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管猝然断开,声音脆响。
烛玉的指腹被断竹扎出一点儿血珠,但他恍若未觉,只问:“你这话为何意。”
“你心里清楚。银弋拿你当朋友,我尚且能容你几分。但若你与那老糊涂一样,将她视作小儿玩物,高兴时哄她两句,不高兴了便拿权拿位压她——那就离她远些。”
银阑往后倚去,双手环胸,每个字儿都像是打唇齿间硬磨出来的。
“若不然,我自会以刀剑伺候。”
烛玉虽不清楚他为何会说这些话,但也反应过来,虞沛离开和绛海域前定发生过什么事。
她之所以提出分开,兴许也与此相关。
他将那细竹攥得更紧,血液顺着修长手指滑落,又消失不见。
“若要争论,就将话说得更清楚些。”
银阑眯了眯眼。
“争论?
“谁与你争与你论?听闻上月有鲛人求娶于她,那鲛人妖息属木,对她有利无害。你也知晓她受罪于乱灵,却非要来横插一脚,究竟是何居心?
“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姓烛,眼下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掺和进我银家私事。”
烛玉也不知那股翻腾在心底的怒火从何而来。
又或许他说的每个字儿,都叫他不快。
他弃了手中断竹,笑容尽敛。
“听你的意思,是想她与那鲛人成亲——就算她不喜欢?”
成亲两字入耳,银阑忽觉心被什么给刺了一下,叫他闷得慌。
但异样来得快,走得也快。
他忍着那股不舒服的劲儿道:“一条鲛人罢了,她喜欢就当玩意儿养着,不喜便丢开。本殿为她兄长,她要什么皆可允她。”
烛玉正欲驳他,额心忽传来一点温润——
是虞沛在碰那小毛团子。
与此同时,他听见虞沛道:“小毛团儿,让姐姐亲亲你,好不好?”
烛玉愣住。
满心的怒火和戾气被这句话给散得干净。
他那如玉面庞瞬间染上淡淡的绯色,呼吸也僵凝了。
尺殊在旁冷冷出声:“我请两位来,似乎并非为了吵架。”
他和银阑交好,知他来了岁洲,便邀他来云涟山小坐。
听他说在找妹妹,又想起上回烛玉来时说自己找着了银弋,他便擅自做主把烛玉也叫来了。
不想竟闹成这副场面。
打从见面开始,两人就跟吃了火药似的。
说话间,他又睨了眼僵坐不动的烛玉。
到底年岁小,脸都气红成这样。
-
虞沛看着毛团儿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又伸出两条雾状的附足,对着空气狠狠出拳。
表情很凶,但震慑力大概为零。
约等于一颗长了手的汤圆儿在打军体拳。
发泄一通后,它又开始抽抽搭搭地流泪,就差能说话了。
天。
那大反派是得受了多大的气啊,竟委屈成这样。
虞沛伸出食指,小心翼翼戳了下它的额心。
蓬松柔软,还有些暖和。
毛团儿抬起附足不断晃着。
“叽——!”
它受欺负了。
要抱抱才能好。
虞沛摊开手,让它跳到了掌心上,然后托起。
她盯着圆滚滚的毛团儿,半晌,忽问:“小毛团儿,让姐姐亲亲你,好不好?”
“歘——”一下,她便看见它头顶的那束小黑花活了过来,“昂首挺胸”地在脑袋上招来摇去。
毛团儿又变成了虞沛熟悉的粉毛团子。
“咕叽咕叽!”它高高跃起,然后重重砸下。
紧接着便开始在她掌心狂跳,蓬松的毛洋洋洒洒。
进度有点快吗?
虞沛挠了下面颊。
趁它跳得欢,她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上回与你说好的。”她将那枝野茉莉低至它面前,“送你的花。”
毛团儿缓缓停下,愣愣地盯着野茉莉。
和隔着镜子看时不一样,此时它能清楚瞧见花瓣上的每一丝脉络,甚至是黄蕊上小到不能再小的茸毛。
“乌……洼……”它的嘴一张一合,学着她道。
它伸出一条附足,似想碰它,却不敢碰。
是花。
和它头顶上的不一样。
鲜活又漂亮。
像是它永远见不着的天光。
而它的花呢?
它视线稍移,借着伏魔宝器看见了自己头顶上的黑雾小花。
暗淡、单调。
和这石阁里所有的东西都差不多,蒙了层灰似的。
不漂亮。
也不讨喜。
毛团儿蔫哒哒地垂下附足,愣看着那朵花,不出声了。
就连头顶上的小花也跟枯萎了一样,蜷缩起身。
虞沛瞧出它情绪不对。
她想了想,说:“咱俩换好不好?就换彼此喜欢的东西。”
毛团儿可怜兮兮地吸了下鼻子。
“咕……”
它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啊。
就算知道,它也一定没有。
这样破旧昏暗的地方,它什么都拿不出来。
“这枝送你,至于你送我的……”
虞沛手一歪,野茉莉的瓣尖儿碰在了它头顶上的小花上,像在达成什么约定。
“就暂且放你那儿,帮我养好我的花。”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咕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若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
她的花。
她喜欢它的花。
毛团儿大睁着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
半晌,它慢吞吞地挪近。头顶上的小花弯成月牙,雾状的瓣尖儿轻轻碰了下她的手。
“咕叽……”
它会好好养着的。
“唔——!”似是要证明这点,它全身都在攒劲儿,触手也攥得紧紧的。
片刻后。
“嘭——”
灰黑色的花中间,突然爆开一点红豆大小的、淡绯色的雾状花蕊——与她灵息的颜色别无二致。
毛团儿又开始蹦蹦跳跳,头顶的花也随它摇来摆去。
“嗷!”
它养得可好了!
虞沛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
她就没遇见过这么可爱的毛茸茸。
一手托起它后,她忽对素未谋面的宿盏有了几分好奇。
也不知道他本人是什么样。
如果他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混蛋,能有这么可爱的心脏吗?
“小毛团儿。”她戳了戳它的额心,“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在哪儿啊?”
毛团儿伸出触手,抱住她的手指,整个身子都紧紧贴着她的掌心。
主人?
它眨眨眼。
那是什么鬼东西。
-
——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在哪儿啊?
额心上传来温热的触感,烛玉移过支着下颌的手,转而遮住泛烫的眼。
稍作忖度后,他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
毛团儿没弄懂虞沛说的“主人”是谁。
它正准备继续跟她摇花,忽感觉像被电了下,浑身一抖。
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急速涌进体内,充斥着整个身躯。
过了会儿,它的触手不受控地抬起,开始在虞沛的掌心里缓慢地比划起来。
每划一笔,就会印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渐渐地,那些水痕组成了几个字。
——为何要问。
!
虞沛震惊。
“你竟然会写字?”
这跟家里养的小狗突然站起来说话有什么区别!
毛团儿呆呆点头。
虞沛敛住讶然,想了想,才选了个相对合理的答案。
“我就是好奇,大家都说他很厉害,所以想与他切磋。”
毛团儿动也没动。
过会儿,它又开始慢吞吞地写字。
——你更厉害。
刚写完,它黑茸茸的软毛间就多了抹娇羞的粉色。
它在原地跳了两下,然后扭起身子撞了撞她的手指。
虞沛:……
它在害羞什么?
虽然她的任务是攻略心脏,但宿盏就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指不定哪天就会蹦出来。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个了解他的机会,她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她又问:“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毛团儿回复。
——与你一样。
“跟我一样?他长得跟我一样?”
虞沛懵了。
什么鬼?
毛团儿慢吞吞地补了句。
——长得像人。
原来是这意思。
虞沛松了口气。
虽然不明白它为啥要用“像”字,但至少现在确定了,宿盏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怪物。
这就好。
但经它这么一说,她反而更好奇了。
她近乎自语道:“要是能见见他就好了,实在见不着,听听声音也好啊。”
毛团儿一动不动。
许久,它才继续写道。
——你想见他?
虞沛下意识道:“想归想,但应该见不着。”
毕竟在原书里,宿盏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为何?
为什么?
虞沛想了想,最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逗它:“喜欢啊,我好喜欢他的。”
“咚——”一声。
毛团儿突然跳起,直直撞在了房顶,撞出一小片坑。又飞速下坠,在地面砸出大小不一的深坑,紧接着就发疯了一样开始在石阁里横冲直撞。
虞沛只能看见一道黑中带红的影子在眼前上蹿下跳,所经之处全是坑。
她捏了下耳尖。
是不是说错话了。
-
放下一句冷斥后,尺殊得到了短暂的平和。
身旁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银阑一言不发地续着茶,烛玉则将脸遮了大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尺殊看他一眼,隐约瞧见他面颊上泛着些许烫红。
竟气成这样?
尺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转而对银阑道:“你先前不是说,银弋往家里寄了几封信么?信里未曾提及过去处?”
他与银阑的妹妹没怎么打过交道,印象里还是她三四岁时见过一回。
比同年纪的小娃娃沉默寡言许多,整日抱着本诀书看。也不知她看不看得懂,但从没见她放下过那本揉得皱烂的书。
“没提具体位置,只说已去了池隐,就等着入学考核。但她向来能唬人,这话十有八九是假。况且……”银阑脸色不好地睨了眼烛玉,“她要真在池隐,这小混账能安心坐在这儿?”
父亲让他代为吊唁,顺便走池隐一趟,好去看看银弋。
但现在人都找不着,他去哪儿看她?
心知再聊下去,只怕又要吵闹一顿。尺殊转开话茬:“她怎的没去和绛学宫?”
和绛学宫与鲛族离得近,客观而言对她更有好处才是。
而且银阑也在那儿,更方便照顾她。
“和绛学宫的修炼路子,不适合她。”
银阑答得含糊,又看向烛玉,毫不遮掩锋芒。
“倒是你——听敛之说你要去天域学宫,且是承了你爹的意思?却是可笑,我怎不知那老糊涂何时说过让你去天域学宫的话?”
尺殊稍拧了眉。
怎的何话放他嘴里,都能牵扯到烛玉身上。
早知便不与他说起此事了。
他正欲岔开话题,右旁的烛玉突然起身,椅子擦过地面,声音尖锐。
银阑放下茶杯,声响不比他小。
“怎的,你还要动手?”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却见烛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并非。”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得平静,却抖得厉害,“我……”
他喉结微滚,脑子里空荡荡一片,只有虞沛的那句话在来回盘旋、打转。
喜欢……
烛玉低下脑袋,手不受控地抖着。
是他想的那种喜欢吗?
那种……要结亲的喜欢。
还是随口一言的玩笑?
他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只觉得脑中不断有银针拨动,引起一阵阵轰鸣。
搅得他思绪空荡,难以呼吸。
但很快,他便清醒了。
如果她所言为真,那她喜欢的人也是“宿盏”。
而非他。
脸上的热意一点点褪去,他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她是因为喜欢“宿盏”才冒险闯山?
接近他的心脏,也是为了找到“宿盏”?
见他的脸色由红转白,眼底多了些晦暗不明的情绪,银阑的眉头皱得愈紧。
因为沛沛,他才认识烛玉。
沛沛来鲛宫时还小,但一直不大习惯在鲛族的生活,小时的她不爱玩闹,整日就缩在鲛宫里看诀书。
小小一只团子,抱着本比她脑袋还大的簿册,翻来覆去地看。
后来龙君把烛玉丢来了鲛宫,两个小豆丁便整天偎在一块儿。他俩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常常跟两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几天下来能一句话都不说。
偏又以这样相处的方式,养出了谁都插不进的默契。
直到他有意带着沛沛四处捉魔,她才钻出了密封的小罐子,变得开朗许多。
而不知为何,烛玉也在八岁那年性情大变,再不如之前那般孤僻内敛。
如此算来,他与烛玉也相识了十多年,算是看他长大。
可他俩并未因此交好,反倒对彼此有着天生的敌意。
这股莫名的敌意不知从何时出现,在长年累月间扎了根,如今已浓厚到渐生憎恶的地步。
若有沛沛在,他二人自能忍。
但在她的视线外,两人对对方使下的绊子绝不算少。
银阑懒洋洋地倚着椅背,右肘杵在扶手上,虚握起拳撑着脸。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来岁洲后,当真没见过沛沛?”
烛玉复又坐下。
不同于之前的否定,这回他眼含挑衅,显得张扬又恣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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