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莳,你……这是在做什么?”段禛正要抬脚,蓦地想起什么,随手扯下一块窗布像斗篷那样裹在身上,这才快步朝夏莳锦走去。
一来是为了遮掩身上刺鼻的血腥味儿,二来也是怕她看到那些伤口害怕。虽只是些皮外伤,但皮肉开绽,难免显得狰狞。
夏莳锦闻声抬眼,看到段禛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不由眉欢眼笑。他活着,且看上去好端端的。
见她红唇弯得像月牙儿,段禛也渐渐笑开,分开短短时间,他竟有隔世之感!脚下步伐不由自主变快,然而此时突然有个爪钩从船下抛了上来,就落在夏莳锦的背后!
“当心!”情急之下段禛狂奔向她,却是有些来不及,那山贼像个泥鳅一样从下面顺着绳索游了上来,头已露出舷栏!
夏莳锦被段禛这一声吼吓得忙回头看,然而在她转过去的瞬间,那爪钩竟神奇地脱了钩,送着那眼看就要爬上船的山贼又回了水里……
夏莳锦什么也没看着,茫然地又回过头来看着段禛:“什么?”
此时段禛已奔至她的身前,长臂一捞将她揽进了怀里,警惕着望着船舷,却不见再有人爬上来。
他这才发现被夏莳锦刚刚擦过的栏杆上俱都光亮亮一片,垂眸看向她:“你在上面擦了什么?”
夏莳锦弯唇一笑,好看的桃花眸子里透着狡黠:“你猜!”
段禛直接拉起她的手凑到鼻尖儿闻了闻,“油?”
夏莳锦捣蒜似的点了点头,暗透邀功之色。
段禛又想起那些突然“诈尸”的船工,便问:“船工也是你唤醒的?”
夏莳锦又得意的点了点头,“我发现船舱里的冰都是甘草水所制,甘草水不仅能消暑,还能解毒,于是我就死马当活马医灌了他们几桶,想不到居然真奏效了!”一说起来她就咯咯笑得打跌,只觉今晚一切有如天助。
段禛也跟着她笑,既笑她聪慧机敏,也笑她娇憨可人。可笑着笑着,两个人的眼里都莫名蓄了水气。
夏莳锦同他不一样,他生在淮南,自小就见识过边境的各种冲突。长大后虽贵为太子,却也带兵出征远伐千里。可夏莳锦是自出生就养在太平盛世的蜜罐儿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千金贵女,这辈子见过的最残酷的事也都在后宅里。
今日突然遇到这等场面,段禛本以为她会被吓傻,尤其先前应敌时,他其实很怕她哭,她一哭,他就无法专心应敌。然而她非但没有哭,还临危不乱,急中生智,想出各种鬼点子退敌。
可她越是这样聪明懂事,就越叫他心疼,是真的心疼。
段禛两手捧着她的脸,眉间微蹙,眼中秋水欲横,满是疼惜:“不怕吗?”
夏莳锦先是坚强的摇摇头,可摇了两下,突然意识到她可以不用那么坚强了。于是委屈的瘪了瘪嘴,又重重地点头。
她自然是怕的。
段禛将她拥进怀里,双手环着她纤薄的肩,“没事了,马上就过去了。”
她强撑了一晚,这会儿终于听到他说“没事了”,突然所有的余悸和后怕齐涌了上来,眼前浮现着血河和横尸。她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此前见过的最多的血,还是她的小日子……
“我、我想哭,可不可以?”之前段禛叮嘱她不要哭,她果然就将泪憋了回去,可现在,她不想憋着了。
段禛又怎会不知此情此景下小娘子忍住一晚不哭有多难,他手掌轻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将牙一咬:“想哭,就痛快哭吧。”
夏莳锦伏在段禛的肩头,先是低低呜咽,之后像个孩子一样变成了嚎啕大哭。
段禛强自忍着心痛,只将她拥得更紧,似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同时他也惊奇的发现,只要抱着她,似乎那心痛便会缓解许多,至少是他完全可以忍受的程度。
只是这两人忘乎所以深情相拥的好景并不长,因着前面的形势完全得到控制,夏徜和陈英也得已退出战局,出现在了船尾的门前。
段禛这个方向看不到他们,可夏莳锦却是第一时间看到阿兄出来,匆忙离开段禛的怀抱,与他撇清。段禛心中先有了猜测,回头时果然看见那两个比夜明珠还要闪眼的家伙,无奈叹了口气。
只是夏莳锦虽离开段禛怀抱,哽咽却一时不能停,自己转身抹着泪。这时段禛的心疼陡然加剧,捂着心口伛下身去,一手捂在心口,一手撑在地上。
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时,他心下还暗道:果然如此,夏莳锦在他的怀里时,就算哭得再厉害他也还能承受。可一但她离开自己,他便心痛难忍!
夏莳锦被他惊了一跳,赶忙蹲身将他扶住,脸上满布着担忧:“你怎么了?”
段禛转眼看她,艰难挤出个笑颜:“小事……”
他虽强自镇定,可夏莳锦眼见着那豆大的汗珠从他脑门儿滚落,分明是疼得快要了他的命!
夏徜原本还在为方才推门看到的那一幕而生气,这会儿见太子如此,只得将那些抛开,蹲身扶他:“殿下,可是刚刚伤及了要害之处?”
夏莳锦闻言一怔,打量段禛身上,这才看到莫名被他披在身上的帘布已染了点点血迹,是从他身上渗出来的。
“你受伤了?”夏莳锦问这话的同时,已忍不住伸手揭开了那帘布。数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浮现在她的眼前,才将将忍下去的泪意瞬间又发作了出来,“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刚刚不说……”
段禛这回疼得地都撑不住了,若不是夏徜还在一旁扶着,他约莫要就地滚几圈儿了。
一直在旁干着急的陈英这回终是不能再忍了,不顾一切的开口道:“夏娘子,老奴求您了,您千万别再哭了!您再哭下去,殿下只怕就要……就要撑不住了!”
“陈英!”段禛于极度的痛苦之中抽神呵斥了一句。
夏莳锦却是一脸的懵,抬头看着陈英:“陈中官的话是什么意思?”
刚遭了殿下呵斥,陈英不敢再说,吱吱唔唔的将头干脆转向一旁。段禛则趁夏莳锦失神,就势将她搂住,“借我扶扶,很快就好了……”
夏徜双眼豁然瞪大,“殿下,您可以扶微臣!”再说扶人有这么扶的吗?这不分明是抱吗?!
夏莳锦却竖了根食指在唇边,冲阿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眼下能让段禛减轻一点痛苦才是最要紧的。
果然只搂了她一会儿,段禛就觉气喘匀了,那痛感在一点一点减轻。夏莳锦被他抱着,既不敢动,也不敢再哭了。渐渐地她发觉得段禛不再颤抖了,试探着问:“好些了吗?”
段禛却将她搂得更紧,生怕会跑掉一样,下颏嗑在她的肩窝,惬意地阖着眼:“没有。”
“可、可是你得上药裹伤啊……”
“你会么?”他无赖似的缠着她。
夏莳锦也看出他的无赖,但此时自然不能太狠心,只能顺着他:“我虽然不会,不过你若愿意,我倒可以试一试。”
“好。”
段禛终于松开夏莳锦,随她回了船舱上药。夏徜倒抽一口气,想说他也可以试试,不过被陈英拦住了。
第56章 沉船
夏莳锦搀扶着段禛进了舱室, 陈英则拦住夏徜,在门外小声劝他:“夏大人爱妹心切,为令妹的闺誉着想, 这些老奴都明白。但是殿下刚刚为咱们拼上了半条命,夏大人此时又何必拘着这点男女之防?”
提到先前应敌, 夏徜的确心怀愧意, 阿莳的命, 还有他自己的命, 都是太子保住的。
夏徜阖上眼, 眉间深锁,似进行了一场天人交战。最后将扶在门环上的手缓缓收回,叹了口气, 转身去了船头, 吹风冷静。
陈英则赶紧去找船工去拿药箱,对于总在船上待着的人,金创药可是必备之物。
这边夏莳锦扶着段禛走到茶案旁, 想着蒲团太低,段禛若坐在上面一来不好上药, 二来身上吃着力也不利于伤口的愈合,便道:“不如你直接坐到茶案上吧。”
段禛倒是听话,直接坐到了茶案上。
不一时陈英便将药箱送过来,翻找出能用的, 一一摆到茶案上:“夏娘子, 您看着用。”
“好。”夏莳锦低头在那些瓶瓶罐罐之间挑选,段禛则趁她不注意给陈英递了个眼色。
陈英正搓着手焦切不已, 一接到殿下的这个眼风,就知自己待在这里有些碍眼了。于是硬着头皮道:“夏娘子, 老奴还得去交待烧些热水给殿下净面,这里就全交给您了。”
“哦。”夏莳锦漫不经心的应着。可当她叠好了厚厚一层纱布,将烧酒倒在上面使其充分浸润后,抬眼忽然发现整间只剩下她和段禛了,且段禛还很自觉的将上衣都褪了,就这么赤膀坐在她眼前,夏莳锦陡然不自在起来。
段禛有所察觉,明知故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上药吧。”夏莳锦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拿纱布轻拭段禛的伤口,从边缘一点一点到皮肉绽开处。她的动作极轻,因为她知道这一步是最难忍受的。
“疼么?”她不只动作小心,声音也极轻。
段禛咬了咬牙:“你不必这么小心,一点都不疼。”
夏莳锦不太相信他的话,抬眼看他,果然见他的额上青筋都暴起了,还在嘴硬说不疼呢!不由轻笑出声。
段禛皱眉:“笑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自己特别淘,总想偷骑父亲的马,直到有一回真的被我逮到机会,踩着凳子爬到马背上……本以为可以像父亲那样潇洒驰骋,谁知却是没两步就摔了下来,磕破了膝头。”她说话时眉眼弯弯,目光杳杳,眼前又出现了儿时顽皮的一幕。
段禛想问她“然后呢”,却没急着开口,因为在他看来,眼下能放松在自己面前讲述儿时趣事的小娘子,是那样的难得。他愿等,且等得越长越好。
夏莳锦噙着笑意,接着说道:“府医帮我治伤时,拿浸了酒的棉布清洗伤口,我当时疼得满地打滚儿,那种恐惧直到现在都忘不了。从那之后,我便打消了学骑马的念头,便是父亲和阿兄想带我一圈儿,我都不敢。”
说完,低头接着给段禛擦拭伤口。心想她那时只是磕破膝盖那么点伤口,都疼得打滚儿记了一辈子,他身上这么多伤,该得多疼呢?
可段禛却从她的话里捕捉到另一个要点,“你是说从那之后,便再没有坐过马?”
夏莳锦自嘲地笑着点头,可点了两下,突然想到什么,蓦地一滞,而后双眼做贼似的向上瞟。待她那双清澈娇憨的眼,撞上段禛沉如渊泽的黑眸时,她匆忙又避开,脸上顿时如发烧一样滚烫!
她怎么忘了,揭穿崔小娘那一晚,她在钟楼上等到信号后回家时,便是与段禛同乘的一匹马。显然段禛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目光才会如此怪异。
夏莳锦担心他问起那日的事,急着将他注意力岔开:“既然你不觉疼,那我下手可就不这么轻了……”
“所以钟楼那晚是你第一次真正骑马?”段禛近乎是与她同时开了口,但紧跟着那烧酒便灼在了他胸膛的刀伤处,令先前还能咬牙忍住的他终于发出低抑的痛吟:“唔……倒也不必这么重……”
最毒妇人心,今日他算是领教了。
烧酒清洗好伤口,夏莳锦拿金创药给他仔细洒上,这于段禛来说倒是没多大感觉了。
缠裹纱布时,夏莳锦知道要将布条从前胸一直缠绕到背后,如此数圈方能牢固。可她毕竟是头一回给人裹伤,动作有些不得要领,学着府医从前给人缠纱布的样子,一手将布条绕过段禛的右肩,一手从他的左腰抄过去够,然而段禛的胸膛太过宽阔,她伸长了两条胳膊怎么也接不上头。
夏莳锦急得额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气也渐渐变得急促,局面一时陷入尴尬。
就在她想着不如自己绕去段禛背后得了,大不了来回多跑几圈儿,突然一只大掌在她背后轻抵了一下,将她推进了段禛的怀里。
“这样不就够到了,救死扶伤哪有你这么拘谨的?”段禛沉磁的声音在她耳畔炸响,与此同时还伴着一团热雾,瞬时将她耳后的一片肌肤灼红。
夏莳锦被他噎得有些恼,本能地撤回身子,他却满眼无辜地看着她:“你不愿给我上药了?”
“我……”不愿两个字哽在喉咙里,她说不出来。
今天的一切麻烦因谁而起?段禛身上这些伤又是为谁而受?
她不是始作俑者,可确实连累了他,若再丢下他不管,连个药都不肯为他上,那她还是人么?
是以“不愿”两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出口时却变成了另外两个字:“我上。”
这回她果然不再拘泥,抛开少女的羞涩,主动凑上前与段禛贴在一处。那右肩头搭过去的布条果然顺利被左手接住,只是这姿势同她主动将他抱住并无任何不同。
之后夏莳锦一圈圈将布条缠好,然后打了个结,总算完成了任务。
段禛却嫌这过程太短,他还尚未好好享受小娘子的热情,刚感受到一丁点温暖,她就完事了。不过他看一眼夏莳锦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就明白了一句老话: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罢了,且不难为她了。
段禛才将衣衬穿好,六和就进来了。
六和甫一进门就顿住了脚步,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明明殿下和夏娘子站得挺远,也都衣衫工整,可怎么就是瞧着有一股缱绻暧昧劲儿在两人之间流淌?
“外面情形如何了?”段禛主动问起。
六和这才回了神儿,想起自己是进来干什么的,连忙拱手禀道:“殿下,上了船的山贼俱皆伏法,还未上船的看明形势后便放弃了,这都开始往回游了。远处还停有他们的两艘船,可要追击?”
“穷寇莫追。”段禛冷静道,随后又看向夏莳锦:“你放心,这些黑龙寨的家伙,孤迟早会剿灭干净,只不过不是今日。”毕竟今日他的准备并不充足,仓促应战,退敌即可。
夏莳锦听出他是在安抚自己,连忙道:“其实殿下不必为了我……”
“就算不是为了你,那些祸害也留不得。”不等她将话说完,段禛便决绝打断。
正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画舫随之剧烈晃动,朝着一边严重倾斜!
段禛和六和皆是练家子,反应自是迅速,瞬间就抓住身边可抓之物,而夏莳锦的动作就没这么灵敏了,两脚打着滑梯就往势低的一侧撞去!
段禛眼明手快,大掌在茶案上用力一撑,人就翻过茶案直接扑向舱壁!抢在夏莳锦之前率先靠到上面,待夏莳锦滑过来时,便精准撞到了他的胸膛上。
“呃——”他闷哼一声。小娘子身姿如柳,自是不重,奈何他胸前的伤口被这一撞又挣裂开了。
夏莳锦本以为自己会撞在硬梆梆的木头上,没想到段禛如此不顾一切,着急退开,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段禛锁着眉摇了摇头,“无妨。”随后又看向六和:“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是!”六和快步奔出。
“你没事吧?”段禛反过来担心夏莳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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