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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在廊下坐了一会,便重振了斗志。就她在大理寺的经验而言,若某个要案涉及早年官司,进库房查卷宗是极其平常的事。所以为今之计,便是多接要案,争取查阅卷宗的机会。
她容貌显眼,又是个生脸,回值房的路上,引了不少人注意。
“老梁,这就是新来的那个柳主事吧?可真是丰神俊貌。”一个穿五品补服的人满眼欣赏地望着柳青。
他身旁的主事梁虎嗤了一声:“老方啊,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十三省和在京的要案都得靠咱们定刑名。没点真本事,光长得好看有甚用?”
“人家哪里没本事了,听说他三年就核完了人家五年也核不完的案子,要不然怎么大理寺那么多评事,就他一个人晋升了。而且我发现他核案子还挺有一套的,去年不是有个荒野投井案么,咱们怎么都找不到证人。后来他将这案子打回重审,还让咱们去山庙里找证人。咱们一去还真就找着了,你说神不神!”
梁虎一听晋升的事就不痛快,他连着九年都没晋升了:“那算什么本事?他们大理寺只管复核,要断案还得靠咱。你让他自己断个案,看他断得了么!”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吏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二位大人,顺天府来人了,说玉沉河刚刚又捞上来一具尸首,请咱们过去看看。”
梁虎抢先答话:“我们俩要提审犯人,你请柳主事去。”
“我什么时候――”老方看向梁虎,却见梁虎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不让他讲话。
“您说今日新到的柳大人?咱们衙门的事柳大人怕还不熟吧。”小吏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柳大人也是六品主事,怎么就去不得了?你莫不是小瞧了柳大人?”梁虎把眼睛一瞪。
“……哪能啊,小人这就去请柳大人。”小吏赔笑道。
这种棘手的案子,最好是几位主事一起办才保险,现在全丢给一个新来的,不是给人家挖坑是什么。
第2章 召唤
“玉沉河那事可不简单,”老方推了推梁虎,“人家刚来就塞给人家,不合适吧?听说皇上都要亲自过问了。这一个弄不好,抓不到凶手不说,还得把官丢了。”
“有甚不合适的?”梁虎斜睨了他一眼,“他不是有本事么?哦,麻烦事都咱俩来,凭什么?”
值房里,柳青一听说另一位梁主事和方员外郎都正好有事,便觉得此事义不容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是河里的浮尸没错吧?”她就问了一个问题。
“没错,大约半个时辰前浮上来的。”
“那就好!”
浮尸内部早已腐败,不会淌血。她自从五年前见到父亲身死的那一幕,便添了个晕血的毛病,只能靠服药压制。
小吏:“……” 也不知是怎么个好法。
柳青同那小吏一起坐车到了玉沉河,那河说不上有多长多宽,但是深不见底。今日天阴,更是显得水色幽深,森冷摄人。河上有座石桥,连通南北两岸,若是不过河而是绕路走,要费上不少功夫。
一具尸身摆在堤岸上,上面覆着灰布。两个顺天府的衙差立在一旁。稍远处有些百姓朝这边望着,一副畏惧的神色,想看个究竟可又不敢靠近。
小吏帮柳青介绍之后,一个差役拱手道:“大人,这尸首刚捞上来不久,仵作已经验过,说是溺亡。”
柳青点点头,半跪到尸首旁。她将那灰布一掀,露出一具肿胀的尸身。那尸身四肢粗大,胸腹隆起,裸露之处现出深浅不一的污绿色。
此人颜面也已经肿大,眼球突出,双唇翻起,舌尖探出,看上去狰狞扭曲,极是骇人。
那差役看柳青模样俊俏,脾气好像也不错,便想跟她凑个话:“大人,这条河捞上来的尸身都吓人得很,全京城都说他们是被河神索了命,化成了厉鬼冒出来,您看是不是?”
柳青苦笑:“非也,人死后,体内腐败之气迅速充盈,溢满全身各处。尸身弃置久了,大多会变得如此……说起来,若真有鬼魂就好了。”
那就让父亲的魂魄来告诉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差役一哽,也不知她这话要怎么接。
此人面目扭曲,恐怕难以辨认身份,不过好在他身上的袍子还在,质地颜色依稀可见,腰间还挂了块麒麟状的羊脂玉,上面还刻了字。她又扒开嘴巴看牙齿,此人年岁不大,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可有据穿着打扮招贴告示,让家属来认尸?”柳青手握着那块玉,仰头问那两个差役。
那二人称是,其中一个犹豫道:“小的不敢乱说,不过永阳伯府的人三日前来报过案,说他们家三公子失踪了,他们留了他佩玉的样子,跟这块玉一模一样。”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给柳青看,上面画着许多人像和物品,想来是失踪人丁的特征记录。
柳青将尸身的年龄、身量、玉佩、穿着与本上的记录做对照,虽然尸首面目已难辨,但应当就是永阳伯府的那位公子。
是个健全的年轻人。
她一向仔细,想着仵作也许有疏漏,便将尸体重新验看了一番。这尸身从头到脚都没有明显伤痕,指甲缝里还残留了些淤泥。她便拉了袖子,探出白皙的皓腕,将那尸身的胸部轻轻压了压,觉出揉面般的触感。
此人的确是生前入水,溺水而亡。这个季节,尸体今日浮起的话,此人应当是三四天前落水的。
“到目前为止,此处一共捞起过多少具尸体?有几具是与这具类似的?”她此前只是道听途说,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
“回大人,这几日前前后后捞起来七八具尸首了,不过其中大多已经露了白骨,像这样的尸首只有――两具。”那差役回道,另一个差役点头应和。
也就是说新近的尸体只有三具。想来,百姓们听了河神索命的传闻,有些人丁失踪的门户纷纷雇人打捞,把早先的尸首也捞上来,显得一下子死了许多人。
“仵作可有验尸?也都是溺亡?”
“正是,都是溺亡。”
“……另外两具尸身可有人认领?可有残疾或者癔病?”
“有。一位是永定侯家的二公子,另一位是个普通的书生,近日才中了秀才――都是年纪轻轻的健全人。”
才中了秀才大概不会想轻生吧。永定侯在朝廷里也是如日中天,他家的二公子,日子应该过得也不错。这二人都不像是自尽而亡。
莫非是意外落水?柳青起身望了望河上的石桥,栏杆并不矮,
“这接连的落水,附近的百姓有没有看到过?”
“您可不知道,”那差役苦笑了一声,“这附近的人个个都说自己看见了。有的说是水浪把人卷进去的,有的说是夜叉鬼跳上岸来抓人。小的一吓唬,说造谣的要挨板子,那些人又都说没看见了。闹了半天,就一个人是真看见了,是这片打更的,已经在那候着了,”那差役一指远处一个布衣短打的人,招手让他过来。
打更的见了柳青这个当官的,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见她和颜悦色,看上去还有些纤弱,才终于放松了些。
“回大老爷,七八日前吧,大约二更的时候下了暴雨。小的就躲到那边的河神庙里避雨。突然听见有人边哭边喊:‘你别跟着我啦,我错啦!’,跟狼嚎似的,要多}人有多}人。小的往河堤上一望,有个人跟被鬼撵了似的往河边跑,眼瞅着到了河边也不停,扑通就掉河里了。小的仗着胆子跑到河堤上看。好家伙,那天上的白光一闪一闪的,河面上全是死人,青面獠牙的,就这么漂着,都快漫到岸上来了……”
他说到这就说不下去了,不停地拂着胸口给自己压惊,看他这样子,真是吓得不轻。
柳青从不信鬼神,河面上漂满尸体更是不可想象,可是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撒谎。
“你后来也没去报官?”
“小的吓得腿都软了,好不容易才跑回家,哪有心思报官。而且您猜怎么着,四日前又来这么一出,一模一样,那人就跟被鬼撵了似地往河里跳……”
柳青沉吟了片刻:“你说的可是实情?如果故意夸大,可是要挨板子的。”
“哎呦,大老爷,”那打更的扑通跪倒,“借小的一百个胆也不敢骗您啊,都是小的亲眼所见。”
柳青点点头,又问了那打更的几个问题,确认他头脑清醒,又让衙差即刻将尸首带回顺天府等家属来认领。
衙差临走前说他们顺天府有位大人一会就到。
柳青暗自冷笑。虽说这种京师要案一向是刑部牵头,顺天府打下手,但这尸体捞上来这么久了,那人都还没到,也是懒散得可以。
随她来的那个刑部小吏重重地叹了口气:“大人,这案子就这么一个证人,还说的这么不像话。这要是真报上去,谁能信?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跟梁主事和方员外郎商量商量,万一上头怪罪,咱们也好……”
柳青没答他的话,自己在河堤上来回走了两趟,发现路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个小小的土洞。
她让小吏去河神庙附近再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别的证人。见他走远,围观的百姓也已散去,她才俯下身来,轻轻嘬了嘬嘴巴,发出一种吱吱的叫声。
片刻之后,那路边的洞里出现了一双双晶晶亮的小眼睛,紧接着源源不断地冒出一些灰乎乎的小脑袋。一只只毛茸茸的硕鼠从洞里涌出来,乌泱泱地聚了一大片,一圈圈地把她围在其中。
柳青打量了一下这些硕鼠,个个都是毛发灰暗,腹部干扁,有几只还掉了毛。
“是你在叫我们?”为首的硕鼠吱吱地叫道,口气很不耐烦。
柳青看他这副样子,有心逗逗他:“是啊。看你们这样子,近日过得不太好啊。此地忽然闹鬼,摆摊卖吃食的少了吧?” 她笑眯眯地吱吱道。
那硕鼠被她戳到了痛处,把胡子一吹:“我们好着呢,用不着你操心!你究竟有什么事?”
“有正经事。方才躺在这的那个人,他死的时候你们看见了吧?”
那硕鼠回身和其它鼠吱吱对叫了一通,又对柳青道:“……看见啦,怎么啦?”
“可有人追他或者推他?他是自己掉进水里的吗?”
那打更人看到河上的异象,说不定当时是受了什么影响,神志不清,那他的口供最好能有所佐证。
硕鼠把小豆子眼一转:“为何要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柳青想了想:“我傍晚给你们送些米糕来。”
硕鼠嗤了一声:“万一你不来呢?想知道你就现在给。”
“我现在没有。”柳青掏了掏袖筒给它看。
“那我们也不奉陪了。”那硕鼠吱吱对鼠群叫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哇哇――
来福不知从哪飞下来,追着那硕鼠狠狠地啄它,两只大而有力的翅膀不停地扑扇着,样子凶猛极了。
他的喙又长又硬,还带个尖尖的钩子。那硕鼠哪里逃得过他,满地逃窜却还是挨了好几口,没一会的功夫身上被啄得全是血。其他的硕鼠被吓得吱吱尖叫,呼啦一下躲得老远。
那硕鼠趴在地上吱吱地求饶,来福才停了下来。
“现在可以说了吧?”柳青抱着胳膊问。
“我说我说,”硕鼠觑了一眼威严的来福,不露声色地往远处挪了挪,“那人跟疯了似的,一路又哭又喊地跑过来,咚地掉河里淹死了。”
“周围可有其他人?有没有人追他?”
“没人啊,不都说了么,他自己跑进去的。”硕鼠一副嫌她傻的口气。
哇――来福吼了声。那硕鼠吓得一哆嗦。
“最近几日,是不是还有旁人落水?都是怎么掉进去的?”
“有两个,都跟他一样,边哭边往水里跑。”
“水面上可有什么异象?”
硕鼠瞥了她一眼:“能有什么异象?整条河里漂着大米糕?我倒想呢。”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追问。
关于那人如何落水,打更的与耗子说得一致。可打更的说自己看到了满河的尸体,耗子们却说没有。打更的不像在说谎,可耗子们更没有必要说谎,何况河里漂满尸体原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想来是打更的看到了幻象,说不定那落水的几人也是受了某种幻觉的影响。
可若真是幻觉的影响,那几人是从远处跑来最终落水,打更人却是从沿河的地方走到河边,被吓了回去。这路径、反应全然不同,看来这背后另有因果。
“……那个,我们等着你的米糕啊,你晚上记得送来。”那硕鼠余光瞥着来福,仗着胆子吱吱道。
柳青笑嘻嘻道:“一定一定!”
她想问的都已问完,便将硕鼠们打发走了。为首的那只一听说可以走了,嗖地一下就钻进了洞,溜得比谁都块。来福张了张翅膀,威风凛凛地飞上了树,好似鸟中大将军。
方才那小吏走了过来:“大人,真跟顺天府的人说的一样,人人都说看见了,可仔细一问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话说,方才您蹲在草丛里,是在看什么?”
第3章 限期
嘘――
柳青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探出一只纤纤玉手,像模像样地将几颗指头全都掐了一遍。
她微眯了眼睛看了看河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乃是相生相克的?”
小吏一愣:“小人知道。大人懂五行之术?”
“非也,此乃气之道也。此处原本五行均衡,那几人落水却涨了水之气,压制了土之气。我方才是在探土之气究竟被压制了多少,再与水之气的涨幅相较,从中可见近日来过此处的人都带着什么气。”
小吏的眉头已经拧到了一起:“大人,这……这高深的紧呐!那大人可有发现什么?”
“我发现那打更人的气很是浊乱,定是受了外物的影响,我们去问问他那日都吃过什么、到过哪里,做过什么,或许能找到线索。”
硕鼠所见只能做个参考,能入卷宗的线索还是要问人。
“小人明白!”小吏应得干脆有力。
大人不愧是大理寺过去三年来的核案第一人,就单说这高深的本事,旁人拍马也追不上啊。
柳青她们走到河神庙的时候,那小庙门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大群人,看穿着打扮,大概还是方才围观她们的那些居民。
被围在当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和他对面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身后还坠了一个才到他肩膀高的女娃娃。
这汉子长得虎背熊腰的,气势汹汹。那少年一面死死地盯着他,一面张着双臂护住身后的小女孩。两个孩子都干干瘦瘦的,身上穿的还算齐整,就是布鞋上已经破了不止一个洞。
“原来供品都是让你们给偷了。走,跟我去衙门见官!”那汉子一把抓住了那男孩的手臂,他那大手状如蒲扇一般,少年挣了几下挣不掉,低头就咬。他身后的女孩一见不好,也去帮忙,抱着那汉子的大腿就是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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