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屿没瞧见他眉梢飞怒的样,颔首道:“倒是有理。我亦遇上过不少人,可熙熙攘攘万千,尚不及眼下半刻。”
烛玉从中听出了别样滋味。
烦躁涌上,他睨过视线。
这人平日里的言辞举措的确有些奇怪——放在整个和绛海域,他也没见过任何与他相似的人。
可抛开这些不谈,身旁的青年也堪称清贵,比当日在鲛宫殿前求娶虞沛的鲛人惹眼许多。
正打量时,虞沛已经跑到楼底下。
“沈师兄,你走不走?”她遥遥望着他俩,脚下踢开一截近似枯枝的干瘪舌头。
从她蹦出第一个字儿开始,沈仲屿的注意力就全然到了她那儿。
他自己都没发觉,烛玉却察觉到了每一个细节——从他真切许多的笑,到不由得往前倾去的身子,甚而是稍滞的呼吸。
烛玉蹙眉。
可未等他出声,沈仲屿便已一步一晃地下楼去了。
***
虞沛和烛玉分了两路,他在客栈守着炼丹的婵玥,顺便清理余下的邪毒。
她则跟着沈仲屿去了沈家。
沈伯屹死后,慌乱逃窜的人群又陆陆续续围了回来,挤在客栈周围不住往里探头。
他俩避开人群,另选了条偏僻小道往沈家赶。
到沈家时,两人远远看见一顶漆黑轿子。
已是正午,烈日烤得地面热浪滚滚。唯独那顶轿子周围,起伏着迫人寒意。
还有令人作呕的浓烈腐臭。
没瞧清那顶轿子是何模样,虞沛就凭着那股子臭味认出来了,拉着沈仲屿避至一旁。
“沈师兄,”她盯着轿子,小声问他,“那里头——就是那顶轿子里面,真是你爷爷吗?”
沈仲屿还是头回跟人一块儿躲墙角,动作生疏别扭。
他尽量适应着逼仄的空气,说:“虽未见过,但应该是。”
“没见过?”虞沛讶然,“沈师兄,你没见过你爷爷?——可之前我刚来这儿时,还碰上有你家仆人喊你妹妹,说是你爷爷要找她。”
沈仲屿:“要见她的应当不是我爷爷,而是沈思典。”
沈思典。
那就是沈老爷了。
虞沛接过话茬:“你的意思是,沈老爷常以他爹的名头找你们?”
这不完全是把自个儿当成沈家家主了么。
“不错。”沈仲屿道,“至于爷爷……我只小时候见过,过了四岁就再没见过他。我问过沈思典,他只说爷爷身体抱恙,不宜见人。”
“那轿子呢?”虞沛努努嘴,示意他看那顶臭气熏天的轿子,“他这是要干嘛?”
沈仲屿却摇头:“每日凌晨,他都要出府,午时再回,也不知去了哪儿——我与叔峤以前跟踪过许多回,不过多半在中途就跟丢了。”
“那肯定是使了障眼法。”虞沛猜测,又去看那快要跨进府门的轿子。
也是借了这一眼,她终于瞧出不同——
插在轿子顶端、跟孝棍差不多的白纸棍,如今变得黑漆漆的。
而黏在轿门的白纸铜钱串儿,则被撕得干净。
越瞧越诡异。
虞沛看得心慌,忙偏回脑袋。
“沈师兄,那说话呢?你和沈老太爷没见过面,那有没有说过话?——哪怕一句。”
“也没有。”沈仲屿摇头。
虞沛有些为难。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但光看那顶轿子,里面儿坐着的可不像是完完全全的活人啊。
“这事儿之后再说吧。”虞沛压低声音,“沈师兄,进府还有其他小路吗?府里随时都有可能得到客栈那边的消息,现下还不知道你家里情况如何,毁阵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二哥?”
突然听见一声伴着哭腔的叫唤,虞沛循声望去。
一道火红的身影冲过来,忽又顿停在几步开外。
“二哥,真是你?”沈舒凝踌躇不前,只敢耸着红红的鼻尖。
前不久还神气得不得了的小姑娘,两三天的工夫就已经成了霜打的茄子。身子消瘦一圈不说,眼睛也又红又肿,眼底还浮着青黑。
连那身漂亮裙袍,也揉得皱皱巴巴的。
沈仲屿一愣:“舒凝?”
沈舒凝嘴一瘪,泪珠子滚了下来。
隔着朦胧泪帘,她看看沈仲屿,又望望虞沛。
如此来回看了几遭,她终于再忍不住,“哇——”一声爆出痛哭,裙子都顾不得提就往前跑。
虞沛以为她是朝沈仲屿去的,还往旁避了几步,为兄妹俩腾出地儿叙旧。
果然。
还得是亲兄妹。
谁知那小炮仗也跟着偏过方向,三两步一奔,撞进了她怀里。
虞沛:?
抱错人了吧。
“小虞姐姐!”
沈舒凝开始鬼哭狼嚎,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她身上。
“呜呜呜啊!我还以为只能到地底下去见二哥了,结果你一铲子把我俩都给铲回来了!
“你把我俩打包带走吧,这沈家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我能梳头能裁衣能磨墨,我二哥也是个活的,能动。”
……
果然。
还得是亲兄妹啊。
第48章
◎这不跟孔雀开屏一样么。◎
虞沛被她摇得头晕目眩。
“沈舒凝, ”沈仲屿在旁道,“松手。”
但沈舒凝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抽抽噎噎地说起这两天的经历。
“小虞姐姐, 你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离开沈府, 外头的天都要亮些, 树也更绿——虽然是晚上,看不大清。
“我和姜姐姐两人一路往御灵宗赶, 那纸鸟还没飞起来,爹的人就来了——不过还没打起来,他们的脑袋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挨个儿被拔了。
“还有——”
“沈舒凝,”
沈仲屿突然拎住她的后衣领, 毫不客气地往后一拽。
他还是笑眯眯的,但语气不算好。
“虞师妹受了伤, 别闹她。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沈舒凝目露紧张。
“什么伤?”她不大自然地表露着关心,“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些……”
“没事。”虞沛没放在心上,“解决麻烦难免磕磕碰碰, 已经处理过了。”
沈舒凝擦净脸上的泪水, 点点头。
然后,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道:“等回去了, 我去大哥那儿偷——拿些药, 他那儿有很多好药。”
虞沛挠了下面颊。
她该怎么告诉她, 她大哥和大伯都已经没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虞沛打量四周, “姜师姐呢?”
“姜姐姐直接去了客栈。”沈舒凝说, “我担心沈家闹出什么事,就先回来看看。”
虞沛便将斗阵的事与她粗略说了一遍,最后道:“毁阵时不能叫人打扰,所以需要人在院外守着。”
沈舒凝会意。
“这事儿交给我和三哥,三哥做事向来细心。”想了想,她又补一句贬损的话,“比二哥靠谱得多。”
沈仲屿忽开口问她:“沈舒凝,你这几年每年都要吃核桃,那你可知去年的核桃仁,为何不与今年的说话?”
沈舒凝挑眉睨他:“二哥,你又要讲什么鬼话。”
沈仲屿:“岔开话题,是因为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沈舒凝这下也忘了掉眼泪,冥思苦想着说,“是因为……一个在去年,一个在今年,面都见不着,能怎么说话?”
“错了。”沈仲屿毫不客气道。
“那……”沈舒凝想得头疼,“因为今年的核桃还没熟,做不成核桃仁吗?”
“错了。”
“我不知道了!”沈舒凝彻底把之前的难受劲儿忘得干净,恼道,“什么怪问题,你蹲核桃树上想出来的吗?”
“既然觉得怪,那就是不想知道了。”沈仲屿看向虞沛,“虞师妹,我想起一条偏路,可以从那儿偷摸进府。”
“等等!谁说我不想知道了。”沈舒凝气冲冲跟上他俩,小声嚎叫,“二哥,你先告诉我!”
沈仲屿顿了步,笑着扫她一眼。
“核桃仁不说话,是因为某些仁本就不会说人话。”
沈舒凝呆在原地,愣愣想了许久。
而那方,沈仲屿已带着虞沛走到了一大簇绣球花跟前。
这绣球生得隐秘,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他熟稔地折动几枝花,随即,墙上便化出一方狭窄石道。
此时,沈舒凝恍然大悟。
哦!
拐弯抹角嘲她不会说人话是吧!
可气死个人!
但怒容仅作片刻。
下一瞬,她就摆出副委屈模样。
“小虞姐姐……”她跟上两人,揪了下虞沛的衣角,“我有些怕。”
虞沛看着方到她肩头的小姑娘。
沈舒凝长得好,杏眼儿柳眉,只消有意敛住凌厉气,便显得万分乖巧。
“怎么了?”她问。
沈舒凝眼一眨,泪珠子直往下滚。
“我怕待会儿做不好,耽误了你们破阵。”
她的突然转性让虞沛有些懵。
这小炮仗之前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但她还是如实道:“不会,只要看见人了就提个醒儿便成。”
沈舒凝点头:“我就怕出什么疏忽,影响到二哥。”
难怪。
虞沛了然。
这小哭包还是在乎她二哥的。
瞅见她眉眼舒展,沈舒凝又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角。
“小虞姐姐,能不能……拉着你的手?”她面作别扭,“要是不行,也没事。”
到底还是小孩儿。
“用不着担心。”虞沛拉过她的手,“这次也不一定会毁阵,只是先去了解了解情况。”
“嗯!”沈舒凝重重点头。
然后,便强行挤进了两人中间。
再往右旁的沈仲屿看去时,她哪还是方才那副委屈样子,只差把“挑衅”二字写在脸上。
哈!
她早看出来了。
二哥哪里跟女子走得这般近过。
而且进府的偏路那么多,干嘛非得走他亲自折腾出来的密道?以前她与三哥说过多少回,也不见他指下密道在何处。
这不跟孔雀开屏一样么。
“沈舒凝。”沈仲屿唤她。
“怎么了二哥,”沈舒凝甩甩与虞沛紧拉着的手,“莫非你也害怕?可惜小虞姐姐受伤了,只能拉一个人。”
沈仲屿神情未变:“你往后该叫沈核桃。”
-
沈舒凝提前用玉简给沈叔峤递了信儿,三人到沈仲屿的院子时,他也恰好赶来。
俩兄妹守在阵法外,虞沛和沈仲屿则各提了把铁锹,按着姜鸢说过的地点挖起来。
挖了几处阵眼,却是一无所获。
最后一处,就落在大门前头的石凳底下。
虞沛铲起一锹土。
良久,地底有灰白露出。
像极了骨头。
两人对视一眼,加快了掘土的速度。
渐渐地,一具完整的白骨得以露出。
可他俩忽然停在那儿,谁也没动。
“二哥,你见着那东西了吗?”沈舒凝扶在院门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
沈仲屿一言不发。
等沈舒凝又问一遍,他才开口:“见着了。”
语气如常。
唯有虞沛看见了他的手抖得多厉害。
她此时也才明白,婵玥为何说斗阵未成——
地底的白骨套着件过于宽大的外袍,眼、鼻、口、四肢……浑身被十二道锁魂钉钉透,逃无可逃地钉死在这阴暗潮湿的泥里。
如果不出意外,他的魂魄会被锁在这阵眼里,助成斗阵。沈仲屿和他的两个弟妹,也会被斗阵折磨至死。
可偏偏没成。
尸骨的喉咙里哽着一截小小的散魂锁。
虞沛错愕难言,几乎快握不住铁锹。
这具骸骨的主人,竟是在死前活吞了散魂锁,生将自己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第49章
◎树摇叶落,一箭穿心。◎
沈仲屿已经记不大清父亲的模样了。
残存的记忆中, 高大清瘦的男人半跪在地,将他圈在怀里,教他如何射箭。
奇怪。
他分明已记不清男人的面容。
可搭在手上的温暖触感、那支箭歪歪扭扭射出时男人的郎笑, 还有拢在他周身的药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反而如刀刻火烙般印在他的脑海里。
而这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现在孤零零地蜷在地底。
不笑。
也没有草药香。
尸骨暴露在外, 不多时,骨缝间就开始渗出浊水, 又渐渐化作浓黑的雾气。
那些黑雾漂浮而上,隐有凄嚎从中透出。
虞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这些魂魄碎片被镇在地底,时日太久。残留的灵痕又吸引了周围的许多阴魂,如今……”
她踌躇着, 面露难色。
“如今它已不是你的父亲,要是让它逃出去, 会……会……”
“我清楚。”沈仲屿温声打断她。
他面上又有浅笑,仿佛方才的失态仅是错觉。
“虞师妹,此事便交由我来罢。”
话落,他望向院门处。
“待会儿要毁阵,你们两个再往远处走一些。”
沈叔峤眉宇不展:“为何还要走远点儿, 是不是很麻烦?”
“啊?”沈舒凝也神情焦灼, “二哥,那阵法很厉害吗?”
“将这些思虑放在功课上, 你们能长进不少。”沈仲屿语气如常, “不麻烦, 只是届时要闹出些动静。保险起见, 最好去前面的池塘口守着。”
“池塘口?”沈舒凝不大情愿, “那么远,去了肯定就没法看你解决邪祟了。我还只在书上看见过,好不容易——”
她突然垂下脑袋,语气也低了许多。
“算了。不看就不看,等以后出了府,机会也有的是。”
他俩走后,沈仲屿复又看向那副骨架。
尸骨间还在不断冒出雾气。
方才仅袅袅一缕,现下已足有腰身粗细。
黑雾在半空飞速盘旋、碰撞,快速凝成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的恶鬼。
烈日炎炎,那恶鬼却丝毫不惧。
它仰天嘶嚎着,不住喝出森森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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