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担心也好,因为不舍也罢,事实的结果就是他对她进行了一场以爱为名的绑架,这种绑架让他将自己与木海相提并论,那是一个在陈澈心里造成她流浪刑罚的罪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变成了木海。
可是除此之外,陈澈无计可施,他唯一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份自认为不值钱的真心,唯一能够祈祷的就是自己这颗不值钱的真心能够让她对他心存怜惜,准他追随。
如果说在过去,木畅还可以将陈澈那张表示关怀的磁带毫不留情丢进垃圾桶,然而现在的木畅做不到疾言厉色。
这无关乎她是否具备一番能够将陈澈完美欺骗的出色演技,而关于她忍不忍心去将陈澈身上那腔热血变得如她一般冰冷。
木畅不知道,可是在面无表情抱着手从陈澈面前离开时,木畅反反复复的想起来在桃源镇医院出来的那个夜晚,在一片漆黑望不见未来的茫然中,陈澈在光中向她奔来。
这一个多月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夜里,那束光同样不断的在木畅的心中跳跃,它有时是木畅的救赎,有时是木畅的枷锁。
看着那束光,想到陈澈,木畅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糕,在陈澈近乎赤诚的爱里,木畅总能够想起来他带给过她的美好。
他曾经握着她的手告诉过她桃花源一定存在,在冰冷的冬天他把看到的圣诞彩灯,吹琴少年带给她看,面对她这颗比冬天还冷硬的心,他宁可被嫌弃也要守在她的身边,然而这些美好也是木畅的枷锁。
木畅总觉得她的身上连接着两条脐带,那脐带的两端分别是苏青和陈澈,每当她想起陈澈的时候,木畅就会觉得自己仿佛在割断她和苏青的那条脐带。
在那个撕破脸的夜晚,苏青那番她的逃离是为了和陈澈去谈恋爱的指责到底是进了木畅的心,她无法否认自己喜欢陈澈向往他所存在世界的这个事实,这种向往的确像是背叛,她的母亲还在地狱里面受苦,她身为女儿凭什么去追寻自由追寻幸福!
没有人知道木畅这一个多月是怎么过来的,因为没有人会懂得她曾经有多么想救苏青,这种近乎煎熬的拉扯是她放弃去救苏青的过程,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放弃去救苏青,等同于杀死她自己!
或许是抱着补偿的心理,木畅在这种充满负罪感的逃离中,产生了近乎决绝的要和陈澈断掉的想法,那就让她也不要去得到幸福好了。
这种想法是这样不负责任,看着眼前因自厌而无比痛苦的陈澈,木畅的大脑清醒地可怕,她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去记住陈澈这一刻的痛苦。
木畅想,他怎么可以这么蠢的将自己去和木海相提并论!如果不是她和他说过那个“等”字,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她给了他承诺又去收回承诺,呈现给他痛苦又拒绝他的陪伴,而他还在给她冠冕堂皇的开脱。
什么叫做她怕他痛苦?
木畅清清楚楚的知道,让陈澈眼睁睁看她孤苦伶仃的去流浪,他所受的煎熬无亚于她放弃去救苏青,可是她为了让自己在这种充满负罪感的痛苦中好受一点,不负责任的选择了逃离。
近乎要将自己的胳膊抓破,木畅在这样的疼痛中记住的,不仅是陈澈的痛苦,这里头,还包括她的愚蠢和懦弱!
她想起来自己为了抵抗木海带给她的负面影响时,偷偷摸摸打出去的那个电话,她曾经那样痛恨自己因木海的残暴不肯去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半分美好,因此她叛逆的去和那个多疑的自己作斗争,而在这一刻,木畅看到了她在那个病态家庭得到的另一份厚礼。
那份厚礼名为负罪。
对苏青背叛引发的负罪感让她也变成了苏青,同样的,她开始觉得自己不配得到美好。
在这疼痛里,木畅牢牢的记住了自己的愚蠢和懦弱,而后,她在一个陈澈看不到她的拐角处回过头,她的少年站在原地久久出神。
看着这样子的陈澈,木畅反反复复的诘问自己,你敢吗?
你敢回头向他走去吗?你敢继续做出一个承诺去给他期待吗?你敢彻底的背叛苏青成为一个罪人吗?
木畅想,这不是她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她应不应该的问题。
带着重重枷锁,木畅最终走到了陈澈的身边,她知道自己现在仍不自由,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中依旧存着负罪,可是同样的,木畅也清楚的知道,这种负罪不是她和陈澈分开的理由。
她要逃离的,从来是她身上这些枷锁,而不是她心中对于自由和美好幸福的向往。
第六十八章
如果一切照常运行,在这个暑假结束后,木畅应该步入初二。
初中整个知识板块的内容,木畅早在初一就完成了学习,因此在进入初二后,她要做的是两手准备,第一手准备是正常的初中综合学习复习,第二手准备是她之前一直计划要走的竞赛道路。
清水市三中的竞赛实力实在是太差,如果想要在高一入学的九月份就参加数学竞赛省赛联赛,而后再参加十二月份的国赛拿到保送资格,木畅需要较之昱城的学生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木畅不是一个对自己盲目自信和无的放矢的人,但是这个结果从概率上来说,是极有可能的。
木畅的坐标是韩乐。
同期培训的学生中,韩乐如今是省队学生中最被看好的学生。
他出生数学世家,爷爷是昱城大学最负名望的数学系教授,与此同时,他小叔叔韩昊晨虽然现在学法,但是曾经拿到过数学竞赛国赛一等奖。
不少老师认为韩乐在数学上的天赋远高于韩昊晨,怕他像韩昊晨一样中途倒戈,因此竞赛队的老师竭力激发他对数学进一步的热爱,可是在这一次的夏令营培训所有试卷,木畅的自测结果都要高于韩乐。
其实只要再多熬两年半年时间就好,再熬两年半,拿到那份竞赛成果,到时候她就可以和她之前所设想的一样,提前拿到大学入学资格。
这两年半的时间她需要做些什么呢?她只需要继续在木海面前演出一个乖巧女儿的模样,那是她演了十三年的戏码,可是那些曾经驾轻就熟的戏码木畅如今做的太艰难!
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木畅清楚地知道自己再在那个家待下去,她不是会崩溃自杀,就是可能在极度的暴躁下杀死木海。
而木畅不准许自己那样做,她才十三岁,她的未来还很长,她不可以为那样一个人渣搭上自己的人生!
木畅是反复斟酌过后才选择出这样一条看似更加艰难的道路的,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在日常的工作之外,她可以尽可能地挤出来时间去进行自学,这种时间投入比或许无法让她在竞赛上拿到什么好名次,可是考一个还不错的大学却绰绰有余。
苏青一开始并不知道木畅的这个打算,这是因为木畅哪怕亲手扯断了她和苏青之间的那条脐带,但她仍然不想在她面前去带上一张虚伪的面具。
这种类似于补救的措施但凡好言好语的呈现在苏青的面前,她就又会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了。
在对苏青的负罪中,木畅依旧存着对她的恨,她企图用自己的这种乖张去惩罚苏青的软弱,可是在和陈澈会面的这个下午,木畅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是多么的病态和幼稚,这种惩罚除了折磨苏青和她自己毫无意义,因为始作俑者木海依旧快活自在。
回归的理智让木畅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行为,于是她不再是冰冷的去通知苏青陪同她一起去刘军平家中撒下一个因病要在家中自习的谎言。
在回到家中那个夜晚,木畅最后一次以木海的视角去看苏青的忙碌,最后她疲惫的闭上自己的双眼,选择放过苏青,也放过她自己。
一五一十,木畅说出来自己的打算。
这不是一个太复杂的计划。
慢条斯理的,木畅和苏青说:“妈妈,我虽然接下来会去打工,但是读书的事情,我没有打算就这么搁置在那里不管,我们班之前有一个同学因为在拍戏,所以请假在家里面自习,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但是给了我一些参考,我的打算是,我和刘老师请长时间的病假,这样子就可以用这段病假的时间打工,然后我趁着空闲的时间进行自习,这样子的话,我的学籍可以保留下来,后面就可以正常的参加中考,进而才能去参加高考。”
“而关于学费的事情,我打算用学徒的第一个月工资去教,这个事情我没有打算瞒着爸爸,所以我会自己和他进行沟通。”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木畅觉得这个世界极为可笑。
因为她拿着自己赚的钱去读书,还要去和自己的父亲进行解释,做出恳求,而她选择不隐瞒的目的也并非出于亲人间应当坦诚,木畅只是太清楚木海的控制与有多强,但凡她的隐瞒被发现,那么家里一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如果有得选,木畅根本不想和木海多说一句话。
这一切违背本心的行为只是木畅在再三衡量之后做出的最妥善处理方式,然而苏青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心中生出过多少挣扎。
甚至于,在听到她没有放弃学业后,苏青那张低眉顺眼的脸上闪烁出点点可以称之为希望的光芒,而听到木畅愿意和木海沟通后,苏青的眼神里泛出欣慰的泪水。
木畅太了解苏青,因为她如今的反应近乎原原本本的印证了自己之前对她的猜测。
她在她这种看似“理智”“懂事”的行为下觉得她在妥协,认为她认可了她那番“不一样”的理论,而后,心甘情愿和她一样去维系这个病态家庭的完整,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去做出自己应尽的那份贡献了。
面对这样子的苏青,木畅忽然觉得,她心中的恨都在消失。
因此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产生愤怒,没有产生歇斯底里。
木畅很平静。
看得出来,苏青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甚至于,她欣然接受了她的平静,可是值得庆幸的是,苏青最终没有和她说出什么让她不要去打工这样子的废话。
因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在昨天,木海终于带着木畅确认了一个去处。
因为年龄的限制,木海之前企图送木畅去的工厂才不愿意收她入厂,后来木畅提出来去做学徒的打算,但是哪怕是做学徒,他们也处处碰壁。
木畅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把她留在店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清水市的劳动力没有这么不充沛,因此大多数店铺不愿意去担收一个童工的风险。
当初带着木畅出来找工作的时候,木海甚至被不少门店的员工讽刺说看你好手好脚这么小的姑娘也舍得带出去做事而暴跳如雷,为了稳住木海的情绪免得他又招惹出麻烦,木畅不知道做了多少虚假的解释。
不愿意收木畅的店铺是大多数,但是依旧存着那么几家不太正规的漏网之鱼,否则木畅也不会提出这样一个去处。
在一家名为蔡阳理发店的店铺,木海和木畅终于看到了可以称之为希望的曙光,但是这家店铺给的钱不是很高,每个月只有三百块钱。
乍一听到这个开价的时候,木海忍不住讨价还价。
拉着木畅的手,木海不像一个父亲,而像一个人贩子:“我女儿很聪明的,而且她个头也高,看上去和个大人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我们就是去报身份证的时候,时间填错了,其实现在她都有十五岁了。”
这番张口就来的谎话被来蔡阳理发店找蔡阳的范丰盈听入了耳中,而后她翻了个白眼,专注于把木畅卖出一个好价钱的木海并没有留意到范丰盈的视线,然而木畅注意到了。
在进蔡阳理发店的第一眼,木畅的目光就放在了范丰盈的身上。
范丰盈是一个美人,走在路上被人多瞧几眼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木畅之所以会看范丰盈,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觉得她有些眼熟。
然而木畅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范丰盈,这种想不起来的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因此她多看了范丰盈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木畅留意到了范丰盈的白眼。
范丰盈显然知道木畅在看她,但是她依旧混不在意的翻了一个白眼,这样还不算,在翻完那个白眼之后,范丰盈甚至将视线放在了木畅的身上。
视线教汇的时候,范丰盈赏了木畅一个冷笑。
当时木畅并不知道范丰盈的白眼和冷笑来自何处,但是后来木畅知道了,范丰盈只是觉得那一幕如同旧社会卖儿卖女的场景过分好笑。
木海和蔡阳最终没有把价格谈拢,想着要把木畅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木海咬咬牙继续带着木畅寻觅。
在贩卖木畅这件事情上,木海体现出来他难得的积极性,但是屡屡受挫,他的耐心逐渐不够,因而在后面,木海将这份工作教接到了苏青的时候上。
事情很巧,最后苏青带着木畅来到了范丰盈所在的丰盈理发店。
丰盈理发店不同于蔡阳理发店那种看上去连块营业执照都没有的黑店,它虽然坐落在清水市一条等待拆迁的老胡同,但是在一众老破小中,它的装潢格外有格调。
这种反差反而显出丰盈理发店的深藏不露,在走进这家店的时候,苏青本能的不抱任何希望,而同样不觉得范丰盈会收留她的,还有木畅自己。
因为木畅记得范丰盈,与此同时,她也记得范丰盈的白眼和冷笑中所呈现出来的鄙薄,然而木畅没有想到,范丰盈最后留下了她,甚至于,她还开出了一个让他们家很难去拒绝的价钱。
比起当初木海和蔡阳讨价还价想要多出来的那一百块钱,范丰盈直接开出了双倍的价格,八百块一个月,木畅从此成了丰盈理发店的学徒。
说实话,范丰盈开出来的价钱其实距离一开始木海所期待的一千五仍然相去甚远,但是每个月近八百快的学徒费在整个清水市已经算得上是寥寥无几。因而确认下来这份工作的时候,留守在家里面的木海听了几乎要合不拢嘴。
木海的高兴劲活像一个终于将手里边赔钱货卖出去的卖家,然而木畅看到他这副样子,只觉得他愚蠢。
因为木海并不知道她真正的价值所在。
说这句话无怪木畅过分自信,而是她对于自己有着太过清晰的认知。
在窥破木海的愚蠢之时,木畅甚至好心的在心里边给他打了个算盘。
其实对于木海而言,他本来只需要付出几分微不足道的父爱,对苏青少一些动辄打骂的拳脚,她也不会这么恨他想要逃离,而只要她能够完成正常的学业,她能够回报给木海的,远比此时此刻的八百块钱一个月要多得多。
然而这些虚情假意可能给到木海的回报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因为在木畅的心中,她的父亲早就已经死了。
八月一号,距离木畅的十三岁生日还有十六天,但是从明天开始,她就要过早的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了,而她已经死去的父亲,以一种巨婴的形态,安然的休憩在他的王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木海实在是一个太过幸运的人,这辈子,他就没有付出过什么真正的劳动,在娶了苏青之后,他更是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靠着打骂,他收获了一个对他忠心不二的奴隶,而后,这个奴隶还给他生下了小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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