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都没有通禀,但为了合乎礼数,都守在旁边等候吩咐。
薛玉霄走过去,伸手拨开风帘,静静地走入其中。室内有两个少年在埋头熬药,也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便保持着正常说话的距离,坐在琉璃屏风另一侧的坐席上,低声道:“……我听丞相大人说,你身体不大好,是犯了心疾之故……这是什么原因?如今有没有好一些了。”
屏风朦胧,映照出的身形忽然僵滞住了,他忽然抬首,见到仅仅几尺之外,屏风后面的人影。她的钗环微动,额头上的银蛇饰品垂坠震颤,因为坐在对着门口的地方,吹拂进来、淬了寒气的风微微摇晃着她的衣衫。
王珩坐直身躯,凝望着她,好半晌才说:“……我好多了。是母亲对你说的吗?我……我其实好多了。”
在屏上没有绘画图样的地方,他能穿过琉璃屏望见薛玉霄的衣衫纹路、望见她仿佛低垂的温柔眉目。她比出京前更加清减了,想来国事为重,天下之人她都要计较烦心,所以让她更为神伤。
王珩喉结微颤,手指放在膝上,几乎能感觉到忽然震动起来的脉搏。他想,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郎君之心,怎么能让她再度神伤呢?于是在说完话的寂静中,忽然又补充道:“我没有什么心疾。只是……让风吹着了。”
薛玉霄道:“冬天本来就冷,我知道你开着一点门是想散去屋里的药气,可是你该坐在避风的地方,这样对你的身体才好。”
这架屏风很是稀罕,琉璃古已有之,是烧制青铜器的伴生品,众人称为“五色石”,在东齐比玉价还要贵,而在王珩的居所里,这居然拿来烧制成了一架屏风――可见王小公子在琅琊王氏的地位。
这面屏风的价值,薛玉霄房里的那面青镜差不多相仿。
王丞相对其宠溺疼爱到了如此地步。
因为屏风是透光的,所以薛玉霄仔细观察时,也能隐约见到王珩的样子。他确实比往常相见更加形容消瘦……这样一个春风拂柳一般的人物,让陪都娘子慕名已久的王郎,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心中烦忧。
王珩听到她的嘱咐,很是温顺地颔首。望着她道:“我已坐在避风的地方了,你看。”
他略微抬起衣袖,袖子没有被吹动,随后又向内挪了一截,目光却没有离开她那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薛玉霄道:“即便没有丞相开口,我也该探望你的。只是我们终究有别,不能贸然开口。都怪我让玉行娘子配合我检籍操劳,才吹了风得病的。不过那之后我也病了一场,就当我们同病相怜吧?”
那时候已经过去数月,怎么也不可能是陪着她生病的。王珩对此心知肚明,但她愿意开解,他已是心满意足,不由自主道:“既然相怜……自是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声音渐低,到后面便悄然隐匿下去。此诗为一薄命人所作,不宜出于他的口中。
因为王珩的刻意藏匿内敛,并没有让薛玉霄听见。这时,旁边的小侍正好煎出了药,将之盛在一个玉碗里,上前服侍王珩服药。汤药苦涩,王珩只说:“放在那里吧。”
小侍日夜与他相伴,知道公子之心,便向外透出求救般的眼神。薛玉霄会意道:“丞相正是让我来监督你吃药饮食的,如果一心想着愁事,病怎么能好?”
王珩听了她的话,望着她的脸看了片刻,这才挽起衣袖,吹凉漆黑的汤药。
他身上的檀木之气被药材的味道所遮掩,但这跟崔七郎那种被中药沉浸已久的生涩草木苦意并不相同。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药,闻起来居然有一种很细微的甘甜萦绕袖中。
隔着这架琉璃屏风,他垂眸服药的神情覆上一层朦胧。这双手修长苍白,腕骨窄瘦,玉簪下未束紧的发丝流落出来,依依如拂荡的柳叶。
饮罢,王珩接过清茶掩袖漱口,这才转头看过来。他道:“我既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也不要再担心我了。……人在天地间互相相见的缘分乃是有定数的,相见一面就会少一面,我今日见你,知道我们彼此……彼此的知音之情,相互怜悯记挂,这样,我心里已经很是满足,我们还有下一面的……”
他的目光清润晶亮,有一点湿润之意。但隔着屏风,薛玉霄不能全然得见,她道:“这是当然。你我还在少年,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王珩低叹一声,终于笑了笑。
他的手抚摸上琉璃屏风,引着她道:“这架五色石屏风很是罕见,但名贵的不是屏风,而是它上面所绘之画,是我母亲亲手所作。乃是当年笔墨风流之冠的手笔。”
薛玉霄果然被吸引,她的目光扫过屏风上的绘图。昔日的王秀跟现在的却不相同,风格大开大合、意气风发,画了一副松竹梅的岁寒三友图,她的手轻轻触摸屏风,图画以一种非常精巧的技艺留存在琉璃之内,她的指尖落在梅花的花蕊上。
王珩的手也慢慢挪了过来。
五色石冰凉一片。他却能感觉到自己一丝一毫、逐渐蔓延起的指尖热意。两人的手像是触摸一样……她望着屏上的梅花,而王珩望着她的眼睛,他说:“你喜欢吗?喜欢我可以送给你。送到如意园去。”
薛玉霄看着上面的画法,在心中想丞相大人这脾气原来是后天养成的,当年明明也很狂傲嘛。她被这话听得怔住,连忙拒绝:“不可。我今日探望丞相带的礼物不多,你这样回赠,反而让我占了好处。”
王珩笑道:“你不愿意占好处吗?世人都愿意的。”
薛玉霄道:“我只得我应得的。”
王珩指尖微蜷,说:“什么是你应得的?五色石价格虽贵,可玉霄姐姐想要,也不过是一念之间。薛氏自会为你扫清障碍、收集材质铸造屏风……什么是你应得的呢,这不算是你应得的吗?”
薛玉霄突然意识到他话里别有深意。
在两人对望的怔忪之间,王珩慢慢收回手,率先别开视线,说:“……不收就罢了,我也怕路上颠簸,屏风一摔就碎了,岂不糟蹋。”
薛玉霄跟着抽回手,把思绪和话题都转回单纯的屏风上:“是……这么脆弱的珍宝,我是个莽撞的人,恐怕摔碎了。”
王珩没有说话,慢慢地喝了一杯缓解苦意的清茶,但他喝药的苦涩早已冲淡,如今涌上来的,又是什么呢?
薛玉霄已经监督他吃完药,也算全了王丞相的托付,于是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养一养精神,千万看开些。有什么想要但是丞相不允许的,你可以偷偷派人去如意园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王珩道:“嗯……好。你一直都会帮我的。我明白。”
从《塞上血》那首曲子,到墙头马上相见的那一面。她一直那么善良宽和,容忍他的离经叛道,薛玉霄说过能帮他的事情,她都会一一做到。
薛玉霄跟他身边的小侍说了几句,然后又请家仆告知丞相“小公子已经喝过药了”。旋即离去。
当她走出王珩所居的院落,走到放鹿园的木拱廊桥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琴声。琴曲情韵绵长,愁思徘徊,绕梁不绝。
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紫陌红尘拂面来(1)
第66章
有赵中丞介绍周转,薛玉霄便以兰台校书使的身份前往柳河河畔,寻访蝴蝶居士。
不过这次并非是她一人前往,而是与裴饮雪同行。原因倒很简单――一则,虽是做正经事,但毕竟是事关风月场上,薛玉霄即便并不知道裴郎对自己的情意深至何地,但将心比心,她要是不声不响地单独来往,未必让人有不放心的猜想。
二则……不知这位祝氏英台究竟真的是祝家娘子,还是“英台不是女儿身”?如果此人其实是男子,而且又为掌握欢场之人,有夫郎从旁陪侍,双方说起话来才更方便。
柳河的花舫连接成片,河水流腻着丢弃的香料与绣囊,荡起一片淡淡的香气。正值百官休沐过节的时候,宴席接连不断,这里不仅不减少丝毫繁华,反倒变得更热闹了。
两人低调前往,尽量避人耳目。薛玉霄从简朴马车上下来,伸手扶裴饮雪。
裴饮雪戴着一顶防风的斗笠,垂下来的纱遮挡面容。在河畔清风吹拂之间,薄纱微动,其中飘荡的一缕墨发擦过她的手背。薛玉霄垂眸看了一眼,将他被吹起的发丝拢回轻纱之内,冰凉青丝顺着她的指尖掩入发鬓,中间交杂着一根很不明显、很浅淡的银发。
他未注意。薛玉霄却望见了,她沉默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斗笠的轻纱边缘,道:“好不容易休息几天,我还让你陪我出来。”
裴饮雪轻声道:“难道与师兄下棋有什么乐趣?有你在棋艺上教我,我已经能胜过师兄了。”
薛玉霄微笑道:“二哥还不知道是我教的?”
裴饮雪说:“我自然没有说,掩藏你看他受挫的坏心眼。”
薛玉霄挑眉道:“我只是背后指使,做出来的是你,怎么能算在我头上呢?”
此处道路狭窄,马车不能驶过。两人穿过窄巷,走到一处僻静院落前,薛玉霄道:“……我们要见的是这片柳河的主人,此人乃是痴情种子,虽然经营十里欢场,却一身落索,如果能从她这儿得到捷径,会方便我很多事。”
裴饮雪并不深问,只轻轻颔首。
院落里只有一个小男孩踩在木凳上晾衣服,光是看蝴蝶居士的居所,根本看不出祝氏一族泼天之富都在她的手中推演算计。小男孩从衣服间钻出来,问道:“可是明月主人到访?我家主人说今天有客远道而来,已在室内温了酒。”
薛玉霄温声谢他一句,跟着小男孩进入院中。房门一打开,里面扑面而来的满室熏热香气,这股暖香名贵馥郁,十分柔和,跟花舫上的劣质浓香全然不同。
主厅内有一架大屏风,另一侧是光华璀璨的红珊瑚树。珊瑚摆设下方遗散着各种书卷,几张插图,薛玉霄一眼看出那是谢不疑的所作的话本和插图,珊瑚主人的书有一半已经翻烂了,零散地坠在上面,有一半却被阅读者撕碎,零散的纸上残余着几个字――
她看不出,裴饮雪扫过去,道:“是谢不疑批判你的那几首诗。”
这是《求芳记》问世之后,谢不疑一面写注释,一边又批判指责她的书中情节的时候。他写出来一些讽刺明月主人的诗,暗指她为了夺人眼球而将故事刻意编排的曲折世俗。这些诗当时倒也掀起来一些波澜,不过谢不疑已经很久不作关于她的诗了。
薛玉霄低声道:“你认得出?”
裴饮雪瞥她一眼,目光中意蕴极为复杂。好像有点埋怨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薛玉霄只感觉他带着些撒娇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滤镜。她轻咳一声,不问下去,牵着他的手绕过屏风,边走边道:“兰台虽然藏书甚多,可我看居士这里能抵得上小半个书院了,真是令人称奇啊。”
她停在内室,抬手行礼:“在下薛婵娟。”
女子用自己的字来自称,是一种谦虚的表现。
裴饮雪没有开口,从旁随之行礼。
内室里的场景更加令人讶异。屏外已尽是书架古卷,里面更是书多到无处可放的境地。到处都是民间私撰的风俗小说、奇异志怪话本,还有其他兰台刊发印刷的文章、诗集、戏词……最中央是一个小榻,榻上放着矮矮的檀木案,案上放着一支墨迹锈干了的笔,一人、一蜡烛而已。
蜡烛在白日也点着,除此之外更无茶酒待客。
坐在其中的人闻言抬首。露出秀丽的女子面容――确是祝氏娘子无疑。她看见薛玉霄后,眼光突然迸放出一种类似“兴奋”的状态,没有过多寒暄,竟然径直起身拉住她的袖子,将薛玉霄引入对案,道:“在下祝英台,字忘之。久仰大名。”
薛玉霄对这种过度热情有些无所适从,抽回衣袖,说:“这位是我的夫郎,姓裴,出自河东裴氏,名饮雪二字。”
裴饮雪摘下斗笠,垂首以礼相待。祝忘之却只是匆匆扫过,目光没有在他的身上过多停留。
裴郎生得清姿卓绝,最初还常常让薛玉霄都微微怔愣恍惚。对方的表现倒是令薛玉霄感觉到有些惊讶,她面上不表,听祝家娘子急问道:“不知明月何时再有新作?是《求芳记》续作也无妨。我听闻你功成归朝,皇帝以礼相待,如今临近年节,终于有时候落笔作文了吧?”
薛玉霄一时语塞,难以应答,听她又道:“我一生之情尽已用去,如今唯有在书中灌注痴情,才可捕到一丝欣悦之意。我对你的书风极为喜爱,阅遍坊间所有,都不能寻到十分神似者。今日得见本尊,必然要催上一催了。”
薛玉霄被当面催写续作,无奈道:“此事怎能急迫?听闻娘子想要进入兰台书院,我特地代中丞大人前来结识,为你引荐。”
祝忘之道:“我进入书院,正是要搜集更多描绘世间之情的书籍。如今有缘与你当面一见,我腹中正有一个疑问想要问你――”
“祝娘子但说无妨。”
“望清辉是你什么人?”她目光炯炯,神色极为好奇。
薛玉霄思绪一顿,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道:“为何如此问?”
裴饮雪镇静不变,坐在薛玉霄身畔静静旁听,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为你写得注释情致动人,文采斐然,作文写诗都有你的神韵。坊间为他的身份争论不休,有一些人说这是你另一个笔名,我却觉得你们落笔之间侧重不同,风格有异,于是与一位花舫上客人打了赌。”她道。
薛玉霄心中稍松,道:“并非是我。”
祝忘之笑道:“我就知道!那他一定与你十分亲厚,是不是那位军府的李清愁李伯主?她以化名伪之。”
薛玉霄含笑摇头,说:“你很欣赏他的注释吗?”
对方道:“注释倒还在其次。半年前他跟珊瑚主人以诗文斗法、相互争执讽刺,流落出来的几首七言尽是辛辣妙语。珊瑚主人刁钻古怪,望清辉则冷傲逼人,其中有几句我极喜欢,我给你找找……”
她说着回身翻找出几篇诗笺。
薛玉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目光一点点偏移过去,看向裴饮雪。然而裴郎佯作不知,仿佛没意识到她的视线,一派端庄地陪坐而已。
薛玉霄垂在桌案下的手凑过去,戳了戳裴郎的手背。裴饮雪马上抽离挪开,矜持退避。她带着询问之意地又追逐过去,把他的手戳出一个红红的印儿,在他手背上以指腹写字,问:“何时与谢四吵架了……”
字迹没有完全写清。
裴饮雪均匀的呼吸停了停,蓦然转手攥住她的指节,抓得紧紧的不让薛玉霄抽出来。恰好这时祝娘子回身,薛玉霄登时不敢再动,指尖被他微凉柔软的掌心扣住,无法轻易逃出。
他的掌心攥得非常紧,逐渐地,手指像是靠着墙角延伸攀爬的梅枝,曲折缱绻地深入她的指缝。两只手切实地贴合在了一起――几乎能体味到彼此手腕上的跳动。
薛玉霄维持表面平静地接过诗笺,翻看珊瑚主人与望清辉互相刁难的讽刺诗。别说,两人虽然斗嘴,可也保持了一贯的水平,让人看着确实有许多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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