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阿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咱们也写!”
崔小娘垂眼瞥了眼女儿的手:“这还如何写得,便是写了也不能作数。”
“那、那至少也要将态度摆出来,手总有好的一日,总能自证清白!”
崔小娘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又和月桂一左一右扶着夏鸾容回了正堂,原是想向侯爷解释,可侯爷已然不在堂内,仅孟氏母女在吃茶说话。
见崔小娘去而复返,孟氏疑惑:“还有什么事?”
崔小娘心知这个“内贼”的罪名意味着什么,不仅会被侯爷问责,弄不好还要牵连进太子那桩行刺案里,连卫国公府都保不住乐安县主,她一个侯府的偏房又岂能落好下场?
于是也不矜着,直言道:“夫人,刚刚容儿烫伤了手,贫妾只顾心焦,却是在离开后才想起若我们娘俩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会落下旁人的猜疑?故而贫妾折返,还是想先把那几个字写完自证清白。”
说完便主动上前,提笔就写,转眼将写好的纸双手呈到孟氏手里。
孟氏转头看了眼女儿,并将纸转给她看,意思是让她来拿主意。
夏莳锦随意瞥了眼崔小娘的字迹,便又将目光落回到崔小娘和夏鸾容身上。良久,笑了笑:“姨娘的字我已看过,当是没什么问题,可是四妹妹的手都伤成这样了,即便强行写也是写不出平日的水准来,倒不如先回去将养。”
“三姐姐,这里有!”夏鸾容等的便是她这句话,一边说着,一边从月桂手里接过一沓宣纸,摆在孟氏和夏莳锦中间的高案上,“这都是我平日习字时的笔迹,长久积累,最是做不得假,虽没杞县,但洛阳和姐姐的名讳都曾拿来练习,若有问题足够看出端倪来了。”
这是刚刚决定回来时,夏鸾容让月桂跑回琵琶院取的。
夏莳锦并不急于去证实,目光在夏鸾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拿起那些纸张。水葱似的细脂随意翻动了下,果见其中有不少“洛阳”和自己的名讳。
洛阳二字存在于不少诗词歌赋中,夏鸾容在誊写时带到一点也不稀奇,可自己的名讳也赫然夹在这些纸张里,就显得有些诡异。她倒不知这位平时说话不多的四妹妹,日常是如此惦记自己的。
夏莳锦将纸张放下,笑吟吟看着夏鸾容:“行了,我留着慢慢看,四妹妹还是快些回去养着吧,莫再四下走动。”
没当场从夏莳锦口中得来清白,夏鸾容总是有些不安,临走时又回头丢下句:“待容儿伤好一些,便来当着母亲和三姐姐的面当场写一张。”
孟氏和夏莳锦只慈和地笑笑,劝她暂时不要多想这些,快些回去休息。
待人走了,孟氏忧心忡忡地侧过头来对女儿道:“这回母亲倒瞧着不似她们了。”
夏莳锦也暗暗叹了口气,茫然若失:“我也瞧着不像了,看来这条刚刚明朗些的线,又断了。”
在花厅用完了午饭,夏莳锦便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坐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晃。
薰风微拂,送来酸中带甜的杏子果香,她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瞧着好似在发呆,可心思却活络着呢,正在从一团缭乱中拨丝抽茧。
她记得父亲说过,官员在审案时不能夹杂任何的私人情感,因为一切被情感左右的判断,都是不明智不客观的。于是她也尝试屏去情感这一项,将自己抽身至局外,分析当下的局面。
今日举凡当场写过字的人,她都基本断定不是那个内贼。因为一个人即便再擅长伪装,也不会淡定地将可视为证据的东西亲笔写下来交出去,这不啻于自掘坟墓。
那么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以种种理由没在当场写字的,才是眼下最值得怀疑的。
伤了手的夏鸾容,卧病并自称不识字的慧嬷嬷。
是谁呢?
若是出于个人情感,夏莳锦更希望那个人不是慧嬷嬷,慧嬷嬷十数年来对自己的疼爱作不得假,母亲更是因着外祖母的早逝,一直视慧嬷嬷这个乳母如亲娘。
慧嬷嬷虽在名义上是侯府的下人,可在情感上却远不是一个不亲不近的庶妹可以比的。
夏莳锦正细细思忖间,倏忽有个蹒跚身影闯入视野,展眼看去,原来是阿兄院里的小厮玉和。
玉和身后的背篓里和怀里都塞满了卷轴,一会儿这个掉,一会儿那个掉,竟让个猿臂蜂腰的年轻男儿有些左支右绌。
“这是要做什么?”夏莳锦停了秋千,纳罕问道。
玉和甫一朝她行礼,便又掉了两卷,其中一卷还滚到了夏莳锦的脚边。她俯身拾起,展开看了看,一双桃花眸子霎时清光灼灼:“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
她怎不记得府中还有这等收藏,再说如此潦草地对待,属实是对惊世之作的大不敬!
“回小娘子,这只是赝品,是大郎君早年临仿的名家画作,隔一阵子便要拿出来晒一晒,免得受潮。您瞧,这里还有好多呢!”玉和抖了抖肩膀,示意身后满满的竹篓。
“哦,难怪。”淡淡失落之余,夏莳锦笑了笑,掩盖面上的微窘。果真是她粗心了,竟连真迹和赝品都没分辨出来,得亏只是自府上的小厮看到,若被旁人看到了,必要闹出笑话来,只怕往后她就要和那绣花枕头齐名了。
夏莳锦将画卷好还回,待玉和抱着画退下后,她唇边的笑意却是渐渐僵住。
她与夏徜如此亲近,竟不知他闲时还颇爱临仿名画,且一般擅长临画之人,也必然擅长临字。
这么说起来,夏徜的字迹应当是多变的……
这个推测叫夏莳锦心头骤缩了下,难道可疑名单里又要再添一位至亲?
血脉相通的庶妹、待自己如同亲外祖母的嬷嬷、打小一起长大的阿兄……此刻夏莳锦莫名感觉自己似一张雕弓,弓弦紧紧绷着,迎风呜咽绵长,连舌根儿都微微泛着涩苦。
为了求证此事,夏莳锦特意去了一趟听风阁,听风阁正是夏徜所居的院子。
其实两年前阖家迁来东京时,是夏徜先想到倚竹轩这个名,奈何夏莳锦在他面前无赖惯了,捡了现成的便自己用起,让他再另想一个。
夏徜不情愿,便言小姑娘该当以花景为名,用竹不合适。夏莳锦却也善辩,当即吟了一句“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著薄罗裳”,令得夏徜再无话可说。
既然拿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夏徜干脆道:“你去倚竹,我便听风好了,倚竹听风咱们兄妹各得其乐!”
听风阁确实是个聆听风声的好地方,夏徜沿墙种了密密稠稠的几排潇湘竹,风碎梧竹,簌簌作响。若阖眼细听,恍如置身松茂耸翠的林野间,颇得野趣。
不似夏莳锦这个叶公好龙的,只博了个“倚竹”的雅名,院中却根本找不见一根竹子。
夏莳锦甫一迈入小院,便有小厮朝她行礼,转头要去向夏徜通报,夏莳锦竖了个食指在唇边,而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该干麻干麻去,自己进去找夏徜便是。
因着夏莳锦往日也时不时会来,听风阁的小厮自不会防备什么,老实退下。夏莳锦则自顾自地往书房走去。
夏徜文辞具博,能当上太子伴读凭得可不是祖上荫封,是以只要不外出且不是睡觉的时辰,他多半都是待在书房里。以往夏莳锦来找他玩儿总是一找一个准儿,可这一回却是扑了个空。
陈设简洁雅致的书房里空空的,没有人在。早知她刚刚就顺口问那小厮一句,阿兄在做什么了。
不过人不在有人不在的好处,行事也就更方便一些,是以夏莳锦匆匆将门关了,走到书案前,在高高堆叠的一摞名人法贴间翻寻。
最后她挑出几张铺在书案上仔细对照,发现夏徜的确是临了不少名家的字迹。这些虽不能判定什么,但至少能证明他晌午写的那张纸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字迹变化于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
如此一来,夏徜自然也就同夏鸾容和慧嬷嬷一样,正式成为嫌疑者之一。这个结果已足够叫夏莳锦难过,单是想想有这种可能,她的心就跟破了个洞一般。
阿兄虽刚刚出卖过她一回,可那只是为了促成她与段禛一同游湖,换了别家姑娘兴许还会感谢自家兄长的撮合,毕竟阿兄不知她至今还很抗拒段禛。
这跟贺良卿那种实际意义上的出卖不可同日而语,她气归气,却远远谈不上心寒。
可若一直向外泄漏她阴私和踪迹,并将那张典妻书交予外人的也是阿兄……夏莳锦仅是简单设想一下,便觉毛骨悚然,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咬了咬唇。
算了,总归她想来求证的事已得到了结果,余下的也很快就会揭晓了。
夏莳锦转身打算先回去,却恍然被身后某个不应存在的巨大物体骇了一大跳!惊呼一声的同时,人也本能地向回退去,躞蹀两步突然就被什么跘了下,屁股重重砸进一张圈椅里!
“阿、阿兄……你怎会在这儿……”
夏徜如玉峰般岿然端立在夏莳锦的眼前,而夏莳锦却因惊慌委顿在了椅中,登时比他矮了半个身子。仰望之下,他如一截城墙,她的心虚也就更甚。
不仅如此,眼前的夏徜也不似平时衣冠齐整,犹未干透的乌发如黑瀑般倾泻在身上,将凉爽的青衫沁出了一大片湿意。夏莳锦倒是明白了,他刚刚原是去沐浴了。
这倒也难怪,夏日渐深,是有些叫人无端生燥。
夏徜提了下眉,又故作好奇的往四周睃巡一圈,最后目光落回夏莳锦的身上:“这好似是我的书房。”
她自然明白,可她却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但稍一琢磨,便猜应当是在她翻找得正起劲儿时,不然她不至于听不到开门的动静。
也就是说她刚刚做的一切,他都默默看在眼里,却未出声制止……
夏莳锦拢了拢眉,她印象中一直磊落坦荡的那个阿兄,何时变得如此鬼祟了?不觉间她也找回几许立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阿兄的书房我又不是没来过,你我兄妹间何时有私闯越逾那些无聊规矩了?”
说罢,她便从椅中起身,似是极不习惯这种仰人鼻息的压迫感。
夏徜促狭一笑,心里确实是美的,他未料到夏莳锦能这么快同自己破冰,原本以为为了游湖的事至少要再冷战上十天半月。
只不过当他目光瞥向书案上被翻乱的书册纸张时,笑眸里的温柔有一瞬被某种忧虑所盖过,只是这种情绪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温柔。
夏莳锦似有察觉,便用抱怨掩盖心虚:“娘亲说的没错,你们男儿家就是邋遢,总将桌上弄得杂乱无序。我今天来时见阿兄不在,好心帮你分门别类规整规整,竟还被你吓了这么一大跳,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狼!”
说着,还抱胸歪向一侧,清润的眸子里揉杂了两分情绪。
夏徜虚攥着拳心,拢到嘴边半是咳嗽半是笑,像是早已习惯了夏莳锦这副恶人先告状的嘴脸,不预与她争辩直接认了怂,带着丝讨饶的语气哄道:“好了好了,都是哥哥不对,这厢给阿莳赔罪了!”说着,果真朝夏莳锦拱手长揖。
这下夏莳锦被他逗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自得:“这还差不多!”同时心中的一块巨石也总算落了地。
夏徜也随她笑,只是笑着笑着又低咳了一声,夏莳锦这才意识到什么,看了看他犹滴着水的头发,关切道:“阿兄莫不是着了凉?谁叫你湿着发就到处跑的!”
一边说着,一边已转去一旁的梳洗架上取了干巾,“还不坐过来。”
夏徜嘴角噙着一抹笑走到镜台前坐下,透过铜镜看着妹妹如小时候一样帮他干发,眼尾眉梢尽皆染着浓浓的愉悦。同时也有几分遗憾,许多事,小时可以无忧无虑地做,可长大了,便要受诸多礼法教条的束缚,难怪大人不像孩童那样快活。
“对了阿兄,正好有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夏徜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
夏莳锦给他板正,这才喃喃道:“之前我未去洛阳,却白混了个为祖母床前尽孝的好名声,心里难免有些虚,觉得对不住她老人家。”
“你想去洛阳?”夏徜这回彻底将头扭了过来,狐疑看着她。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明日去药王菩萨那里为祖母求个康健平安符!”
“药王菩萨?可汴京城里并没有药王庙。”
“吴镇就有,马车三个时辰便能到!”
“三个时辰到,来回便是六个时辰,就算你天一亮上路,也无法在城门落钥之前赶回汴京。”
夏莳锦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那就寮房借住一宿,天亮再回来。”
夏徜未置可否,只是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她,良久,才道:“父亲不会准允。”
“我已请示过父亲,他准了!”
“就算父亲准了,母亲也不会点头。”
“我也已问过母亲,母亲也点头了!”夏莳锦万事俱备,一脸得意。
夏徜这回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委实不理解父亲母亲为何会由着阿莳,毕竟去岁在寒山寺才发生了那样的事。
不过父亲母亲都已点头的事,自然轮不到他来置喙,毕竟他也不是孟氏所出。只是他眼中的不快也不加遮掩,从镜台前起身,不让夏莳锦再帮他干发。
有些负气道:“那你回去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夏莳锦点点头:“那好。”
离开听风阁,夏莳锦又对水翠和阿露交待了几句,然后去了母亲处。
她将自己的怀疑和计谋一并说给母亲听:“既然可疑之人只剩三个,那想揪出贼人来并不难,我方才已告诉阿兄明日我要去吴镇的药王庙过夜。”
“同时也让水翠和阿露借着下人们晚饭闲谈之机,将我明晚在南山观音庙借宿的消息散播至琵琶院。”
“只要母亲也将我去月佬祠的事在慧嬷嬷面前漏一嘴,那么此事便可成了。”
孟氏已然听明白了,笑中带着几许对女儿的赞赏:“你这是利用他们所获取的消息不同,最后看哪个地址被泄漏出去,便可知谁是内贼?”
夏莳锦点点头,“此计唯一的漏算便是今日打草惊蛇,恐内贼有所收敛,宁肯放过这个机会。”
“这好说。不论此人出于何种原由,但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在败坏你的名声,以阻止你入东宫。那么放风出去时,只消多往心窝子上戳几下,此人必会沉不住气,拼死一搏。”
是以当晚,孟氏悄悄叫人买回数盒珠宝首饰,打得皆是东宫赏赐的名义。而夏莳锦当众收下这些珠宝,满面春风,嘴里眼中皆是对太子殿下的感恩和倾慕。
翌日一早,三辆马车先后出了安逸侯府,分三个方向出城,奔向那三座寺庙。而这里头没有一个是夏莳锦,有两人是翠影和阿露,还有一人也是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的丫鬟,颇为忠心。
她们三人便是扮作她,成为饵。不过早有埋伏好的护院一路守护着她们的安全。
直到天边仅剩的几缕霞光也散去,汴京城正式堕入了黑暗,夏莳锦才乘着一辆马车行向城北的钟楼。
这里是全汴京最高之处,寻常人自是登不得,可她凭着东宫的令牌轻易就被放行。登至最高处后,她扶着木栏抬头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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