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此时愈往下走了,在不远处的天边,泛起来一片滚烫的云海,与此同时,它还掀起来一段关于火烧云的记忆。
从那群用老鼠吓唬方玲玲的小孩手里边的那天傍晚,木畅第一次知道,火烧云之后,会是一个晴天。
方玲玲并不知道温柔对待自己的姐姐,在陈澈的面前,是另一幅嘴脸,然而陈澈太了解木畅,她永远也不会这样对他。
和木畅一起把方玲玲送回家后,陈澈本来以为自己会换来木畅劈头盖脸一顿骂,可是木畅并没有,她只是上上下下的检查他有没有在那场混战中受伤,看到他只是手擦破了皮之后,她就一言不发的带着他往他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陈澈多么了解木畅,他一点也没有因为木畅对他是否受伤所生出来的担忧而冲昏头脑,在木畅一言不发的举动中,陈澈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惹恼了木畅。
忐忑的跟在木畅的身后,陈澈第一次在这个给过他最脆弱时候安全感的女孩身边感到真正的害怕,木畅的一言不发让他觉得恐惧,因为他很莫名有一种木畅在离他远去的感觉。
陈澈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无论木畅对陈澈摆过多少冷脸说过多少拒绝,但是她更多的只是厌烦这种她不喜欢的讨好行为,出于某种职责,木畅哪怕觉得厌烦也还是会尽忠职守的伺候好他,和陈澈的相处,是木畅的工作,可是在那一天陈澈加入混战的时候,木畅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她的身边是危险的。
这份意识并非来自木畅有多么担心陈澈受到伤害,她更多的考量是,陈澈所受到的伤害是她巨大的失职,倘若陈澈在刚刚的混战中真的受伤了,她根本承担不起后果。
察觉到陈澈跟在她身后无所适从的害怕是太简单的事情,可是木畅根本无暇去顾及他的感受,这个小王子需要的只是一个玩伴,然而她所需要的是平静平稳。
巨大的后怕死死地裹挟住木畅,她一句话也不想陈澈多说,她要尽快把他带回家摆脱掉他,木畅越走越快,然而她没有想到陈澈会在这个时候拉住她。
在知道她喜欢桃花之后,陈澈曾经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自己的眼睛是桃花眼,他当时那副炫耀的样子简直要把木畅给蠢笑了,谁要去摸他的眼睛,谁管你是不是桃花眼?
木畅讨厌陈澈自以为是的讨好,因为她根本不需要,所以她那天直接把陈澈的手打掉并警告他:“你别碰我。”
因为木畅的冷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酷,陈澈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拉她的手,她不喜欢他没有关系,这不是木畅的问题是他的问题,他会好好想办法,然而陈澈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想出来办法,自己就再一次惹恼了木畅。
陈澈并不知道木畅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但是他总能够感知到木畅的情绪,恐惧来的那样急切,以至于陈澈吓坏了,可是他不敢直接说自己的错误,因为他知道木畅一定会礼貌的和他说没有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不生气,陈澈太了解木畅,她肯定会想办法让他没办法再死缠烂打胡搅蛮缠,然而心里越清楚,他便越慌乱。
伸出手去拉住木畅是他太下意识的行为,他不准她走,他不准她不要他,隐忍的厌恶从木畅的眼睛里漫出来,然而在木畅在陈澈那双漂亮桃花眼里面所看到的,却是恐惧。
他那样害怕那样不安,却依旧不肯放手,生怕她甩开他的手,所以他愚蠢的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装作无事发生他们俩相处融洽的样子。
“木畅,你看你看,今天有火烧云诶。”
木畅其实懒得去看,但是如果不配合就会生出其他的变故,所以木畅漠然的看了一眼,刚想敷衍的说两句话好赶紧带着他回去,然而一句编好的真好看还没有说出口,木畅在陈澈的眼睛里面看到隐忍的泪水。
因为她不喜欢他哭,所以陈澈拼命地忍住眼泪,他故作欢快的说一些她完全不想听的话:“木畅你知道吗,火烧云过后会是晴天,明天天气肯定很好,我们到时候去公园里玩好不好?”
陈澈忍不住要去看木畅的眼睛,哪怕那里面藏着隐忍的厌恶,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的眼睛,似乎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就要完全失去木畅了一样。
陈澈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木畅抓得有多紧,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甚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最后为什么会嚎啕大哭,他只知道他要看着木畅的眼睛,否则他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滚烫的泪水其实没有打在木畅的身上,可是木畅却觉得陈澈的泪水通过他和她对视的眼睛流淌进了她的心里,陈澈哭的并不丑,他哪怕如此失态,也还在记得自己不准他大哭,或者正是因为没有嚎啕,所以木畅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陈澈的难过。
很是莫名,木畅在这一刻忽然走了神,她想起来陈澈说自己是桃花眼,他让自己去摸他的眼睛。
木畅并不知道什么是桃花眼,她走神的想,陈澈的眼睛其实更像狗狗眼,小时候以为自己是狗的时候,木畅观察过狗狗,感受到被抛弃的时候,它们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仿佛在说:“求你不要离开我,求你抱一抱我。”
从陈澈眼中所流露出来的,的确是这样的恳求,下意识,木畅想去擦掉他的眼泪,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死死的紧握住自己的手,以一种习惯性的漠然听着陈澈乱七八糟的道歉:“我知道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以后我看到有人打架我走的远远的,木畅你别生气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陈澈其实很像是一面镜子,透过他,木畅可以看到自己的卑鄙无耻,冷漠残忍,自私自利,或许因为这已经成为木畅的生存法则,所以她没所谓自己骨子里是一个坏小孩,反正她只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妈妈就好了,可是在那一刻,木畅抬起头,看到了陈澈说的火烧云。
它的光芒一点点被暗夜吞噬,在这一刻,木畅产生一种遐想,她的冷漠是否也在吞噬陈澈对这个世界的美好看法呢?恍然间,木畅产生一种这样的错觉,相较于陈澈而言,她是一个生活在暗夜里的人,她长久的在这暗夜中苟且求生,她其实也已经成为了这暗夜的一部分,现如今,她把暗夜带到陈澈面前去了。
说实话,产生这样的想法时,木畅其实也没有对陈澈产生多少怜惜,她只觉得他愚蠢,然而这份愚蠢对木畅来说是这样珍贵。
是在和陈澈分开之后,是再长大一点之后,是在带着木樟走到龙湖别墅区的那个夜里,木畅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在那天她感受到了什么。
如果说苏青在木畅心中描绘出一个关于桃花源的美梦,那么陈澈可以说是第一个把桃花源带到她面前来的人,从来都只有她在苏青被挨打的时候站到她身边去推开木海,而后苏青把她抱在怀里痛哭让她乖别去惹恼木海,陈澈是第一个站到她身边来和她并肩作战的人。
带着木樟去龙湖别墅区的那个晚上,木畅因为保护苏青被木海不知道扇了多少个耳光,木畅那样害怕自己会被打死,可是自始至终,没有人站出来。
没有什么可取怪罪冷眼旁观的看客,也无需责备落荒而逃把她一个人丢下的苏青,木畅谁也不怪,所有人都想自保,没必要掺和木海教训自己女儿这趟浑水,要自救,所以她低下头,跪在木海面前大喊我错了,脊梁和自尊荡然无存那一刻,木畅谁也不恨,她只求木海能够放她一条生路,也许是那个晚上实在是太黑了,抱着双膝也觉得寒冷的时候,木畅在一片黑暗中忽然想起来陈澈。
“木畅,火烧云过后会是晴天。”
如何能够在那个暴风雨之夜清楚地察觉到苏青对韩念桥的嫉妒呢?因为在那一天,木畅曾经极为恶毒的嫉妒过陈澈的愚蠢,要在什么样的保护下长大,才会拥有这么厚的脸皮去自由的表达,既无所谓自尊,也不害怕受伤,木畅很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难受,让他也知晓什么叫做黑暗,可是当木畅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她看到陈澈身后的火烧云。
陈澈不知道,在他隐忍却大颗坠落的眼泪中,在灿烂无比的夕阳下,在他紧紧握住她双手传来的温度里,木畅是如何拼命地抓住自己身上的暗夜,她把它们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准它们跑出去伤害到陈澈,对陈澈讨好的厌恶并未消失,它们和木畅心中对陈澈的保护拼死搏斗,最后遭到惨败。
方玲玲不是第一个问木畅为什么不怕的人,把范丰盈从五安市场接过来的那天,她也曾问过木畅这个问题。
“木畅,你没有害怕的事情吗?”
黑夜一点点吞噬掉光明,最后整片天空陷入死寂,方玲玲沉浸在木畅对自己恐惧的诉说中,她的姐姐讲自己曾经对陈澈受伤会牵连到自己的恐惧,说担心自己成为他人麻烦的担忧,然而比起木海的暴政,这些害怕是如此不值一提,夜以继日对自己和母亲生存的不安,独自一人进入社会的破釜沉舟,恐惧早已构成木畅生活的主题,它是木畅的老对手,曾无数次带给木畅噩梦,曾无数次把木畅踩在脚下,何以如此精准的察觉到他人的不安,这无关乎其他,只因为木畅日日夜夜,都活在不安之中。
她是不安调教出来的孩子。
比起范丰盈和方玲玲对不安的恐惧,木畅在这不安之中的反应,属实是要平静太多,因为哪怕是在叙述自己的害怕,你也很难真的在木畅的脸上看到多少害怕的影子,比起她这个当事人本身,旁听者紧张的态度,才叫给了这不安几分该有的尊敬。
下意识的蜷缩起来身体,方玲玲问木畅:“那木畅姐姐,要怎么办呢?”
当你面对恐惧的时候,当你面对不安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光明在这一刻彻底被黑暗吞噬,不安挥舞着利刃不肯放过这对少女,企图对她们进行谋杀,在木畅对其恐惧的追问下,方玲玲险些失控,然而木畅却死死地抓着方玲玲的手,带她去直面这为非作歹的恐惧。
方玲玲不敢去看,可是木畅却不依不饶,千钧一发之际,通过那条狭窄的裂缝,木畅径直把方玲玲拽了出来。
外头的风吹乱了方玲玲的头发,她完全站不住脚,似乎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方玲玲叫嚣着要躲回裂缝之中将自己彻底关起来,可她却下意识的张开了眼,眼前是彻底的黑暗,可是方玲玲却停下来自己逃跑的脚步,这原因无他,只因为木畅站在她的面前。
她把她护在了身后。
“面对恐惧的时候,面对不安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方玲玲的恐惧是什么呢?
这来源离不开她的胎记,总觉得,是爸爸说的那样,是自己的胎记带给他麻烦,跟着妈妈,也会变成她的负累,这恐惧不断蔓延,使得方玲玲产生一种病态的联想,她觉得自己开口便是一种罪,唱歌的话,更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污染,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闭上嘴巴,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不要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的痕迹。
这些话方玲玲不想说的,说出来了,木畅姐姐会害怕她吧?
没关系,害怕她吧,离她越远越好,看她都给木畅姐姐带去多少麻烦,知道她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怪胎了,木畅姐姐也轻松了,然而方玲玲没有想到,在知道她是一个怪胎后,木畅仍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替她阻挡着扑面而来的黑暗。
盯着方玲玲慌乱的眼睛,木畅这一次没有再说别怕这样没有内容的废话,因为她已经知晓了方玲玲内心深处最不安的脆弱,那些卑鄙的话术实在是太过歹毒,它们把方玲玲困起来,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便是错!
牢牢地抓着方玲玲的手,木畅咬牙切齿,她反问道:“怎么办?”
脸上露出来一个轻蔑的笑,木畅告诉方玲玲应该怎么办,她说你该去撕烂这恐惧的嘴,去扇这恐惧的耳光,只要这声音再一次出现在你的脑海,你就要走到它的面前去,把它踩在脚底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玲玲是一个被规训过的女孩,她太过善良,以至于她才会去轻信这些愚蠢的话术,而从更宽泛的层面来说,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女性,都是被规训的产物。
苏青周慧如此,方玲玲如此,木畅,其实也是如此。
在这个年纪,木畅其实尚且无法知道什么叫做规训,什么叫做 PUA,可是丰富的战斗经验,让她在知道理论之前,更知道要如何在实战中谋求生机。
清清楚楚,木畅看到方玲玲如何被恐惧困在原地,但是更加清清楚楚,木畅看到方玲玲想往前走的渴望。
紧紧抓住方玲玲的手,木畅近乎不管不顾的说:“玲玲,我们不能被困住了。”
眼神中呈现出锐利的光,这光在一片黑暗中直色进方玲玲的心,方玲玲听见木畅对她说:“玲玲,如果你不敢去撕烂它的嘴,去扇它的耳光,你来告诉我,我去替你撕烂它的嘴,去给它耳光。”
牵着方玲玲的手,木畅对她说:“玲玲,我们都要往前走。我知道你想往前走,让我牵着你的手,我们一起往前走,好不好?”
一路走来,木畅的恐惧何止刚刚所说的那些,为什么偏偏想起来陈澈,方玲玲并不知道,木畅在此时此刻想起来的,更多的其实不是恐惧,而是陈澈所带给她的,对一个人的信任,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在陈澈幼稚的保护里,在他全心全意毫无用处的爱里,木畅曾第一次愿意去相信一个人。
这一次,换她去全心全意保护另一个人,请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此以后在方玲玲心中扎了根,但是方玲玲当时并不明白那叫什么,她只觉得,从那一天开始,她的世界得以打开,她似乎从此以后不再恐惧去看,不再恐惧去听,她不再厌恶,恐惧和这个世界的接触,未等方玲玲仔细去分辨此时此刻自己究竟迎来怎样的变化,远处忽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原来是他们待的太晚,下山的门被锁了起来,陈澈他们因为担心,在天黑之后就在山脚下等着,因为不想打扰他们,就一直没有上来,直到保安过来锁门,他们才一波逗留在山下和保安撒娇请求多给一点时间,另一波上山来找人。
清水市最近的文旅计划逐渐开始提上日程,桃源县如火如荼的在施工,乐北街的改造也差不多完成,为了增加噱头,市政府挖掘出乐北街曾经是有名的千灯坊这一历史,把它与沿乐北街的那条清水河支流联动在一起,计划创办一个花灯节。
这些天,这个花灯节已经开始有些雏形,乐北街的居民觉得好玩,很愿意参与其中,还不等从山上下来,方玲玲和木畅就在山上看见河流上飘着不少漂亮的河灯,在山下和保安混成哥俩好的薛得路一看到方玲玲和木畅被陈澈还有刘驰接下来,连忙跑过去报喜鸟一样说:“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薛得路朝着齐颂沈鑫哼了一声,这两个人把他当白痴,以为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要画辅助线,没有他,谁来求保安开门?
沈鑫和齐颂看懂薛得路在想什么,他们完全没有薛得路这么幼稚,但是在这个时候也好热闹一样说:“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们并肩走在古朴的街道上,看完河灯后,人群散去了很多,整条街只余下他们,在承载着河灯摇摇晃晃的河岸旁,有拉琴的声音隐隐传来。
那首曲子方玲玲在很后来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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