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目光看向木畅,苏青说:“妈妈和念桥阿姨不一样,不过没有关系,妈妈有你,有小樟,等你们长大了,妈妈就好了。”
木畅迄今都很难忘记苏青当时说自己和韩念桥不一样时候的眼神,那里头透着难以言喻的羡慕以及无穷无尽的落寞。
她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孤儿。
他们曾经为了一点彩礼千方百计让她嫁给木海,后来迫于木海的恫吓想方设法让她乖顺,再后来,出于害怕木海他们又手忙脚乱的将她抛弃。
除了在桃源镇那段还算得上美好安稳的时光,苏青的一生自始至终都是在被驯化,这种驯化是那样残忍,她无力挣脱,只能顺从,懵懵懂懂的木畅在那一刻看到了她母亲的悲哀,于是她从那一天起决心要去成为苏青的依靠,她在心里面下定决心要带苏青逃脱这个牢笼。
她想要告诉她,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时至今日,木畅才后知后觉的看清楚,在当时苏青对韩念桥的羡慕和落寞背后,表达出来的不仅是自卑,那里头还藏着她对自己如今尚未破碎完整家庭的自满以及她极为隐秘的嫉妒,与此同时,木畅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所想要为苏青所执行的营救,从来都不是苏青想要的那一种。
去年她劝她逃跑时候的那个耳光就已经是警示,可是那时她没有察觉,还妄想自己能够救她于水火。
苏青所想要的那种营救是什么样子呢?
是她听话的长大,拿一个好成绩,念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好工作,然后去忘记成长过程所受的这些苦楚,最后……最后像她一样,成为一个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女儿,对丈夫千依百顺的妻子,进而,再成为一位无私奉献的母亲。
她希望她通过这种她企图完成却未能完成的人生去证明她这一生还有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那个作品就是她,而如今这个妄想叛逃的女儿,是她所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她觉得一定是有什么蛊惑住了她的女儿。
而那个人就是韩念桥。
看得出来苏青有想过要将自己刚刚暴露出来的那点隐秘嫉妒伪装起来,可是这一刻因嫉妒所产生的自厌冲昏了苏青的头脑,她找不到发泄的地方,索性就用身为母亲得天独厚的权威去发泄在她的女儿身上。
木畅是她的女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所以她怎么可以去听韩念桥的话,她该要听她的话才是。
温柔的将木畅散落的碎发拨到一旁,苏青看着这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轻轻的说:“畅畅,妈妈知道你最近教了很多朋友,可是畅畅,你要知道,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不一样,你不要总想着去和别人家里面比。我知道你喜欢念桥阿姨,可是她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她现在看你可怜,帮得了你一时,到后面,又能够帮你多少呢?”
苏青的话是那样有道理,她道出来一个在木畅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没有人可以帮得了她一世。
可是这也是一套木畅太熟悉的话术,因为她曾经这样听到过无数的人对苏青说过,他们用这样的话术阉割掉她的梦想,限制住她的自由,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配得到美好的人,而今,她开始拿这套驯化过她的话术来试图驯化她的女儿了。
在这套看似温婉平和的话术之下,轻描淡写“不一样”三字所暗含的是你应该接受你这垃圾一样的人生,因为你的出生让你只配得上这样的人生。
你怎么可以想着逃离这样的人生?
你不可以。
现在明明是夏天,木畅却觉得她自己是那么的冷,她不敢置信的看向苏青,然后她看到了苏青温柔眉眼之中压抑的不耐,苏青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摆出来的这幅慈母模样是多么的扭曲不协调,可是木畅却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她陷入自己自洽的逻辑之中,全然忘了她当初劝她离开的出发点是木海在施暴,而如今,苏青将其曲解为了她嫌弃自己的父母没有钱,想要去和陈澈谈恋爱。
看着这样子的苏青……木畅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寸寸的破碎掉,因为她呕心沥血不顾一切的营救在苏青的眼中被解读为叛逆,她舍下自己的自尊去求的帮助在她的母亲眼里成了她不知廉耻爱慕虚荣的证据。
木畅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苏青的话一句句的往她脑子里面钻让她不知今夕何夕。
“我早就觉得不对了,之前澈澈打电话来那次,我还以为你是个拎得清的,但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真的是太傻了,畅畅,现在小小年纪谈恋爱你在想些什么?澈澈说会帮你你就相信,他自己现在能够干点什么?你又让他爸妈怎么看你?”
“现在他要追你,所以对你花言巧语几句,可是这个世界,真正会帮你的,只有你的父母。”
尖锐的反驳声在木畅的内心响起,她那样想质问苏青你是不是看不见我身上的伤就是你口中的父亲所造成,她想要让苏青不要再自欺欺人忘记她谋划逃跑根本不是因为贪慕虚荣只是因为她害怕木海。
难以言说的愤怒裹挟着此时此刻彻骨的寒冷在木畅的心中翻天覆地。
她可以去在木海面前装模作样的演出乖巧听话,是因为她如今根本没有再把木海当做一个人在在看,但是现在看来,苏青和木海又有什么两样?
木畅只觉得自己那样努力所争取的自由不过只是一场骗局!她受了那么多的伤,挨过那么多次的打,下过那么多次的跪,苏青最终所希望的,居然不是离开,而是想让她去原谅去接受!
豆大的雨水配合着木畅的心境在窗户上劈啪作响,密密麻麻的寒意在这个夏天的夜晚蔓延开来,一股强烈的恨意在木畅的心中以摧枯拉朽之势拔地而起,迫使她那样想要去戳穿苏青的懦弱,嫉妒,虚伪,愚昧好让她清醒一点,可是木畅到底不忍心这样对待她的母亲。
她望着窗外的风雨,忽然觉得很茫然,而后,她打断了苏青这番颠倒黑白近乎洗脑一样的话,径直问她:“妈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离开?”
苏青没有回答木畅的问题,而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木畅那么恨啊……
可是她最终仍然不肯甘心,一层一层撕开将她的手严丝合缝包裹起来的纱布,木畅死死地盯着苏青的眼睛,问:“妈妈,是不是我受的伤还不够重,流的血还不够多?所以你才不愿意离开?”
木畅的话连带着绯红的鲜血那样刺耳那样刺目,气急败坏之下,苏青轰的扇了木畅一巴掌,她不准许木畅再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可是在这声脆响响起来的时候,苏青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做了些什么,而在这响亮的一巴掌里,木畅那样清醒那样悲哀的发现……无论什么筹码摆在苏青的面前都是没有用的。
因为她的母亲并不只是她的母亲,她还是木海的妻子,婆家口中应当遵守妇道的儿媳,曾经抛她而去娘家的女儿,她是一个被封建教条所潮控的奴隶!
企图将她带走的自己不是她真正的战友,她的战友是今天下午在那家五金店里面发表令人作呕言论的和事佬,是曾经将她抛弃的家人,而她的君主是那个践踏她的男人,所以如今这个自以为是要救她于水火之中的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逃兵,叛徒!
她和木海之间所存在的关于暴力的矛盾不是真正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所要维系这个像情笼一样的家和她所追求的自由之间所存在的矛盾才是真正不可调和的矛盾。
苏青不敢置信自己又打了木畅一巴掌,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去查看木畅的情况,可是这一次,木畅挡住了她伸过来的双手,或许是出于恨意,也有可能是因为失望,但是木畅在这一刻确实懒得在演戏。
她要让她的母亲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不会听从她的驯化去成为她的同类。
她不会去做一个奴隶。
感受到被背叛的,何止是苏青呢?
一字一句,木畅告诉苏青:“没有不一样。”
清清楚楚,木畅告诉苏青:“我和陈澈,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和我的那些同学,没有什么不一样。”
第六十三章
木畅如今所住的这间病房是一间单人病房,这是陈澈在知道木畅在装之后特意让韩念桥给她开出来的一间病房,因为是单间,所以价格并不便宜,可是如今……它已经失去了它本应该起到的作用
既然无法离开这个家,那么钱这种东西,还是能省一笔就省一笔的好,再在这里待下去只是对金钱无谓的损耗,反正她的昏迷也是装出来的,在撕破脸半晌的沉默后,木畅提出来出院的打算。
她的话说的很直白,平静的看了一眼苏青后,木畅说:“既然如此,这些没有必要的钱还是不用在花了,还有,爸爸那边的事情要处理尽早处理吧,今晚我去和陈澈把事情说清楚,陈叔叔和念桥阿姨那边,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求他们?”
木畅这番话并不好听,但是她也道出来苏青从清水市来桃源镇的目的,那就是苏青并不是真的想要求陈商南为木海谋一份职,她只是迫于无奈,需要一个在这个出逃夜晚能够回到家庭的投诚工具,委托韩念桥来找陈商南,是苏青知道自己错了所采取的行动。
这不是苏青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她清楚地知道没什么人愿意帮木海,为了不完全沦为木海的工具,她在自己可承受的范围内一次次的推拒。
这是苏青维系自己卑微尊严的战术,她的卑微尊严最终会维系到她无法推拒的极限,那就是木海震怒,而在这个时候,苏青会采取第二步措施,那就是让别人来推拒,因为比起她的卑微尊严,她还想要去维持这个病态的家。
苏青总是擅长用如此曲线救国迂回婉转的方式去维系尊严与危险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却不懂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愚蠢行径。
她反反复复的陷入木海要钱,她去借钱,借不到钱,木海家暴的循环之中,这是一个苏青早已习惯了的循环。
通过这个令人觉得悲哀的循环,苏青的确可以达到她的目的,那就是既维系了家中的平衡,又没有让家中背负更多的债款,她要付出的,只是自己和自己的女儿挨上几顿打骂,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因此苏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可是今天,这个循环出现了一个变数,那个变数是在木畅昏迷时挡在她面前的陈澈,因此木畅才会说出来自己会去找陈澈这番话。
对于陈商南和韩念桥而言,木畅之于陈澈所代表的含义是他喜欢的女孩,她因同时是木海的女儿,身上便添上了“麻烦”二字的标签,其实他们想的对,因为对于木海而言,陈澈所代表的含义是喜欢木畅的男孩,与此同时,因他还是陈商南的儿子,那么他身上便不可避免的要加上“冤大头”三字。
下午带着木樟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忘在病床前试探木畅,问她和陈澈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当时木畅说的是关系是不熟,给出来的态度是厌烦,之所以会送她回清水市,是他死皮赖脸的恳求,而那一出近乎崩溃的歇斯底里,只是他愚蠢的一厢情愿,可是哪怕木畅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木海仍旧不忘将利益最大化。
他浑然无视自己的女儿遍体是伤,眼里只有他那些说出来都令人发笑的上进心。
“爸爸最近要拜托你陈叔叔办点事,你也不要对陈澈态度太差了,你今天下午这么一弄,医院要花不少钱,以后要念书,都是要花钱的地方,爸爸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好,所以你也要听话,知不知道?”
木畅多了解自己这位卑鄙的父亲啊,可是那会,因为抱着马上就可以逃跑的想法,她还有点闲心配合他虚假的表演,仿佛真的被他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伟大父爱所感受,诺诺的说了一声好,然而现在,木畅没有演戏的心情,她脑海中只有机械化的流程。
那就是赶紧回家挨打吧。
平日里,苏青虽然知道木畅骨子里存着强势,但是到底,木畅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是几乎没有在苏青面前展露过的,所以她一贯对自己这个女儿的认知是文静听话,可是在今天,木畅骨子里那种近乎凌冽的强势摆到苏青的面前来了。
木畅其实可以用她对待木海的那张虚伪面具去对待苏青,可是木畅到底不愿意这么做,她心里面仍旧存着对苏青的那么一点期待,因此这种凌冽的强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给自己也给苏青留下来的机会。
苏青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这就形成了木畅如今和苏青诡异的相处状态,她们女儿不像女儿,母亲不像母亲,可是到底,她们仍然都想要去维系那条岌岌可危还没有断的彻底的脐带。
看到木畅极快进入状态的分析眼下的状况,苏青如同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配合着她的行动,无论如何,木畅的头脑确实要比她清晰太多。
嚅喏着,苏青说:“好。”
或许出于要拉近和女儿的关系,苏青又补充了一句,她说:“妈妈和你想的一样,妈妈也是不想再麻烦陈澈一家的,你知道妈妈的,妈妈不是那样的人。”
讲这句话的时候,苏青心中有太过明显的心虚,因为她如今在木畅面前太过透明,这种曾经被木畅认为是骨气一样的自尊里面,还包含着她见不得人的嫉妒,当然,这种嫉妒也可以称之为骄傲。
刻薄一点说,苏青身上这点自尊和骄傲和她的处境与追求混杂在一起,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因为她要不就和木海彻底同流合污,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要不她就像木畅这样,摒弃一切选择逃离,因为无论是那一种选择,都不会让她如此拧巴,可是苏青哪一样都做不到,所以她只能够停在这个尴尬的位置上痛苦着,无人谅解着。站在天平的另一端,木畅看着她摇摇摆摆的母亲慌慌张张,可是她无法做到妥协,她不愿意像木海俯首称臣,她做不到!
这对不愿走向彼此的母女之间只剩下这样一条岌岌可危将断未断的脐带。
捏着这根脆弱的脐带,木畅近乎僵硬的点了点头,她说:“那去办出院吧,我会和陈澈把话说清楚,他不会被爸爸煽动。”
话音刚落,木畅便起身要走,可是在这个时候,苏青拦了她一把,她说:“畅畅,你受了伤,还是在医院在多待待吧,这个病房的钱,没有……没有关系的。”
木畅其实不太愿意在这个时候还去扎苏青的心,可是这一出慈母戏码实在是没有意义,站起身来的木畅已经要比苏青还高出不少了,但她的脸上仍然存着少女独有的稚气。
然而,木畅的眼中没有一丝这个年龄孩子会有的天真,极为平静的看了一眼苏青,木畅摇了摇头,她说:“走吧。”
为什么呢?
在这无言的沉默中,苏青和木畅都心知肚明,因为以前受的伤,比现在重,也没有说要去医院住,而以后要受的伤,还多得很,所以现在这笔钱,花的实在是没有必要。
按照和陈澈约定好的,木畅打了一通电话跟他和韩念桥说明如今的情况。
在电话里,木畅用极为简短的话语将事情已经说的很清楚,她告诉了韩念桥自己不在需要她的担保,也解释了自己想要早些出院的打算,至于苏青的求助,木海的求职,那是大人的事情,木畅没有越俎代庖的替苏青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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