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本来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的“服侍”。
但他的手好似不太一样,薛玉霄甚至下意识地有躲避的想法,她觉得裴饮雪这样一个满身书卷气、为人清高的郎君,不太应该跪在地上为她解裙脱袜。
他的脸上倒是没有半分怨气,仍旧很平静。这种安静像是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作为他在世上存活下去的一种方式。
血色罗裙解落在他的手里。
屏风外响起轻叩声,然后有人将热水搬进隔间,林叔提醒了一声:“少主人,水烧好了,让裴郎君伺候您沐浴安寝吧。”
林叔的影子映在门扉上。
裴饮雪抬起头,恰逢薛玉霄垂眼看着他。
裴饮雪:“你……”
薛玉霄:“我……”
两人的话撞了个正着。
薛玉霄顿了顿,轻咳一声,有点尴尬:“你先说。”
裴饮雪道:“请三娘先说。”
薛玉霄这才道:“我好像不太适应你帮我,要不,嗯,我自己……”
不等裴饮雪回答,林叔就又道:“少主人,西院说裴郎君这里人少,恐怕使唤不过来,青竹公子送了几个乖巧的人来帮忙。”
薛玉霄:“……不用了,送回去!”
他这哪是帮忙啊,争宠加添乱还差不多。
……
静谧良夜。
薛玉霄伏在浴桶边缘,升腾的浓郁雾气将一切都挡得严严实实。她一开始还有点尴尬,但发觉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心境一下子豁然开朗,那点不好意思也就消散了。
热水泡得人昏昏欲睡。
薛玉霄的长发散落下来,像是流动的水墨一样披落在肩上,湿淋淋地蜿蜒在脊背间。
裴饮雪帮她洗了头发――也只洗了头发。他弄湿了袖口,换了件外衫,将薛玉霄换洗的衣衫、布巾、还有用来保养发丝的脂膏都放在她手边,自己点了一盏灯,在看薛玉霄口述给他的肥皂配方。
这就是薛玉霄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他的正事。
在原著文中,就有一部分篇幅是说裴饮雪这方面的能力,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女主将制造方法口述给他,最多不超过三个月,他必然能拿出成果。
不过裴饮雪帮女主的时候,是怀着一片爱意襄助。薛玉霄也不知道自己说话到底管不管用,只当是随手试试:“你要是感兴趣的话,能不能帮我做出来?配方里可以加入花瓣香料……这个比皂角好用。”
裴饮雪:“帮你?”
薛玉霄默默缩了回去,以为他不愿意,就闭上眼埋头不动:“算了,怪麻烦的呢,你还是歇着吧,我闲了自己研究。”
旁边的托盘上放着天然皂荚捣碎做成的皂角团,里面混着名贵香料。齐朝的风气如此,无论性别,都格外地讲究干净、以及行走坐卧香气飘然,所以仕宦贵族之家对香料的需求非常大。
因为女尊而男卑,所以女子的熏香也更加馥郁和甘甜,往往能够通过一个人身上的香气来辨识对方的性别。就算是隔着帘子、屏风,或者一道门,只要有风经过的地方,就有闻香识人的美谈。
热雾缭绕之中,裴饮雪望着她朦胧的面颊。薛玉霄的肌肤很白,从热水里蒸腾出一种艳丽灵动、生机勃勃的粉,蔓延在她湿漉漉的指节间。
他只是想跟她说话,见状又很快别开视线,只认真地借着灯光、看向手中的配方。他想了半晌,说:“你其实不必说,请我做什么,或是让我帮你做什么。”
裴饮雪背下配方,将纸叠起,道:“你尽可以将我当成你麾下的谋士,当成一件好用的物品使用,只要别有意折辱,这就已经很好了。”
薛玉霄眯着眼睛,强撑困意,问他:“那你觉得什么算是折辱?”
裴饮雪还未答,她就继续说下去:“譬如我觉得你身段很好,立如松柏,动似春柳。这是折辱你吗?比如我觉得你的腰生得很细,让我想起……忠霍脸宫腰……”
这是夸赞女子的诗,用在他身上并不和谐。
她的声音里有着浓郁的倦意。裴饮雪猜想她快要睡着了,可他还是没有抬头,他不应该看……哪怕他对薛三娘诞生了无限的好奇。
“不是。这只是……你没背好诗。”
薛玉霄闷闷地笑,半晌没吱声,就在裴饮雪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用力揉了揉脸清醒过来,拿过架子上的布巾擦身。
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当女人还算安全之后,薛玉霄也抛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介意和害羞。她背对着裴饮雪穿上洁净的薄衫,赤着脚走回去。
裴饮雪听到滴水的声音,淡淡地嘱咐了一句:“仔细脚下滑――”
话没说完,听到薛玉霄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隔间,走过去倒在床上,砰地一声。然后她像个毛毛虫一样埋头拱进了新换的薄被里。
……好消息是没滑倒。
坏消息是,年纪轻轻倒头就睡。
第8章
清谈会上的事很快传到其他士族名门的耳朵里。
王家的放鹿园中,当今凤阁尚书令王秀站在廊下,听到几个属官在谈论“反者道之动”,便招手让几人过来。
几人穿着便服,向王秀行礼:“丞相。”
当今皇帝虽然已经将“丞相”的官名废除,但凤阁尚书的职责和地位与丞相别无二致,一样是权倾朝野、百官之首,所以私下里很多人还是叫丞相。
这位就是写出《金玉名篇》的王秀王大人。她年过四十,梳着官员常梳的高髻,带着一顶珠玉做的冠子,含笑问道:“你们可是在说薛家女儿在崔征月面前所说的话?”
几人道:“是。现下很多地方都在谈论她的‘反者道之动’。”
王秀轻轻颔首:“我知道。你们觉得如何?”
几人互相对视一下。她们其实很想说“惊才绝艳、轻易难出其右”。但一想到前几年王秀为自己家的小儿子的终身,亲自去薛府跟薛司空退了婚,为此还惹得诸多士族大为不满。
琅琊王氏是豪门,整个陪都能跟王丞相讲“门当户对”的人家。就只有薛司空嫡出的女儿――薛家三娘薛玉霄。但薛玉霄的风评有目共睹,王秀为了不让自己的小儿子跳进火盆,不顾颜面,把当年指腹为婚的婚约解除了,从此跟薛司空势同水火。
几人想到这里,唯唯诺诺道:“一家之谈,算不上什么。”
王秀摇了摇头,道:“你们不用顾忌我,有话直说,不要遮遮掩掩。”
几个属官这才小心翼翼地表达了赞美之情。
王秀认真听了半晌,让她们下去,沿着回廊走回议事厅,面前是她的姊妹,也在朝中任职。
她的二妹王婕道:“姐姐怎么愈发心事重重了,难道崔征月交给您的这篇辩文并不好?”
王秀问她:“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王婕十分兴奋:“无论是谁,此人必有大才,未来的成就恐怕不比班昭、蔡琰要低。”
拿她来类比写出《汉书》的班昭,以及才气英英的蔡文姬,可见王婕对此人非常欣赏。
但崔征月特意没有写出这篇辩文的作者,王婕也就不知道她如此赞许的一个人,差一点就是她们家的准儿媳。
王秀叹了口气,说:“这是薛家三娘写的。”
王婕的表情呆滞了两秒,随后马上变了变,豁然起身:“这怎么可能!”
薛三娘……她,她根本不学无术、不通经义啊!
王秀喃喃道:“或许是我真的看错了?……她只是狂放不羁,大器晚成……不,哪怕真是这样,她也不能跟珩儿相配。”
王婕立刻道:“姐姐不要迟疑。就算薛玉霄有惊世之才,难道她将身边的通房侍奴活活打死就是假的吗?她将青楼楚馆的戏子倌人收入园中也是假的吗?这样的人,绝对不是珩儿的良配。就在半月前,她还强行娶了裴氏的庶公子!”
看来薛玉霄的“美名”,连她们也有所风闻了。
王秀点点头,不再谈论这事,两人起身因公事离开放鹿园,就在登上马车后,王秀还是再度叹气,非常遗憾地道:“如果她的品行能再好一点,真是我预想中最好的小儿媳了。”
就在两人离开后不久,一个小郎君从屏风后转入议事厅。
他穿着缥色衣衫,清淡如天边流云,自顾自地挽起袖口,为母亲和姨母整理书案上的书卷纸张。
旁边还有几个不识字的侍奴陪伴。这是小公子经常做的事情,他的爱好很是奇特,身为一个儿郎,对相妻教女并不感兴趣,从来只喜欢读那些女人们才看的正经书,还好王丞相对他非常疼爱,任由他出入阅读。
王珩照例将书卷放好,抬手从案上拾起一篇辩文,指腹沾到了上面崔征月的私印。
他垂眸看去,见上面写着“崔征月代录。”他习惯性地从头开始看,这么一看下来,忽然立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清风乱翻书,拂起书声簌簌。
旁边的侍奴见他入了神,叫了几声“公子”。王珩怔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他叠起辩文,想了很久,道:“今日属官大人们所说的‘反者道之动’,看来就是这篇了……我还不以为然,原来确实出神入化。”
因为经常出入议事厅,王珩对这些事还算耳聪目明。
“你们还记不记得属官们说,这是谁所作?”
几个侍奴绞尽脑汁,拼凑出名字:“似乎是叫薛……什么霄。”
“薛玉霄?”王珩愣了一下。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侍奴道,“我在廊下扫地,听见大人们讲了这个名字。”
王珩沉默下来。他手里捏着那张纸,在议事厅走了两圈,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打探一下薛玉霄近来在何处出入……帮我备一套女装。”
他男扮女装偷溜出去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了,几个侍奴虽然面露挣扎,脸色惆怅,但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嗫嚅道:“万一出了事……”
但看到公子的眼神,又只好遵从:“是。”
……
薛玉霄最近可是很忙的。
崔侍御史实在太热情,她借着崔征月的引荐,频繁出入士族娘子们的宴会,见到了很多在职的官员,特别是兰台书院的侍书官。
既然参加宴会,就少不了清谈。薛玉霄另辟蹊径的见识和巧思,让她的名声越来越响,每次回家都能带回一箩筐的赠书,仔细翻翻――全是小说。
这还是兰台书院的珍藏呢。
薛玉霄白天应酬,晚上还要练兵,这么忙也不忘记练字和恶补读书,每天沾枕头就着。
穿书啊……真不是个轻松事。
薛玉霄每天都在掐算时日,等待女主以及第一次京郊动乱的到来。
借着她的风头,崔明珠这几日也倍感荣耀。她陪着薛玉霄参加了一场曲水流觞,坐在她身侧,洋洋得意地指着远处几人。
“三娘,看见没有?就她们,几天前还对咱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大家都来结识你,她们成了缩头乌龟,躲着不敢出来了。”
薛玉霄在想事情,捧着酒杯喝了一口,道:“你也别去惹她们。”
“我能是那种人吗?”崔明珠穿了一身朱红的圆领窄袖袍,腰间配短刀。袍子的形制不分男女,行动方便,她满头长发只用一根金簪簪住,溜出来几缕发丝,散散漫漫,手臂压上薛玉霄的肩膀,“我就是看不起她们没骨气,像我就不一样,不管怎么时候,我该瞧不起她们,就是瞧不起。”
薛玉霄道:“咱们明珠娘真是有骨气啊,在崔侍御史面前……”
“哎哎,这么不给面子。”崔明珠哼了一声,“这地方挺好。就是弹琴的人俗了,怎么总是弹错。”
薛玉霄漫不经心地说:“你还能听出弹错了?”
崔明珠嘿嘿一笑:“我听不出,但看屏风后弹琴的小郎君们,对着你顾盼神飞、暗送秋波,我就知道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弹琴上。我说三娘,你生得也太好了,这张脸具有欺骗性――看着可太温柔了。”
薛玉霄心说我本来就很温和,这叫相由心生。她刚要调侃几句,琴声中突然杀出来一道琵琶音。
薛玉霄抬头望去,见到一人抱着琵琶跪坐在那里,影子折落在屏风上。
铮――
犹如厉风扑面而来。
薛玉霄目光一凝。她很少听到这样的曲子,在一众清婉柔丽的曲调当中,这支曲子简直像是秋风扫落叶,寒风凛肃,又如同丢失的燕京土地上铮铮振鸣的马蹄。
她的心不由揪了起来,抬手止住崔明珠的话,聚精会神地聆听。
逐渐地,琴声全部消失了,像是被这道烈烈的琵琶音杀退。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过了半晌,薛玉霄开口:“其他人都退下吧,请阁下出来相见。”
崔明珠回过神,小声道:“是个女子。”
琵琶被放下了,一个穿着朴素女装,梳寻常发髻,戴面纱的人现身相见,行礼道:“在下玉行,见过两位娘子。”
崔明珠道:“我就说是个女子吧,虽然声音听着雌雄莫辨,但琵琶是马上所鼓之物,本来就不是男人该练的。”
汉代的刘熙在《释名释乐器》中就写到,琵琶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当今世上都默认这是独属于女人的乐器。
薛玉霄盯着“她”的面纱看了看,总觉得这场面有点熟悉――擅琵琶,戴面纱,玉行,这不是王丞相家里的王珩公子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可是原著里最大胆的一个了,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总让人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王珩的身体不好,被称为“再世卫d”。
当初卫d从豫章进入京都,观看他的人堵成了墙,体弱惊吓成疾,最终病死。而王珩也一样的俊美柔弱,跟着王丞相从琅琊来到京兆时,围观他的人堵满了街头巷尾,他也一样卧病了数月。
薛玉霄先是看了看他的手,虽然体弱,但他的手确实是练琵琶的手,内侧有一些薄茧。
在薛玉霄看他的时候,王珩也在默默地端详着她。
他男扮女装,视线便不需要遮遮掩掩,就这么直视着薛玉霄,盯着那双湿润而幽深的眼睛。他注视了良久,才说:“可是薛三娘子当面?”
“是。”薛玉霄承认,“女郎的琵琶声旷古绝今,我生平罕闻。”
王珩顿了一下,道:“如今的陪都歌舞升平,并不需要这样的肃杀寒音。”
“歌舞升平?”薛玉霄看着他道,“除了世家大族,还有那些庶族地主的家里,外面的农民百姓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些佃户只有依靠士族才能生活下去,不然就会被官吏层层盘剥,敲骨吸髓。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这种事还少吗?”
王珩凝视着她,目光不曾有一刻偏移:“对,很多人当官,只是依托着士族的身份,其实粗鄙短视,是在职的蠹吏害虫而已。这些人兼并土地,敲诈勒索,盘剥民脂民膏,却又软弱无骨,连燕京都丢了,连同幽州、延州、太原、范阳……都流落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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