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了自我意识的木畅想着要逃离,可她投鼠忌器,为了苏青这个“人质”,她依旧要对他去尽一种称之为赡养的义务。
这个所谓的家,对于木畅这样的孩子而言,只是她的牢。
在中国,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也有太多这样的孩子还困在他们的牢中,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木畅一样选择逃离,因为这种逃离意味着从此以后,你选择去做一个有亲人的孤儿。
没有几个孩子愿意去做这样的孤儿,因为孩子眷念父母,是一种本能,扼杀这种本能,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件太过残酷的事情,然而木畅却这样做了。
侧躺在这个等同于监狱的“完整家庭”某种意义上来说的最后一个夜晚,木畅久久未眠,很莫名的,她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她进行过的那场离家出走。
拿着卖头发得来的那笔钱买下来两张去桃源镇的车票时,木畅心中曾闪过无数想法,她在想就这样叛逃她可以去做些什么,乞讨?做童工?
其实无论做乞丐也好,做童工也罢,这些匪夷所思的设想中,更加出乎木畅意料的,是她如今独自踏上了这条离家的道路。
苏青不只是木畅的母亲,她还是最初带给木畅美好启迪的人,然而现在,她要抛弃她了。
难以言喻的歉疚再一次席卷而来,它们牢牢地扣在木畅的脖子上带着她一步步陷入一个名为负罪的深渊,叫她再一次产生她应该去拯救苏青的愚蠢想法。
然而苏青不需要她的拯救,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如同傀儡般的女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青和木海作为木畅的父母,他们创造了她也一并摧毁了她。
在自厌中,在负罪中,木畅无数次觉得自己要溺毙,可是每每这个时候,木畅就会想起陈澈。
这种想起与爱无关,准确的说,它亦是一个坐标。
如果说韩乐是木畅在竞赛道路上的坐标,齐颂是木畅在学习道路上的坐标,那么陈澈就是木畅在健康人格上的坐标。
对比着陈澈,木畅才能够在那种摧枯拉朽的自厌和负罪中看到自己在被摧毁,木畅不容许自己被摧毁,因此她竭尽所能的重塑着自己。
每被摧毁一次,木畅就重塑自己一次。
这种重塑过程并不好受,它像一场无人看见的战役在木畅的心中反复上演,稍有不慎就会将她拉入情绪的泥沼不得翻身,可是好在,陈澈给了她坐标。
如果苏青知道今天她和陈澈没有断掉关系,甚至于,她继续给了陈澈一个关于等待的承诺,一定又会对她进行拜金,贪慕虚荣,拎不清轻重,被花言巧语迷了眼的指责吧?
啊,产生这样子的想法时,木畅就知道,她心中的那场战役再次打起,她又在被摧毁了。
无人知道木畅的痛苦,哪怕是一路陪着木畅的陈澈也不知道木畅是如何从这场手无寸铁的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因为作为这场战争的亲历者而言,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她只知道她绝对不可以就这样死掉,因为每每她想要放弃,想要妥协,就会有一个声音在喊她。
那是陈澈的声音。
他有时问她究竟怎么样才能够让她高兴一点。
他有时对她说桃花源一定存在。
但是更多的时候,那声音只是温柔的喊她的名字,让她别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方向。
这场不断摧毁木畅又重塑木畅的战争到底是没能杀死她,但是它们让木畅获得了再一度的成长。
她变得更加冷硬,清醒,可是因陈澈的存在,木畅的心中始终存着一处柔软,温暖。
如果拿冰山做比方,木畅如今仍然像极了一座难以逾越无法靠近的冰山,可是不同于过往,如今这座冰山上开着几树小花。
那是陈澈带来的花。
自厌的苦痛让木畅想去将它们连根拔起,可是木畅最终放过了它们。
于是它们愈长愈艳了。
这是几树想要给木畅带去春天的小花。
它们那么微不足道,却奇迹般的让这座冰山下翻涌的岩浆安静下来,使得它避开了被摧毁的残酷走向,然而,它们在这座冰山上扎下了根,用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力量,消融着这经久不化的凌冽寒冰。
那层寒冰是木畅的自我保护,看着它们被这小花消解,木畅有时候会感到害怕,因为她不仅担心失去了这层寒冰的保护,她护不住自己,她还担心,失去了这层寒冰的保护,她护不住那几树小花。
然而木畅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因此她跋山涉水的走到那岩浆所在的腹地,那是靠近战役的最深层,稍有不慎,她就会万劫不复。
那条路那样难走啊,可是木畅知道,这是她必打的一场仗,这是一场只能够由她自己去打的仗,如果她不走这一遭,这些岩浆迟早会将她吞噬。
那时候被毁掉的,还有她的花。
这是一场向死而生的战役,木畅要做的是以身殉道的牺牲,越靠近那岩浆,木畅就能够看到越多苏青和木海的身影,他们拉扯着她回头,指责她不孝,叛逆,自私。
就这样去死吧,木畅曾经这样子想过,可是凭什么?
在极致的痛苦之中,木畅坚守着心中一份她没有错的信念得以苟延残喘。
她绝不妥协!
又一个清晨到来,木畅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在这个时候,细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下意识的,木畅伸出手去捧住了那点阳光。
她再一度做出婴儿在母亲子宫内的动作,然而在这一刻,木畅并不感觉到害怕。
隐隐约约,木畅这一次在梦里能够感觉到她没有殉在那岩浆里,她活着走出了她的牢。
可是,隔着滚滚岩浆,木畅看到了那个她想救却救不了的苏青,以及……
她亲手杀死了那个作为苏青女儿的木畅。
第六十九章
木畅没有让苏青送她去上班的地方,带着一袋不太大的行李和两张已经失效的车票,木畅离开了五安市场,来到了丰盈理发店。
丰盈理发店是木畅如今工作的地方,它的老板娘叫做范丰盈。
范丰盈今年三十六岁,她年纪算不上太大,但是干理发行业已经有二十几年,最开始入行的时候,她的年纪和木畅差不多大。
然而,二十几年前的十三岁和如今的十三岁是不一样的。
1980 年国民经济落后,在那个年代,九年义务教育甚至没有开始实施,直到 1986 年,范丰盈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近六年,开上了清水市第一家正儿八经的理发店,义务教育法颁布,九年义务教育才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开来。
因为时代局限性,范丰盈所在的年代初中辍学外出务工养家糊口并不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这种事情发生在 2004 年就格外的匪夷所思。
准确来说,这件事情不仅匪夷所思,还违背法律。
冒着被告发的风险去收留木畅并非源自范丰盈多么想要占一个孩子的便宜,也不是因为范丰盈看木畅可怜。
范丰盈从来不怜悯被这种自以为懂事的孩子,正是因为这样,在蔡阳理发店听到木畅为木海辩护的时候,范丰盈才会发出冷笑。
在范丰盈的心里,正是因为这样自以为懂事的孩子,才会滋生出不负责任的父母,哪怕吃再多的苦头,也是这些孩子自食恶果,咎由自取。
然而范丰盈到底是收留了木畅,因为在木畅和木海走后,范丰盈在蔡阳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木海的丰功伟绩。
这是一个家暴男,是范丰盈最讨厌的一类男人,说完木海,蔡阳又问起范丰盈怎么会过来五安市场?
关于范丰盈厌恶家暴男和不来五安市场这两件事,都要从 1998 年那场杀妻案说起。
范丰盈也曾是那场杀妻案的目击者。
自从六年前在五安市场目睹杨娴的死后,范丰盈就开始神经衰弱。
在那个时候,还不流行恐婚恐男的说法,但是没有这样的专有名词,和范丰盈相熟的人也都知道她最厌恶的人就是家暴男。
与范丰盈相熟,不见得这人就是范丰盈的朋友。
看着蔡阳满脸的打探意味,范丰盈斜睨了她一眼,而后,范丰盈慢悠悠道:“我就是想着你好像还欠了我几千块钱没还,过来催催你,免得你忘了这事。”
聊了半天,蔡阳不仅没在范丰盈这里套出来她来五安市场的原因所在,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待范丰盈走后,蔡阳在她背后淬了一声狠的,她没有想到范丰盈会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双目相对之时,蔡阳脸上不免浮现出一点尴尬色彩,但是范丰盈却仍只是玩味的看着她不冷不热的笑。
这是一个早就不通人情世故的神经病。
蔡阳这样想,而范丰盈也知道蔡阳是这样想她。
正是因为知道别人都在怎么看她,范丰盈才格外不想说自己这一趟来五安市场是过来干嘛。
范丰盈来五安市场是过来治病的。
蔡阳没有说错,范丰盈的确存有精神疾病,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进行治疗,上个月,她去昱城找了新的医生,做完检查后,那医生建议她重新回到案发现场多刺激刺激自己,说这是什么心理治疗法,久了习惯了就没这毛病了,范丰盈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她走了这一趟。
来都来了,范丰盈就想着别白跑一趟,因此她就过来顺带手催了催债,谁知道正好遇到了木畅。
而更巧的是,木海最后带着木畅来到了她所在的丰盈理发店。
范丰盈不是个多么有菩萨心肠的人,她因六年前那场事故性情大变后,整个人性格甚至变得有些古怪。
在 2004 年,一个 36 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世人不会去体谅范丰盈的心理阴影,他们只会觉得是范丰盈这个人有问题,古怪的性格,没办法和男人相处,年纪大,都是附加在范丰盈身上的罪责。
私底下有不少人说她精神有问题,上一个介绍过来和她相亲的男人甚至直接问她是不是有精神病。
这些说法使得范丰盈越来越不耐烦和人打教道,因此她这家理发店哪怕生意还不错,范丰盈也不想招人来帮忙。
但是范丰盈最终收留了木畅来她这家店做学徒,因为五安市场这一行,不仅没有治好她的病,范丰盈甚至开始反反复复的做噩梦。
她总是梦见杨娴的死,出于移情也罢,因为害怕也好,言而总之,范丰盈收留了木畅。
可是在木畅来到丰盈理发店的第一天,范丰盈就已经开始后悔。
这姑娘年纪这么小,不知道要怎么干活就罢了,万一有人知道她招了个童工,来告她呢?
范丰盈越想越怕,以至于在等着木畅来到丰盈理发店报道的时候,范丰盈可以说得上都有点坐立不安了,因此今天在给自己上妆的时候,范丰盈的动作格外的慢。
于是乎,八点整,木畅来到丰盈理发店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范丰盈正在给自己上妆。
这是木畅这两天第三次见到范丰盈,每一次见到范丰盈,她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一种过分的精致。这种过分的精致并非说范丰盈的穿着打扮有多么浮夸艳俗,恰恰与之相反,她的穿着打扮极为有品位和出挑。
就如同此时此刻,她用一条丝带将自己的一头秀发盘出来一个极为慵懒却又恰到好处的造型,配合着她今天宽松的长裙以及清雅的妆容,整个人宛若即将去出演文艺电影的女明星。
之所以会形容范丰盈这份精致有些过分,只是因为清水市是一座太小的庙,这里大多数女人都很守本分,没有一个女人像范丰盈这样,每天早上起来后,会花近两个小时在自己的穿着打扮上面。
木畅来到丰盈理发店的时候,范丰盈正在为她的精致上最后一道妆,因着木畅的缘故,范丰盈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上完妆见人,这使得她愈发的看木畅不顺眼。
随意的点了点头后,范丰盈无视了木畅的存在,继续自顾自的描眉作画,大概十五分钟后,范丰盈才结束自己的妆容,纡尊降贵一般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木畅身上。
和范丰盈过分的精致一样令木畅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自我和傲慢。
无论是在蔡阳理发店的那身冷笑和那个白眼,还是如今太过不加掩饰的下马威,木畅都能够太明显的感受到,范丰盈是一个极其不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此时此刻,范丰盈的眼里面写满了不耐,然而最终,范丰盈压下了自己的不耐。
随手将手中的眉笔丢在桌前,范丰盈领着木畅往楼上走去。
丰盈理发店是一个双层结构。
它的一楼是门面和厨房厕所,因为范丰盈优异的审美,所以这家店的装潢并不像如今清水市大多数理发店那样土气艳俗,它整体上呈现出一种高调的精致,使得它在并不时髦的清水市别具一格,颇受清水市年轻人的青睐。
一道帘幕隔开一楼和二楼的空间,走过这道帘幕,继续上楼,就来到了二楼。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范丰盈整个人和她这个店的装潢很像。
相较于用以示人的一楼呈现出整体的和谐美丽,二楼可以说得上是混乱割裂。
就如同一楼的这份高调的精致只是范丰盈表现给他人的样子,她的内心和这个混乱的二楼同样极为相似。
在功能上,丰盈理发店的二楼主要是用于范丰盈的生活起居,因此在构造上,它由卧室和杂物间衣帽间所构成,除此之外,就是范丰盈很多年都不曾使用的一间仓库。
打开这间仓库,满目的狼藉涌入木畅的眼帘,这些狼藉并非是说里面的东西有多么破败不堪,而是这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太年久失修不见天日的氛围。
指着这个堆满杂物的房间,范丰盈颇为倨傲的说:“以后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员工宿舍,你好好收拾一下,弄完了再吃饭,还有,我姓范,以后你叫我范姐就好。”
说完这番话后,范丰盈就将木畅留在了原地,她的长裙随着她的走动摇曳生姿,有清浅的香味浮动在她的四侧,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透过这草木花香,木畅闻见的,是一股太久未被阳光晾晒过的近乎腐朽的味道。
这味道从范丰盈打开的这个房间传来,也从范丰盈的内心深处传来。
看着眼前这个久不见天日的房间,一些久远的记忆涌入木畅的脑海。
或许范丰盈已经认不出她,但是那天和范丰盈在蔡阳理发店分开后,木畅经过了 1998 年五安市场杀妻案命发现场。
走过那个现场的时候,木畅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会看范丰盈有些眼熟。
她见范丰盈的第一面,不是在丰盈理发店,不是在蔡阳理发店,而是在五安市场。
杨娴滚烫的鲜血喷薄到她脸上的时候,也溅了范丰盈一身,木畅迄今都记得范丰盈当时近乎失控的表情,与此同时,她也记得在所有人都被吓得后退的时候,范丰盈克服着恐惧哆哆嗦嗦的躲在一旁去打出来一通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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