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下去,她会被自己的恐惧吞噬。
伸出手,木畅把方玲玲的不堪,尽数揭开。
“玲玲,其实好早之前,我就发现你在吐了,之前范姐带你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我问了一下,如果一个人很不喜欢自己,她一般会做些什么,那个医生和我说了一些,我自己看书也看了一些,里面有说,长此已久的心理暗示,可能会让你进行一些自残的行为,你手腕的那个伤,或许就是你自残的证据,但是我想,你现在可能不敢这么做,所以你用一些不会留下伤的方法,去折磨你自己。”
木畅所说的,就是方玲玲想的,做的,她每一句话都那样一针见血,方玲玲忍不住颤抖,因为她的错被发现了。
木畅一直握着方玲玲的手,她如何不知道方玲玲的害怕,可她不可以就此打住,用了些力,木畅按住方玲玲的手,她声音平和,坚定,她擦去她的眼泪,接着说:“玲玲,小的时候,你老是洗手,因为你总觉得,手上有老鼠,但是现在,玲玲,你告诉我,你没有去抓老鼠,是什么,让你觉得害怕,让你不肯说话,宁可一遍遍折磨自己,也要保持沉默?”
方玲玲那么想开口说话啊,可她开不了口,久久的看着她,木畅始终没有收回自己具有压迫性的目光,她其实想说,如果实在不想说话也没有关系,玲玲,你好好吃饭就好了,方玲玲隐忍的痛苦那样激烈,然而到最后,木畅也没有放她一马。
“玲玲,告诉我,好吗?让我帮帮你,就像小时候一样,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要洗手,让我告诉你,老鼠不可怕,也根本不存在,让我帮你把老鼠赶走,好不好?”
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在一片模糊中,方玲玲那样清楚的看到,木畅又来救她了。
她的姐姐来了。
在她彻底被黑暗,恐惧吞噬之前,她的姐姐来救她了。
第九十章
乐北街从开始改造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快一年的时间了,这一年里,乐北街的变化很大,但街尾处的那家新华书店,没有什么大变化。
乐北街的这家新华书店是清水市最早的一家书店,不比城南新建的新华书店颇具现代化的影子,这家书店在装潢上,很带着些年代感,因为跟不上时代,在乐北街被改造之前,有一点被时代所抛弃的意味,在这里工作的员工,也都年纪大,守着这家人气寥寥的书店,带着些许文人落寞的风雅与寂寥。
然而在一年前,木畅带着薛得路他们在这里自习开始,这家书店落寞的风雅与寂寥被打破了。
本来在薛得路和刘驰来这里之前,木畅和陈澈的自习还是安静不扰人的,但是自从薛得路和刘驰来了之后,这家书店就没有怎么太清净过,如果不是坐镇的老馆长压根不吃薛得路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花言巧语那一套,薛得路能够把这家书店变成赶集的市场。
馆长爷爷不喜欢薛得路的聒噪,但是架不住薛得路讨其他人的喜欢,除此之外,看到一群青春正好的孩子好好学习为未来努力,好心的大人都想要为他们的成长多浇灌一些来自成人世界的温暖,正因如此,哪怕这家守旧的书店在乐北街改造的大潮之下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书店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忘记这群陪伴过他们一年多的孩子。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馆长爷爷任由这些不成器的下属担心这群孩子没地方自习,自作主张的把他的办公室让渡出来给这群在每周末必来书店自习的孩子。
这群孩子今天带来一个新成员,方清华注意到,她的脸上有一道胎记,跟在很能够制得住那个最聒噪小胖子的女孩身后,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这个女孩就是方玲玲,在 2006 年春天刚开始的时候,木畅带着她加入了帮扶小组的自习活动,每个周末的早上八点,她都会跟着木畅一起来到乐北街街尾的这家新华书店。
因为到的早,她们俩总会帮着同样最先到的方清华做一些整理图书的工作,木畅喊方清华方爷爷,方玲玲也跟着木畅喊方爷爷,木畅和同学一起在方清华那间办公室改造出来的自习室自习,方玲玲就跟着坐在一旁也安静地看书。
在乐北街街尾深处有一条小桥,那座桥连接着河对岸的一座小山,随着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薛得路叫嚣着看书间隙也要亲近亲近大自然,书看累了,他们偶尔就跨过小桥,沿着阶梯爬到山顶吹风。
方玲玲是木畅的小尾巴,她总是跟在她的身后,一开始大家对这个安静内向的妹妹很谨慎,薛得路和刘驰都记得她被老师批评的事情,小心翼翼的对待她。
齐颂和沈鑫对方玲玲的了解要少一些,但是他们不需要场外信息,也能够从方玲玲的瑟缩中察觉出她状态不好,不比薛得路和刘驰小心翼翼的对待,他们俩有自己的方法。
接过木畅的棒,他们和木畅陈澈一起也成了方玲玲的小老师,帮着这个休学在家的小女孩补习着功课。
润物细无声,在春天快结束,夏天快开始的时候,方玲玲已经彻底成为了帮扶小组的一员。
她话还是很少,与此同时,也改不了要跟在木畅身边才觉得安全的习惯,但是,她已经可以主动说话,这些哥哥姐姐都快要中考了,怎么可以把宝贵的复习时间总花在她的功课上呢?
在沈鑫拿起英语书过来的时候,方玲玲犹豫了一会,说:“沈鑫姐姐,你去复习你自己的东西吧,我现在可以自己学习的。”
像是怕沈鑫不信,方玲玲又多说了一句:“真的,姐姐,我可以的。”
方玲玲的声音很特别,往日里她不怎么说话还不觉得,但现在她开始说话,大家才意识到她的声音很好听。
刘驰听到方玲玲的声音抬起头来,然后他看到方玲玲脸颊上的那块胎记,如一朵玫瑰,绽放在她的脸上,与此同时,刘驰还留意到,在把大家布置给她的作业做的差不多后,方玲玲收起作业,起身出去。
方玲玲去的是阅览室,这段时间她很爱去阅览室看书,刘驰今天学累了,他也想去阅览室找本书来看看,于是他走出门。
走到音乐区那里,刘驰看到方玲玲,显而易见,方玲玲没想到自己会撞见方玲玲,慌慌张张,方玲玲藏起来自己在看的书,她这个样子,让刘驰想起来第一次看到方玲玲,她也是这么惊慌。
在这几个哥哥姐姐里,刘驰是最不知道怎么和方玲玲相处的,因为之前刘驰觉得自己吓到过方玲玲,与此同时,他对她胎记的错愕还可能伤害到过方玲玲,方玲玲慌张,刘驰比她还要无措。
装作大哥哥的样子,刘驰问方玲玲:“你在看什么书?”其实是很平常的询问,但是刘驰太不知道怎么和方玲玲相处了,所以他的话很是僵硬,有一种在审犯人的感觉,话一出口,刘驰就暗叫不好,因为方玲玲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有些苍白,她很明显在不安。
方玲玲是比刘驰小的需要被照顾的妹妹,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和这样的女孩子相处,方玲玲想哭,刘驰其实觉得自己也很想哭,他手足无措,慌乱的随便抽了本书出来,想转移下话题,可他不擅此道,大脑一片空白,好在这个时候,陈澈过来把他领走了。
在陈澈的身旁,站着木畅,他们俩像个家长,一人牵走一个孩子。
陈澈把刘驰带回了自习室,而另一头,木畅则带着方玲玲离开了书店。
自习室开着的窗户正好对着街尾书店沿河处的那座小桥,刘驰坐的位置靠着窗,他虽然离开和方玲玲两相尴尬的犯罪现场,却还是心有余悸无法平静。
手里边紧紧地抓着刚刚随便抽出来的书,刘驰把目光投向窗外,然后他看见木畅领着方玲玲跨过窗外沿河处的那座小桥,她们俩在往山上走去。
看到这一幕的显然不止是心神未定的刘驰,它也落入屁股上长钉子的薛得路眼中,看到木畅只带着方玲玲开小差,薛得路来劲儿了。他立刻站起身叫嚷着木畅监守自盗,要将她即刻缉拿归案,刘驰见状立刻阻止了他,而这一向是陈澈干的事情。
显而易见刘驰的行为有些古怪,薛得路奇奇怪怪的看向他,问:“你干嘛?”
在这个时候,薛得路看到刘驰拿回来的书,他更奇怪了:“你拿《贝多芬传》干嘛?你不是去找漫画的吗?”
刘驰看着机灵,但他实际上没多少急智,否则就不会在慌乱之下想要在方玲玲面前拿着本书作掩护转移话题,陈澈在这个时候出来打了圆场,他直接踢了薛得路一脚,然后对他说:“薛得路,你看不看书?”
陈澈这番话很是管用,薛得路立刻听话的看起来书,而这“父慈子爱”的一幕如果被方玲玲看见了,她或许会掩着嘴小声笑起来,因为这“父慈子爱”的一幕发生之前,陈澈差点被薛得路气死。
“陈澈,你之前成绩这么烂都可以现在都可以考的这么好,我没有木畅这样的女朋友坐灯塔,要不你来管管我吧,马上就要中考了,你们到时候都分到最好的那个班里面去,就我一个人落单,你得多想我啊。”
虽然差点被薛得路的话气死,但陈澈还是肩负起管理薛得路的重任来。
这些天这管理很是见成效,虽然薛得路老是嘴贱的说还是要差生管差生才最有用,但薛得路的成绩确实进步很大,薛得路显然不知道陈澈这次踢他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收拾起来玩闹的心思。
薛得路乖乖的学习起来,而另一旁的沈鑫和齐颂看到这一幕,都觉得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初教薛得路画辅助线。
木畅大概是带着方玲玲出去说话了,因为这段时间,除了刘驰,他们都发现了方玲玲在一直在看音乐方面的书。
关于薛得路的发现,这完全是误打误撞的结果。
临近中考,他很清楚的知道要好好学习的重要性,要不然也不会要陈澈来管他,可饶是再想要和陈澈木畅他们一起去昱城一中或者一起分到清水市三中最好的班级,他还是有些忍不住要开个小差,方玲玲摆在桌上的那些关于音乐方面的书,就这样进入了薛得路的视线。
装作关心妹妹的样子,薛得路关怀备至的问方玲玲是不是很喜欢音乐,他只是想说小话,因此完全没注意到本来已经可以正常说话的方玲玲在那一刻有短暂的失声,她不敢承认自己的喜欢。
方玲玲很是谨慎,在薛得路的发问后,她连着看了好几天其他方面的闲书,可饶是如此,她的举动还是逃不过木畅的眼睛。
木畅无意也不想去做一个监视方玲玲的牢头,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如今的方玲玲虽然已经开口说话,可木畅知道,方玲玲开口说话只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在上演一出正常人的戏码,可那个内心深处反常的她自己,还是困在了恐惧之中。
在上次的教谈当中,方玲玲并没有告诉木畅,她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第九十一章
木畅其实犹豫过好多次要不要和方玲玲重谈此事,她也曾无数遍告诉自己让方玲玲顺从自己的方法循序渐进去克服恐惧,可是在看到方玲玲控制不住自己走去音乐区,看到方玲玲明明有想做的事情却不敢向前甚至担心这份喜欢被人发现而选择掩饰的时候,木畅反问自己,如果是她,她是否希望有人来拉她一把?
想了很久,木畅还是无法做到熟视无睹,因为一个人渡过漫长地自愈岁月究竟有多么艰难,木畅比谁都更要清楚。
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半,初夏的阳光开始西斜,它们以一种温柔的温度洒在乐北街,牵引着一位少女带着一个女孩跨过小桥。
漫步在开着不知名小花的山野中,巨大的树木林立在她们两侧,看着她们俩一点点朝着风景最好的山顶走去,有带着怡人清香的山风轻轻涌动,配合着明媚的阳光,调皮地在她们教握的双手上穿梭,浮动。
牵着方玲玲,木畅带她在山顶处的一个小台阶上坐下,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可以看到山下的一小部分的乐北街以及一大片的蓝天白云,那里天大地大任翱翔。
木畅选的这个位置是薛得路千挑万选出来的,而他们到的时间也刚刚好,青石板本来被太阳晒得有些滚烫,但此时此刻因为西斜,坐上去并不烫人,只让人觉得温煦。
方玲玲跟着木畅他们来过很多次这个地方,从不怎么敢开口说话到拘谨的融入再到真正成为其中的一员,方玲玲喜欢这群哥哥姐姐,她非常庆幸木畅带着她走出自己的世界进入她的世界,在木畅的世界里,她得以短暂的忘记自己,哪怕没有完全好起来,但是借用这样的方式,起码方玲玲已经觉得自己不痛苦。
方玲玲其实知道自己向木畅姐姐隐瞒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好起来这件事情不对,可是除了自欺欺人也欺骗他人之外,方玲玲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借用他人的快乐活一天是一天吧,这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只要她把那个不正常的自己藏得够好,就像上一次骗过薛得路哥哥一样,那就可以一直伪装下去,这么想的时候,方玲玲还想,她不会一直纠缠着木畅姐姐不放。
等到她骗人的功夫再厉害一点,她就装模作样的去学着独立,这些借来的快乐,足够她支撑自己活下去很长很长时间,因为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幸运,姐姐来救过她,她只要有姐姐来救过她就好,她不需要姐姐一直牺牲自己陪伴她,她很乖巧,她才不要去成为木畅姐姐的负累。
方玲玲是个太懂事的孩子,为了不让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自己拖垮对方,她是绝对会割断来搭救她绳子的那种人,可是木畅是哪一种人呢?
她是宁可自己的手被石块磨得鲜血淋漓,你伸手割破绳子的尖刃扎破她的手,只要你在一声救,她也要拉你上来的那个人。
“玲玲,你上次和我说,没有你害怕的老鼠,你只是因为难受,所以不太想说话,其实我知道你是在撒谎,这些天,我看得出来你在努力的让大家放心,你也做得很好,其实我不应该在旧事重提,因为你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很有自己的主意,所以在追根究底去问,其实会让你比现在这样子先尝试着忘记一些事情难受。”
很难得的,在木畅的身上,方玲玲第一次看到这个所向披靡的姐姐目露迷茫和自我怀疑,因为木畅的确担心自己太过自以为是,凭什么她觉得自己能够救起来方玲玲呢?她对方玲玲这种打着关心旗号的监视,是不是另一种强迫,在逼迫方玲玲接受自己自以为是的好意?
木畅并不确定,可是当她看到方玲玲因自己的示弱而开始变得担心的时候,有一道裂缝,木畅精准的捕捉到,自己可以通过方玲玲对她不忍的这条裂缝,把她从她自己的世界里面拉出来。
“可以告诉姐姐吗?你是不是有恐惧的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
在心里恳求,木畅这样子想,求你让我拉你出来。
狠了心,木畅继续以退为进的讲述着自己的犹豫,在看似辗转反复的前进中,木畅一往无前的向着方玲玲伸出来的那双手奔去,千钧一发之际,木畅透过这条裂缝,拉住了方玲玲的手,然而木畅没有想到,撕开这条裂缝的时候,她先直面的恐惧,并非来自方玲玲,而是她自己的。
哑然张口好半天,方玲玲的恐惧堵在她的喉口难以启齿,软弱的眼泪因心中壁垒的坍塌而破防倾泻出来,方玲玲其实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将自己的恐惧说出口之前,她会问木畅这样一句:“木畅姐姐……你有过害怕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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