是输液室了。”
“谢谢。”
他的脚步迈得很轻,每一步都带着些迟疑。离那扇门越近就越紧张,他甚至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用什么话题做开场白。
走到前门停下脚步,发现她坐在中间那个背对前门的位置,输液的针管插在左手的手臂,右手握着铅笔在膝盖上的速写本上写写画画。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手臂上的红疹,看不清她到底在画什么。
她看起来并不需要人陪,周身甚至带着些“请勿打扰”的疏冷气息。
他看了一眼手表,在靠近前门口的那个位置坐下。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墙上的电视机居然在播放他研究生就读期间第一次参与编剧的那部历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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