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教车停站那一刻,木畅忽然想,为什么没有说奉献给自己呢?这个世界,对这些女人来说,一直以来,被剥夺的不是自由。
一只脚从公教车中踏出,音乐声戛然而止,原来这首歌不是木畅想起来的,是有人在车上放了起来。
站在北京冬天除夕前夜的寒风中,木畅从未如此清醒的一个答案,那就是这个世界剥夺掉很多人的不只是自由,而是自我。
一个没有自我的人,遑论拥有自由呢?
一种说不清的悲伤弥漫在木畅的心中,因为在这个想法中,木畅又看到杨娴的血,那个被捅破子宫的女人,苏青鼻青脸肿的伤口,被摔碎的磁带,不准许出现的音乐,无数的规训谩骂……
在这个时候,木畅接到苏青的电话,她优美的声线如今已没了曾经在桃源镇小红楼被所有领导看好的清雅风格,岁月对她如此残忍,她这把好声音如今留下的只有惴惴不安。
小心翼翼的开口,苏青问木畅:“畅畅,什么时候上车呀?行李收拾好了吗?”
明天过年,苏青怕木畅不想回家,她知道自己待在一个烂地方,所以不敢说一声让她快点回来,可是这个烂地方让她如此害怕,她想要她的女儿回到她的身边。
握着手机,木畅在宿舍楼前看到陈澈,昨天在电话里,木畅的情绪有些不高,让司机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不知道能不能赶到,所以陈澈没有和木畅说,打她电话没有打通,想着来她们宿舍找她。
看到陈澈那一刻,木畅这一晚上纷乱的思绪似乎有了安放之所,她到家了,可以短暂的休息一下,又鼓足勇气接着往前走了。
抵达清水市的时候,正好是除夕夜的晚上八点,此时春晚开播,家家户户都做好年夜饭坐在饭桌前看晚会,陈澈也要回家过年,木畅把行李箱从车上拿下来后,没有让陈澈把她送到楼下,五安市场这些年改造的不错,虽然还是没钱,但是起码有了点人过日子的样子,乱七八糟的卖淫窝点赌博场所销声匿迹,走在路上,这里居然也算得上是民风淳朴。
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九年前除夕前夕死在这个市场的那个女人,但是苏青这些天,却反反复复想起来杨娴,尤其是此刻,在木海喝多了酒要碰她的时候,苏青拒绝了他,木海要发怒的时候。
木樟看到苏青被打上前拉住木海被推倒在地的时候,放着春晚的电视屏幕已被砸碎,他很是顽强四分五裂,却还在上演家和万事兴。
苏青被木海拿酒瓶砸破脑袋的时候,木畅拿出钥匙拧开门,有小孩聚在一起等烟花被点燃,陈澈在车上,看到他们兴奋不已的脸庞,他们的身后,是杨娴被谋杀的案发现场。
开门那一刻,木畅已经听到家里传来的声音,大过年的此情此景出乎意料但是在木家又实在是不够新鲜,苏青躺在地上,木海却还在动手,木樟去拦,被狠甩了一个耳光。
木海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木畅不是他的对手,事情发生的太快,当木海的血涌出来,溅到木畅脸上那一刻,木畅觉得世界安静的可怕。
木畅没有思索,立刻拿出手机打急救电话,但是电话那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点声音也没有,苏青和小樟还昏迷不醒,木畅从来没有这么急,冲出门想找人救命,却看到满天烟花绽放,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不远处,陈澈王牧场家所在的方向走来,看到木畅浑身是血,他快步跑过去,着急询问发生了什么。
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木畅对陈澈说:“陈澈,我听不见了。”
……
2008 年的冬天冷的可怕,从丰盈理发店出来往医院走去的时候,范丰盈看到有雪花从天空飘落。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雪花,是冰碴子,天气预报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寒潮,南省从来没有遇到这如此严酷的低温,输送自来水的管道承载不了这低温的情袭,在这寒潮之中牺牲,爆裂的水管不敢重负,用裂口处挤压出来四处乱溅又在这寒潮之下结成冰柱的水流是最好的证明。
这座城市大多数管道还没有来得及抢修,居民只能够去还能够用水的地方一桶一桶的提着水回家使用,这实在是一个狼狈的信念,但是对木畅一家来说,他们这个新年绝非狼狈二字可以形容。
接到陈澈电话,听到木畅出事,和周慧方玲玲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范丰盈看到太过混乱的局面。
苏醒过来的苏青挡在木畅的前面拦住另一个女人的谩骂攻击,这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从她声嘶力竭辱骂木畅小小年纪就敢弑父行凶的憎恶中暴露出她是木海母亲的身份,她企图扑上去殴打木畅,被苏青狠狠拦下。
警察把医院围的水泄不通,这位老人带过来不少亲朋好友,有小孩在这场面下嚎啕大哭,木畅紧紧的把自己的弟弟木樟抱在怀中,范丰盈给他买的白色羽绒服上满是鲜血,不仅如此,木畅的手上也全部是血。
捂住木樟耳朵的时候,木畅看到自己手上的血沾到了小樟的脸上,这一路都没有什么表情的木畅在这一刻忽然愣了一下,陈澈留意到她的样子,用自己的双手盖住她的双手,把来自他们奶奶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隔绝在木樟的世界之外。
医生的治疗,警察的盘问知道深夜才结束,所有人都离开后,木畅躺在床上看着自己洗干净的手。
第二天早上醒来,木畅看到窗外爆裂的谁管,从水管中挤压而出的水流形成了尖锐的冰柱,到中午的时候,因为气温有所回升,它们又一点点融化。是水,也是血。
医院的诊断结果在第二天出来,木畅的耳朵是因为暴力殴打造成的失聪,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观察治疗才能确认何时可以听得见,现在还无法给出确切的结果,木海被木畅捅了一刀,至今还在昏迷之中,生命垂危。
或许是因为木畅的反应太过平静,她在说正当防卫的时候眼神没有一丝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紧张,也没有受害者是自己父亲的丝毫难过,又因为做她奶奶笔录的时候,关于这个孩子的说法实在是太不正面,这使得木畅正当防卫的自辨存了疑。
在木海脱离危险醒过来的时候,木畅的事情还未有一个定性的说法,她被警察严密监视着,于一片安静中被囚禁。
范丰盈和韩念桥都帮木畅请了律师,他们建议木畅在接受警察盘问的时候能够表演一下她这个年级女孩可以展现出来的柔弱和对木海的关心,不要表现得如此……桀骜冷静。
木畅的事情实在是太大,韩昊晨听说此事之后来到清水市,韩念桥和范丰盈请的律师很有些名气,和韩昊晨也认识,知道韩昊晨是木畅的师兄后,私底下让他去劝一劝木畅。
警察那边对木畅的看法实在是不好,随着木海醒来,马上就要开庭,如果木畅还是如此冷静桀骜,会有很多麻烦。
韩昊晨到的时候是化雪的时候,化雪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要冷上许多,在新闻里,木畅看到这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寒冬,但是很莫名,木畅并不觉得有多冷。
在韩昊晨走后,木畅垂下眼睛发了很久的呆,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木畅出去打了个水,陈澈说要陪她,木畅没有同意。
打完水回来后,木畅并没有喝,她说自己想睡觉,所以陈澈只好出去,在陈澈出去那一刻,木畅掀开被子,她穿着鞋走到窗边。
推开窗,有寒风灌入她的身体,木畅不为所动,她静静地感受着这寒风,让它陪她一起在这黑暗中找寻一条出路。
轻微的风声传入木畅的耳朵,仿佛这暗夜的哭泣,没有人知道木畅现在其实可以听见一点声音了。
在去打水的时候,木畅听见了一些话,还是在想办法,让她示弱,让她认错,苏青来了很多趟,范丰盈来了很多趟,韩念桥也来了很多趟,她的朋友来的比较少,但是欲言又止中藏着的是同一个意思。
她最好是示弱,最好是认错。
木畅伸出手,握住一块还坚硬的冰,这块冰融化在她的手中,水流淌出来的时候,木畅想到木海的血,拼命去想当时发生的一切,木畅还是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问题。
或许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刀捅进木海身体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木海比她想象中脆弱,她可以杀死他,但是她没有,冷静下来之后,她没有防卫过当,所以,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认错?
木畅想不通。
在她的房间外守着两个警察,他们会在九点的时候做教接,这层楼是二楼,跳下去不会受伤,陈澈来看她的时候,她在他钱包里偷了几百块钱,闭上眼,木畅把窗开的更大些,她抱起被,然后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半个小时之后,警察发现,木畅不见了。
警察发现木畅不见的时候,陈澈也察觉到了此事,木畅的离开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线索,是从钱包里少的钱,陈澈才发觉到此事,他不知道木畅去了哪里,她的电话打不通,死死地盯着大开的窗户,陈澈忽然想起来小时候。
她只有在不肯接受一些东西的时候,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选择跳窗逃跑。
从九点半找到深夜,没有人知道木畅去了哪里,而在这个时候,沈鑫和齐颂发现陈澈也不见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沈鑫连忙和一个过来问话的警察搭话,转移掉他的注意力。
齐颂走到一旁去给陈澈打电话,但他的电话也无法打通,给到警察错误的找寻方向后,沈鑫去到齐颂身旁,静默的摇了摇头后,薛得路看着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走进医院求救,忽然想起来一个去处。
想到那个去处的人并不只是薛得路,在他脱口而出那一瞬,沈鑫和齐颂用眼神制止住了他,而另一头,刘驰带着方玲玲回到家。
刘驰想起来木畅放在他那里的很多信,总觉得,在那些信里,或许藏着木畅逃离的方向。
刘驰不敢把这件事和大人说,方玲玲注意到刘驰的异常,跟在他的身边,不得已,刘驰只好告诉方玲玲自己要干什么,狠下心,刘驰把木畅的那些信拿出来,刘驰没有想到这些信里面所记录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和男朋友的思念。
刘驰那么冷啊,他颤抖的看着这些血泪书写出来的信件,抬起眼,方玲玲的眼泪砸了下来,落下眼泪的那个人何止是方玲玲呢?
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刘驰从来没有一刻觉得纸张如此沉重,他简直要拿不住它们,在这个时候,方玲玲伸出来手,把刘驰掉在信件上的眼泪擦去,那滴眼泪浸透纸张,模糊掉字迹,那是简单又朴素的一句话。
我今天被扇了十个耳光,跪了两个小时。
这是字字泣血的话,但是和这些信件里其他的记录相比,这居然已经是轻罚。
下意识,木畅的手一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直到出租车司机和她说:“小姑娘,桃源镇到了。”的时候,木畅的手才从膝盖上拿开。
在一片黑暗中,木畅走进小红楼,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木畅一路往前,微弱的灯光无法照亮更远的路,木畅在摔了几跤之后坐了下来,想,这里是否就是她的终点。
木畅不肯停下,她站起来,接着前进,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道亮光从身后传来,脚步声也随后响起,木畅警惕的转过身,然后她看到陈澈,他眼角含泪,在一片黑暗中,朝她走来。
在陈澈温暖的双手中,木畅才发觉自己已经冻透,没有问她为何不告而别,陈澈只是温暖着她,在这温暖中,木畅想起来自己在窗台握住的那块尖锐的冰。
焐化它的过程让木畅觉得,自己是在杀死它,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不是杀死一块冰,而是杀死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会逃出来,不仅是因为木畅想不通自己到底错在哪,还因为木畅在想,她是否要杀死自己。
在无数个深夜,木畅曾无数次杀死过自己。
平静的看着自己的死亡是木畅早就习惯的事情了。
小时候被奶奶关在狗笼子里,第一次生出不甘的时候,木畅就杀死过自己,不甘这种昂贵的情绪会让那个不把她当人看的女人更加恼怒,为了多吃点饭,木畅把那个稍有自尊的自己亲手杀掉,学会人生中第一次讨好。
被苏青接回家后,第一次看到苏青被打,木畅害怕的无以复加,但是在看到苏青的眼泪时,木畅歪头看着那个懦弱的自己,想,你还是不要存在了吧,伸出手抱住苏青把苏青脸上的眼泪擦掉时,木畅身后躺着的,是那个懦弱自己的尸体。
在后来,除了在去往昱城路上梦中掉下来的眼泪,木畅再也没有哭过,后来苏青对她说要讨好陈澈,木畅并不愿意,但是没有关系,杀死那个不愿意讨好别人的自己就好了。
在和木海的对抗中,木畅并非第一次就能够展现出色演技,苏青怕极了她和木海硬碰硬,木畅不愿和一个暴徒低头摇尾巴,但是没有关系,杀死那个还需要尊严的自己就好了。
和刘军平亲口承认自己的贫穷的时候,木畅并没有表现得那么自若,在丰盈理发店讨生活的第一天,哪怕有陈澈灯光的陪伴,但木畅还是有那么一点害怕,而除了这些,在面对陈澈不肯放弃的追逐时,木畅从来也不是无动于衷,她一次次心动也一次次把那颗心从身体里挖出来丢掉,这些都没有关系。
木畅习惯杀死自己,也擅长杀死自己,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从桃源镇回到清水市,意识到苏青从来所求就不是和她一起逃跑无法入眠最后抛弃苏青独自离开的那段时间,木畅日日夜夜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杀死自己又重塑自己。
从来没有觉得这个过程那样艰难,一次次鬼打墙一样的重塑过程中,木畅觉得自己仿佛一块被摔得支离破碎的陶人,她拿着泥巴想把自己粘好,但是架不住一次又一次从高空坠落。
在一片泥沼中四处寻找自己的碎片,抓起泥巴拼命去进行修复的过程似乎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无数次想过就这样死去,但木畅不肯认输。
哪怕是死,也该是同归于尽,哪有她一个人去死的道理?然而木畅最终也不肯同样变成一个暴徒,她卑鄙的珍惜着自己的人生,不肯被这个渣滓的血给玷污,亲手杀死那个作为女儿的自己,木畅最终选择抛弃自己的母亲。
在那一天,木畅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她没有更多的自己能够被杀死了,一路踏着自己的尸体,木畅走到今天,然而在这个时候,木畅才发现,她的体内还存着一丝从未消失过的不服输。
是因为这一丝不服输,她才能够去讨好,摇尾巴,忍辱负重,狠起来,连自己的母亲也可以抛弃,才走到的现在。
她不肯在错误面前认错,不肯在暴徒面前服输,为什么,凭什么?!不就是一条命吗?她可以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
然而,木畅可以不在乎不珍惜自己,却很难看到那么多人替她担心,每个人来劝说她的道理她都懂,哪怕是韩昊晨,在和她调研的时候那样怒那些受伤者不争,事情真的发生到自己身边的人身上,所做的,也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不要拿自己的人生去同归于尽,这些话和担心的眼神一起落在木畅的心上,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想如何帮她,毕竟她才十八岁不到,只要认错,只要示弱,法庭辩护的时候,还是有很多谈判空间。
木畅都懂,他们都是为了她好,都是在救她,然而木畅想不通,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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