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是微讶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轻缓地点了一下头。「对。」
「我知道我很蕙质兰心,不用夸我。」
「……」真敢说。
她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聊得来的原因吧。
他话不多,但偶而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总是很能敲中她的点,或许对他来说也是这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是知音,又何须话多?
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决定很自恋地当他们是朋友了。
到后来,她来时,几乎不需要多言,总有老客户独享的个人餐,反正他晚餐吃什么,跟着来一点就是了。
「今天是h烤海鲜炖饭呀?」探头瞧了瞧,食物都是备妥了的,只待烹调。
一开始,或许真是余下的食材,但几次下来,若说不是有心为之她也不信了。
她一面大啖美食,一如往常说了几件生活中的小趣事,男人偶而哼应一声,不太搭腔。说着说着,开始抱怨:「被你这样拍打诣食,我最近都不敢面对体重计了,晚上吃这个真的太邪恶……」
「其实不对。」对方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她一时没摸着头结。
「多数人都认为,早餐要吃得营养,睡前进食不利消化,其实不尽然正确。睡眠中并不是所有的身体系统都跟着低频休眠,例如生长激素、瘦体素、免疫系统都是在睡眠状态中开始运作,肠胃功能其实也是运作最完善的时候,所以睡眠充足反而可以减肥,不易生病。同理,睡前那餐吃得好,比任何一餐都更能让养分被身体消化吸收。」
所以如果吃泡面,也会吸收到一堆防腐剂,吸好吸满就是了――她想到以前半夜饥饿时,往肚子里塞的那些垃圾食物,表情辶濉
不过,惜字如金的他,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耶。
隐隐约约,有些什么闪过脑海,探不真确,她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偏头细瞧他认真纠正的神情……
对,就是这道光!
「你是医生?!」她猛然脱口而出。
对方神色一怔。
「就算不是,应该也是医疗相关职业,对吧?」没错,就是这样,所以他第一时间没有否认,他眸里的光,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才会散发的独特风采。
严肃,认真,侃侃而谈的自信。
尤其,他几乎什么类型的书都看,独独未见他碰过医学类书刊,更显刻意。
或许是发生过什么事,让他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否认。
这一整个看起来,就是一个曾经的人生胜利组,因挫折而自我放逐的节奏啊……她瞬间脑补了八百种狗血剧情。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惦着自己的身分,并引以为傲,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难怪你会卖消夜时段,而且只卖粥。」翻开古籍,至少能找到上百篇粥品对人体益处的文章,就算不从医,也是很贯彻职业道德,坚决不把有碍健康的食物塞进顾客身体。
「你想多了。」他淡回。「只是熬粥最费时,而且只要重复搅拌就好,可以有很多时间思考。」并没有她想象的那种美好情操。
「思考什么?」都想了大半年,还想不出个蛋来?
「未来。」
「你对你的未来茫然?」
他敛眸,静默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低低吐声:「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直以来,坚定地走在某条路上,一心一意做好这件事,也以为会一生如此。可是突然之间,前方摆上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那一瞬,整个人陷入茫然,不知该往哪走?我没有别的路,至少在这之前,没有过别的路。」
当下,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块牌,进无步,退无路。
这就是他当下的处境,所以他什么书都看,什么都不排斥,试图找到另一条路走下去。
那天回家之后,余善舞想着他的话,想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打开电脑,在搜寻引擎打下三个字――邵云开。
那是他的名字。
她曾经留意过,他的书页上,每一本藏书章都盖有这个小印。
如此探人隐私,实在不太磊落,不过他既然都愿意聊了,想来应该也不会在意吧?
爬完数不清的文章,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可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内心冲击着诸多复杂情绪,双手自有意识地点开桌面上的通讯软体,找到她所熟悉的群组,没头没脑地打下一行字:「你们觉得,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这个群组是二嫂建立的,有她,二哥,还有娘家的两位兄嫂,是二嫂生活中最密切的几个人,也是夫家与娘家的连结。
第一个回应的是赵之寒,有点出乎她意料。
「本恶。」
那种回应速度,应该是完全不需要思考就有的答案,这人根本是荀子的头号粉丝。
她哥随后也回她:「余小舞,你吃错药了?」
这不太像是她会问的话。
「我认识一个人,是那种天才型的优秀人物,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也会是个救人无数的好医生,但是秉持着救人信念,最后却被那个他所救的人反咬一口。如果是你,那个被你用几乎葬送一生前途为代价所救的人,对你说――『我没有叫你救,我自己可以应付。」你会不会心灰意冷,反问自己,为何要救?」
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人性,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出这种话?若他为此而愤世嫉俗、自我放逐,倒也在情理之中。
「你在说这个新闻?」
余善谋迅速丢上一条连结,帮助围观群众抓重点,刚好就是她爬过的其中一篇。
不愧是强者她二哥,抓重点好快。
那是半年多前的新闻,一名妇女被丈夫殴打成伤,住进医院,丈夫又闹到医院来,当时疑似嗑药的丈夫手持水果刀,现场一片混乱,一名医师从刀尖下救了她,自己却被误伤。
原本前途无限的外科医生,从此再也不能拿手术刀。
葬送在刀下的前程,谁能赔得起?人性与良知在此时,一丁点儿也经不起考验,是基于无法面对责任、抑或惧于承担?人们通常选择逃避与卸责,所以会说:「我没要他救,我老公常常这样,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怎么应付。」
也就是说,本来没什么事的,你不要自己硬凑上来就不会被误伤了。
完全忘了自己曾如何声声哀鸣泣喊,选择性忽略丈夫有酗酒、家暴、吸毒等前科的事实,一个嗑了药神智不清的人,你如何应付?如何沟通?!
「那当事人呢?他本人怎么想?」江晚照也上线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只是刚刚消化完,觉得好负能量,替他感到难过。」
「这么关心他,你喜欢人家?」
二嫂,你不要自己沉溺在爱情海,就看周遭都是粉红色泡泡。
她爬了很多跟他相关的历年资料,他参与的每一场手术、发表的每一篇文章、几手完胜的手术纪录……一个人人盛誉的天才外科医生,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可预见他那双手,未来还可以救多少人。
那曾是他引以为傲的使命感。
她只是觉得惋惜,可惜了一个好医生。
但其实,说得再多他们谁都不能代表邵云开,他究竟怎么想的,只有他本人说了才算数。
第二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1)
那名女子,总是笑脸迎人。
她第一次来买粥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行动不便,将粥拿出骑楼给她,她漾着甜笑,对他说:「麻烦你了,谢谢。」
之后,她又来了几次,他在骑楼的那道坎之间,放了块木栈板。
她来的时候,一脸诚挚地向他致谢,他先是一阵莫名,才领悟她指的是木栈板。
这只是顺手为之的一件小事,可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是一个很能领受他人善意、并且知足感恩的好女孩。
起初,他只是好奇,为何她能无时无刻,总漾着清灿笑颜,生活中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吗?
有一回,他在超市购物遇见了她。
她在走道的转弯处,以往回转空间是够的,但近期堆叠了促销商品,她要很谨慎移动才能不撞倒那座饼干塔,后方的客人不耐催促:「你到底是要不要走?」
「对不起,挡到你了吗?」她连声致歉,轮椅往边角退,缩了缩身子,挪出空间让对方先行。
对方从旁边挤过去,走时白眼她,嘴里碎念:「不方便就不要出来,你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别人的困扰吗?」
有限的空间里,轮椅本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问,男客这粗手大脚一挤,碰倒了饼干塔,随后视若无睹地走了,独留她僵窘面对商品大塌方的灾情。
大动静引来陈列店员,她尴尬得无地自容,频频向店员致歉。
生活中,真有那么多美好吗?
不尽然。这世间,不是人人都懂得推己及人。
但她每每来时,依然笑容可掬,距他说一些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再无味的话题,由她口中说来,都动人三分。
她的声音,有音符在跳跃;她的笑,充满感染力,让人不自觉,心情也随之飞扬。
在那之前,他的世界寂静无声。他给了自己一段长假,离开熟悉的生活圈、熟悉的人事物,在无声的假期中沉淀思绪,拾掇、回顾自己三十二年的人生。
一如对她说的那般,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踏,十七岁考上医学院,一路从见习医师、实习医师、住院医师、总医师、到升主治,他不曾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一步步沉稳地走在这条踏上,从来没有想过,不从医了,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是什么?
突然之间,对自己,对未来感到茫然。
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在这段寂寞的、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她意外闯了进来,如一串银铃,每当微风吹来,便随风轻扬,玲玎几声,再归于沉静,成了悄寂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站在蔬果摊前,水果挑着挑着,思及那人,不觉走神。
「这么难选择啊?」
回过神,脑海正想着的那人,就在他眼前,指指他手中的水梨。「你盯着它很久了。」而后约略挑了下,据据重量后搁到他手中,替换掉原来那颗。「这颗比较甜,真的。」
邵云开将她挑的那颗一起放进袋中,交给老板称重,结完帐后才问她:「怎么会来?」
他记得她在没边没际的闲聊(其实有九成都是她在自说自话)中,曾经提到过,家中有请家事管家,这类采买的家事杂务有专人处理,早市人潮多,她通常不会来。
「我家奴才今天要下厨做晚餐。」有人为奴为婢伺候本宫,当然亲自来挑最贵、最难料理的食材啊,反正有人买单。
邵云开点点头,明白她说的人是她二哥。
听得出兄妹感情极佳,才能这样打趣、吃对方豆腐。
「你要不要来点龙胆石斑,我可以给你送过去喔!」她慧黠地眨眨眼。平日吃人家喝人家的,多少也懂得要投桃报李一下。
「你差不多就好。」还龙胆石斑!这油揩得过分了。
「不然红y米糕也――」
他直接推着轮椅越过海产摊,用行动打破她的痴心妄想。
「G、G、G――」眼睁睁看着海产摊远离她,余善舞一脸哀怨。哥哥本来就是要用来欺负的嘛,不然要干么?
扣除不让她买龙胆石斑这一点,他全程作陪,替她将想采买的清单都一一备齐,超贴心。
「还需要什么?」
她清点了一下。「大致上差不多了。」
邵云开推着轮椅,避开人潮拥挤的地方,往出口行进。
余善舞偏首审视他。「这年头当医生已经可以这么闲了吗?还有时间把厨艺练好练满?」不是都说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他是真的会做菜的,过往那些赠来的晚餐且先不论,她可以很小人地猜测他是叫外卖,但是今天她光说菜名,不用多言,他就连主菜加配料都无遗漏,是有基本功的。
「看食谱。」不多不少,就回她三个字。
余善舞瞪大眼。「你是说,我吃的那些,都是?在这之前,你没下过厨?」
「很少。」
「……」
见她一副难以置信,他于是多补了几句:「食谱怎么写,按部就班来做,不难。」只要摸清理论,就不难。基本上跟动手术差不多,过程中多多少少会有变数产生,一刀切开,血喷几CC、病人的血压、脉搏、生命迹象,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随机应变就是了。做菜也一样,熟成度看火候,太厨、太甜就增减调味料,只要掌握原则,尽可能做到呈现自己想要的成果即可。
「……」好吧,当她没问。
天才的世界,果然不是他们寻常人可以理解的。
他那些书,不是看假的,他真的有看进去,并且很认真要发掘自己的第二专长。
「那你觉得,你可以成为一名好厨师吗?」
「不能。」答案,想也没想。
「因为没有热忱,对吧?」他在谈做菜时,眼中没有火花,至少没有像提到消夜论时,那样的花火。
她沉吟了下,还是决定开口。「你那天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聊一点?」
「那个――先自首,我有稍微查了一下,你介意吗?」介意也来不及了啦,该看不该看的都看光了。
「不介意。」也没什么不能被知道的。
「你后悔吗?」这个问题,从知道这件事时,就一直想问他――后不后悔救了那样自私可鄙的人,却赔上自己的前程与梦想。「如果你能预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还会不会选择救她?」
邵云开一顿。「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余善舞回望他,发现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不曾想过。
事情已经发生了,凭吊、懊悔,都无济于事,这些日子他只是想,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她慢吞吞接续,「你会心灰意冷,对人性感到失望,为自己感到不值。」
「为什么要?她只是做了生物的本能,不用过度谴责。」生物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第一时间,她选择先保全自己、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这并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人不是禽兽。」人之所以受教育,拥有人性与良知,那是人跟畜生最大的不同,若只求利己而无视他人苦痛――尤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的行为与未教化的禽兽又有何区别?
他绝对有质格愤怒,可他却淡淡地说:本能而已。
迎视他湛湛眸底,清瞳如月,没有一丝丝的忿懑不平,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男人的襟怀还可不可以再更宽广啊!
「如果是这样,那你――」正欲启口,前方传来一阵巨响,她本能往声音发源处望去,人潮迅速朝事发地点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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