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一道妖息飞出,掐紧了唐管家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提起。
唐管家被拎至半空,不住挣扎着。
“大……大人,仙家……饶命!”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出声巨响,还有震天撼地的嘶吼。
银阑快步走过,开门。
血红的天光笼罩了整片大地,从那高低不一的屋脊线上,陡然闯出一头足有半山高的怪物,片刻就摧毁了好几幢房屋。
那怪物浑身的肉像盘虬的树枝一样挤成一堆,庞大的身躯上竟长着二三十张人脸,此刻正大张着嘴惊恐嘶叫着,看得人汗毛倒竖。
沈管家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看见怪物的脖颈上勒着条红绳,上面还挂着个玉坠子,几近崩断。
他这才仔细打量起那怪物的面庞,还有布在身上的二十多张人脸。
半晌,赶在烛玉他们出门前,他忽颤声道:“这怪物……瞧着好似有些面熟。”
“觉得面熟还是面生,你过去尝尝不就知道了。”沈仲屿笑道。
沈管家脊背泛冷。
这看起来脾气最好的仙家竟是个嘴最毒的。
他斟酌着说:“它好像就是那失踪的愿主。”
虞沛侧眸看他:“确定吗?”
沈管家又仔细打量一阵。
“确定,千真万确!还有那些个人脸,都是他雇来的修士。我虽记不全,但其中几个也还是有印象。只是……”
他看着那头横冲直撞的巨大怪物,一阵恶寒。
“头回见他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伙子,修为也不高,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些话之后再说。”银阑手持长戟,看向沈仲屿,“你在这里照看他们,烛玉和银——虞沛随我去。”
沈仲屿应好,顺手揪过也想往外跑的唐管家。
虞沛跟在银阑身后出了门,没走两步,忽瞧见一道瘦长身影从右侧回廊闪过。
细看之下,竟是伏诀。
她顿住,眼神始终落在那疾行的身影上。
“阿兄,我看见带路的半妖了。你和烛玉去对付那怪物,我想再往山上走一趟。”
他们仨在外游历时,分头行动是常有的事。如今他们都未被邪瘴影响,想来那邪物的修为远在他们之下。由是,银阑并未多想:“好,万事小心。”
烛玉意欲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银阑侧身作挡,“如今邪瘴满城,你留下清理邪瘴。”
想到已快近子时,烛玉不耐拧眉:“让开!”
“你当分得清缓急。”银阑沉声道。
两人说话间,虞沛早没了影儿。烛玉咬牙,怒意偾张。
只有一个时辰。
他转过身,抽剑出鞘,紧盯着那四处跃跑的凶物。
一个时辰。
-
伏诀扶着墙壁缓挪着步子。
他刚脱离梦魇,心神尚且不稳,每一步都迈得踉跄。
没走多远,便有一道身影从斜里跳出,挡在他身前。
伏诀驻足,雀羽耳坠晃了两晃。
“虞仙家。”他面容平静,“似有妖物闯进了城内。”
“嗯,看见了。”虞沛问他,“你身上的行路引还没断吧?”
“尚未。”
“那便好。”虞沛侧过身,“你在前面带路,现在再上趟山。”
“现下?”伏诀还不知道钟福易出事,反应却快,“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虞沛:“算是,路上再与你解释,走罢。”
两人摸黑往妖神山上探去,这回挑的路与上此不同,走了约莫一刻钟就遇上岔路口。
左右两条路皆有葱郁树木掩映,虞沛停下,用眼神示意伏诀指路。
伏诀会意,朝左右两边分别看了眼。
片刻后道:“我……选不出,两条路好似都可以走。”
虞沛站在他侧后方,声音平静:“随便选一条罢,就按你的直觉来。”
伏诀徘徊一阵,最终往右拐去。
又行了一刻,他们就被迫停下了。
夜色拢下,眼前是一处断崖。崖边插着两根木桩子,缠在上面的绳索已经断了,摇摇摆摆地垂在崖下,随风晃荡。
对崖隐约可见一座旧庙。
伏诀面露愧色:“抱歉,是我选错了,现在绕回去恐怕要多耗不少时间,耽搁了仙长的事。”
虞沛却道:“不用回去。”
伏诀一怔。不等回神,他就感觉腰上一紧——
她竟搂住了他的腰,轻巧一跃,便跃上了那根小腿粗细的木桩。
伏诀一动不动。
料峭断崖就在身下,天太黑了,以至于崖下什么都看不见,更不知这崖究竟有多高。
但他清楚,只要她松手,他就会坠下去,落个尸首不全的下场。
似是想到什么,冷意从心尖窜至四肢百骸,骨头都似在颤栗。他的心跳渐渐失衡,嗓子也发干,下意识想挣脱:“仙长这是何意?”
虞沛扫他一眼。
高大的少年被她一把抓在怀里,显得有些别扭。但比起脚下的陡壁悬崖,他似乎更抵触靠近她。
这般战战惶惶,活像是被她百般欺侮过。
“你最好别乱动。”虞沛收回视线,脊背微躬,“要是害怕,就把眼睛闭着。”
话落,她朝那深不见底的洞黑跃跳而去。
第93章
◎“沛沛……碰不得。”◎
刹那间, 伏诀的注意力都被脚下的万丈深渊夺去。
一望无际的黑如大网倏然扑来,他艰难拔开视线,转而落在虞沛脸上。
满目平静, 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人定是疯了!
不见底的悬崖,竟也说跳就跳。
不过几息, 虞沛就跃过了高崖。但在崖边落定时, 靠边的山体竟陡然塌陷。脚下一滑,她反过手掌就势一推——
伏诀还没从重心失稳的惊惧中回神, 就被人推搡着在崖边站定。
一颗心如银月高悬,下一瞬又成了陡涨陡落的潮汐,使他的大半神志都倾覆在这呼啸的夜风里。
他忽地转身,背后,虞沛紧攥着条藤蔓, 大半身子在半空摇来晃去。
“虞仙长,我来拉你。”他俯身探手, 手腕上的枯木钏刚好勾在藤蔓上。那枯木钏也不知是何材质,竟将藤蔓硬生生割断一截。
许是被这突来的变动惊着,伏诀竟有松手之意。
就在这时,虞沛送出一道灵索,拴缚住他的手腕, 左掌抵在崖边突露的石块上, 借着巧劲儿跃至崖上。
两人踉跄着摔倒,伏诀平躺在地, 看着眼前低喘不止的人, 眼珠子突突跳着。
“方才我被吓着, 险让仙长坠落山崖, 实在心有歉——”
虞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矮下腰身,一双眼在夜色里显得灼亮。
“方才救你,是因为你还有些许用处。可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后腿,我会赶在下场意外前亲手了结了你。”
她语气平静,甚而将方才挑错路、险些坠落山崖都归作意外。
可伏诀却敏锐察觉到了她实打实的杀心。
他将歉语咽回肚里,沉默着,最后应道:“我知晓了。”
虞沛松开他,起身。
两人继续往妖神庙赶,山道一路塌陷,她便像之前那样拎着他跃跳往前。紧赶慢赶,终于找着了妖神庙。
这回他俩去的是另一处神庙,但模样大差不差。隐约可见内里装着十几尊小神像的神龛和后面快要冲破房顶的大神像。
快接近神庙时,虞沛清楚看见那神像持在手中的莲荷彻底绽开。
山上的林木拔地而起,如巨大的箭矢般朝他俩砸来。虞沛带着伏诀避开,眼见着那根根巨木在地上砸出巨坑。若是被打中,只怕会碎得七零八落。
突然间,虞沛将他推至一旁,飞速在他周身布下简易阵法,同时回身横腿一踢。
“铮——”一柄银枪横空扫过,她以腿作挡,力度之大,竟打出铁器相撞的声响。
手持银枪的是个身高腿长的女子,头发束成两条利索发辫,辫尾拴着两个荷花状的铃铛,耳朵上缀满了各式耳饰,腕上更是戴满银钏。
那女子原本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直到被虞沛的灵力逼得连退好几步,眼神里陡然浮现出异样的兴奋。
她突然放声大笑,瞳仁放大如寻着猎物的野兽。
“大人唤我应敌,我只当是个没本事的野莽子,不想身手这般利索。哈哈哈哈——!继续!”
虞沛横过视线,落在那女妖辫尾的荷花铃铛上。
是那邪物手上拿的莲荷?
那荷妖横过枪身,长枪上端绽出莲荷状的薄刃。她速度奇快,处处奔着虞沛的死穴打去。
虞沛还没忘不能使用过多灵力,一招一式皆以挡为主。
慢慢地,荷妖渐失兴致。
“方才不还颇有气势么,如今怎的又躲躲闪闪!”她瞥过目光,看见虞沛的耳珰,冷笑,“打便打,压着灵力做什么?莫不是看不起本姑娘!”
心下一动,她又化出一把银枪,寒芒破空而过,她竟粗鲁挑下那枚耳珰。
虞沛躲闪不及,回神时耳上已袭上剧痛。星点鲜血洒下,她捂着左耳,顿停在原地。
荷妖又作大笑,手持银枪便急速攻上,枪尖直挑虞沛心口。
但还没近身,就被无形的屏障给挡开了。
虞沛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殷红从紧捂的手指间滑落。
“如何不动!”荷妖再度狠刺向那屏障,却是连条缝儿都没撬开。
在她又发起攻击之际,虞沛忽地抬手,一把抓住那柄银枪。
通红的灵力急速缠绕过枪身、荷妖的胳膊,将她的手臂炸出无数条血痕。
那荷妖不知痛似的,更为兴奋,眼瞳也涨出赤红,辫尾的莲荷铃铛随着颤抖不住作响。她起了斗心,竟还想挑下虞沛右耳的耳珰。
可还没动手,就听见虞沛低声念道:“六龙相转,雀随轸,天车止杀。”
荷妖直觉不对,想要松手。可那暴涨的灵力如绳索般紧紧拴缚住她的手,使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红灵息飞速流过枪身,而后在枪柄末端凝出利刃。
刃尖破心。
“轰——!”赤红灵息又从心口四散,飞速游走至四肢百骸,烧灼着她的筋脉。
“呃——啊!!”荷妖吃痛,眼珠上鼓出黑色细丝,眸底更是渗出漆黑的血。
她清楚感觉到身躯成了烈日底下的泥土,几近碎裂。意识消散的瞬间,她看见面前的女修抬头,漆黑的瞳仁里何物也容不进。
“如何不动?”虞沛语气平静地问。
末字落下,荷妖的身躯完全湮灭在四荡开的灵息中。不光是她,四周的山木神庙,也在眨眼间毁得彻底,整座山的邪息更是散得干干净净。
四周一片死寂。
被气流撞开的伏诀艰难爬起,隔着烟尘望向一动不动的虞沛。
“虞——”
只冒出一个字,他便感觉像被掐住了脖子,跪倒在地。
不光是脖颈,四肢的骨头都在震颤,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虞沛手指微动,他就被提至半空,被掐得呛出好几口血。
她要杀了他……
伏诀艰难滚过眼珠,脑海中不住重复着荷妖化为齑粉的瞬间。
若不阻止,她真会杀了他——毫不留情面!
濒死之际,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尖送出一股微弱的妖力。像是无际荒漠里钻出的一株幼苗,那点妖力实在微弱到难以察觉。
但就是这缕微弱的妖息,竟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灵力。
片刻,伏诀感觉颈上的力度陡然一松。
再看虞沛,她似乎已经恢复如常,静立着,暴涨的灵力也渐渐平息。
伏诀跪倒在地,捂着窒疼的脖颈大口喘息,这时,忽从夜色中跃出一道高大身影。那人直朝虞沛奔去,赶在她阖眼昏倒前接住了她。
伏诀抬起汗涔涔的眼皮,看着陡然出现在山上的烛玉。
他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气都还喘不匀。
抱住虞沛后,烛玉借余光瞥见几点血红。
他登时变了脸色,将人平放在地上,唯用腿枕着她的脑袋,检查起气脉、真气……确定伤口源自右耳,并无其他伤情后,他仔细止了血,又从地上找到那串掉落的耳珰,小心收进怀里。
做完这些,他才抄起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转身欲走。
“烛仙长!”身后的伏诀陡然出声。
烛玉侧眸,紧拧的眉仍不得舒展。
“何事。”语气不耐。
伏诀已快站不稳了。
他冷静判断着自己的处境——肋骨断了好几根,右手骨折了,气血反涌,脏器怕是也伤了不少。
那邪物虽没死,但不仅丢了干将,自己怕也元气大伤,这会儿不知躲在何处。如果仅他一人,定然撑不到下山。
细思过后,他竭力调整充斥着血腥气的呼吸:“虞仙长拿了我的妖契,我是与她一道上山。”
“那又如何?”烛玉冷眼看他,“一张纸而已,随时可以废了。她已不需要你,你只管自行挑选去处。”
说罢,又掷出一样瓷瓶。
“这瓶丹药,足保你一条性命。”
摆明了要与他脱清干系。
伏诀察觉到那细微的敌意。
他将呼吸缓了又缓,从眩晕中保持着冷静。
“我可以告诉你。”赶在烛玉提步离开前,他忽然开口。
烛玉一顿,眸光如寒刃劈来。
“何意?”
“方才虞仙长险些失控,是我让她恢复了意识。”伏诀紧盯着他的脸庞,不肯放过任何细微变化,“我先前便说过有法子帮她,如今看来,我并未弄虚作假。”
烛玉一时不语,似作考量。
伏诀又道:“我只求能平安下山。等下了山,便将此法告知烛仙长,往后再不往来。”
烛玉突地哼笑出声。
“巧舌如簧。你这小妖工于心计,切莫让我逮到失算之时。”他转过身,简言道,“随我来。”
伏诀的视线落在那瓷瓶子上,犹豫两阵,最终还是拾起仔细收好,这才蹒跚跟上。
***
虞沛再醒时,只觉头晕得厉害,灵力也有些滞涩。
她恍惚两阵,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城主府。
床边是正守着她的烛玉,眼也不眨。
沈仲屿则在一旁配药。
见她醒了,烛玉的神情仍旧紧绷着,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仲屿也走过来,从额心注入一缕灵息,片刻后笑说:“内息通顺,没什么大问题。”
“我没事。”缓过那阵劲儿了,虞沛一下坐起,“现下是什么情况,那邪物呢?当时他只派了个荷妖出来,如今想来,他肯定是躲在妖神像底下,借着妖神山的山灵藏住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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