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仔细一想,心中暗笑道,这一点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三姐姐武婧儿最讨厌浮华油腻之辈,若这云川巧媚逢迎,说不定早就被赶走了。
再说,薛怀义虽然出身市井,性情憨直,但也知道是非好坏。武承嗣兄弟对薛怀义低声下气地巴结,也没见薛怀义说他们什么好话,反而经常和她说起好兄弟云川的事情。
“小麦什么时候种植?什么时候出穗?什么时候灌浆?什么时候收割?”武媚娘例行发问。
云川愣了一下,来不及思考,就流利地说出答案。他不仅按地区说出小麦的节令,还简述一些小麦提高产量的方法。
武媚娘微微颔首,又继续问起其他农作物,云川均对答如流。
武媚娘脸上的表情逐渐舒展开来,眉眼之间带着笑,最后说道:“这样的有才之士,三姐姐竟然放在家中,简直是暴殄天物。”
云川听武媚娘提到武婧儿,言语平和舒缓了许多,心中稍稍放松一下,闻言答道:“是草民喜好清静,不关公主的事情。”
“嗯?”武媚娘话音中的笑意消失,平静地不辨喜怒,但又让人脊骨生寒:“那你现在不爱清静了?”
云川的精神刹时紧绷起来,顿了一下,想起了武婧儿曾经说过她和陛下之间的相处方式,于是实事求是道:“启禀陛下,草民最近看见薛师傅不惮辛劳为陛下尽忠。草民心中羞愧,也想着要替公主,要替陛下尽自己一份的绵薄之力。”
“承蒙公主不弃,将草民举荐给陛下。若陛下能给草民一个机会,草民一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和公主的期望。”
武媚娘听了云川的回答,小小的惊讶了下,没想到薛怀义竟然能影响到了云川,失笑:“哦,原来如此。我新成立一个部门叫司农司,暂有你担任司农郎中。若做得不好,你就爱你的清静去,谁来求情都不好使。”
云川忙谢恩:“微臣谨遵圣命。”武媚娘颔首让人退下。
云川刚出贞观殿,就被武婧儿拉到偏殿,问道:“如何?”
说着,她拿着帕子为云川擦去额头的汗水,道:“陛下有时有些恶趣味,没吓着你吧。”
云川见到武婧儿,这才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小声说道:“陛下问了我些农事,我都回答出来了。承蒙陛下看重,赐予我司农郎中一职。”
武婧儿闻言,喜道:“郎中,从五品的官职,应该是隶属于尚书省。看起来,陛下应该对你很满意嘛。是我送你去尚书省,还是你自己去?”
云川笑道:“哪里用得着你出马,我自己去就可以。有你在,谁敢欺负我不成。”
事实上,确实如云川所言,谁也敢当面道他一声不是,说不定下一刻就传到了武媚娘的耳中。
幸好,云川也不是多事的人。他就是过来编纂农书的。哦,对了,那些即将派出去的劝农使以后也归他管辖。
除了这些,他还要监造娲皇庙,事情繁杂,多亏有薛怀义的帮忙。
薛怀义对此十分乐意,拍着胸脯道:“谢什么呢,咱们是兄弟。哈哈哈,你也当上官了。”
说完,薛怀义指了指身上紫色的袈裟说道:“好兄弟,好好干,争取早日穿上紫色的官袍。”
大唐三品以上官员的官服是紫色的,四五品官穿绯。佛家僧侣的袈裟以红、黑、青、褐为主,朝廷经常以紫色、绯色的袈裟赐给高僧。
薛怀义身上的袈裟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武媚娘赐给他的。
云川谢过薛怀义的好意,说道:“官不官咱们其实不用在乎,最重要的是圣意。”
只要有圣意在握,市井无赖亦能傲视王侯。
没有圣意,哪怕是受遗大臣也会死于非命尸首分离。
薛怀义咂摸了一下,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有道理。”
云川从来没想过,公主府竟然是隔断他与外界恶意的屏障。在公主府中,他是人人尊敬的郎君,是公主府中仅次于公主的主子。
但是出了公主府,他在世人的眼中仿佛就是一个仅仅知道献媚求宠的异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会巧言令色。
看到那些同僚或鄙弃、或不屑、或厌恶的眼神,云川心中只觉得这些人好笑。他和武婧儿一路走来,走过的路有数万里,见过的人车载斗量,又何曾怕他们,有何曾在意这些目光?
这些人的目光,在他看过去的时候,除了小部分人外,其他人要么变得平淡甚至还能含笑寒暄,要么变得谄媚……
云川失笑,暗自道,他们会不会在羡慕自己?
从一介白丁倏忽成了朝中要员。
从一文不名的奴仆变成了公主情人,而且公主又手握权柄。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人喜欢看别人看不惯自己但又干不掉自己的样子。
低调低调。云川将跑了八百里的心思拉回来,放到编纂农书身上。他招来工部、皇庄等部门擅长农事的吏员,详细询问,收集资料,甚至下地走访,一心一意要将这件事情办好,不让武婧儿为难。
云川授予官职后,本来他以为能和武婧儿一起上下值,十分开心。但实际上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云川要上早朝会,武婧儿不用。虽然隔一天一开,但终究不如以前同进同出那样便利。
武婧儿有些不习惯,再加上云川走后她又睡不安稳,索性和云川一起出发前往皇宫。不过云川去的是召开朝会的乾元殿,而武婧儿去的是内朝贞观殿。
对此,武媚娘有些后悔,早知这样,之前就应该把云郎中拉出来做官。
除了外派劝农使外,武媚娘还从工部和将作监抽调人手,前往全国各地绘制水文状况,了解河水来龙去脉,地势高低,以便兴修水利工程。
兴修水利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也不是拍拍脑门就能开工挖漕渠,它需要全面而精准的勘探测量以及精妙的设计。
“你说把全国的水利工程修一遍,得多长时间?”武媚娘抬头问武婧儿道。
武婧儿闻言沉吟了下,道:“不知道。我们姑且用二十年的时间来规划吧。”
“二十年?”武媚娘重复道。
武婧儿说道:“婶娘是高寿,我不如你,且定个二十年,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将这次绘制的水利工程全部修完。”
武媚娘又重复了一遍,道:“二十年啊?二十年,足够了。二十年足够创建一个贞观之治,二十年也够我们见到天下大治的曙光。”
武媚娘的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她想要在史书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声和功绩。那些泽被万民的水利工程可不正好吗?
功在当今,利在千秋。
千秋万代之后,百姓只要还用着那些水利工程,就会想起她。
就像提到都江堰、郑国渠,就会想到秦始皇。
“慢慢来,二十年足够了。”武媚娘仿佛在用言语压制内心的急切。
武婧儿提醒道:“还有交通要道。要想富,先修路。路修好了,能促进商品的流通,多收商税。”
“知道知道,已经一起吩咐了这些人。”武媚娘说道。
修建水利工程和修路都需要钱。
最近几年来,神都权贵的衣裳渐渐趋于繁华,生活越来越铺张浪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于是,武媚娘下令节俭,并以身作则,多穿旧衣,裙子的破面不过七。她还严令禁止权贵之间的攀比之风,若有违反,从严处理。
武婧儿当然积极地拥护武媚娘的每一个政策,衣着服饰也跟着朴素起来。
“攒钱修水利和修路。”武婧儿嘴里念叨道。
二月初二龙抬头,李旦罕见地被放出来和太后武媚娘一起举办先农礼。
皇帝先农,皇后亲蚕,以示鼓励农桑。
李治在的时候,每年都会举办先农礼和亲蚕礼。但自从李治薨逝后,李显即位二月初五即被废,李旦匆忙登基,当年的亲耕和先蚕都被忽略过去。
直到今年,武媚娘才在朝堂之上提出要举办先农礼和亲蚕礼。
先农礼由武媚娘和李旦,主要是武媚娘主持。刚举行完,李旦就被武媚娘以身体不适送回了别殿。大臣们只看了一眼他们心心念念的皇上,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至于亲蚕礼,武媚娘做的更绝。最近她在努力体现自己男性的一面,竭力让大家忘掉自己女性的一面。
说起来真可悲。
不知从何时起,定下男尊女卑的社会习俗。当武媚娘表现出自己女性的一面时,在舆论上,身为女子的她将会被丈夫、儿子彻底压制。
从男女之分上说,至少现在的武媚娘赢不了社会舆论。
所以武媚娘积极地参加先农礼,却对主持了近三十年的亲蚕礼避之不及。主持亲蚕礼,就会加重大家对她是先帝皇后和当今皇帝太后这事的印象。
武媚娘希望群臣看到的,是自己作为先帝托孤的摄政身份,是临朝称制。
但她又不想让李旦的皇后刘道涵在朝堂之上和天下人面前刷存在感。于是这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武婧儿身上。
“我?”武婧儿用手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
“嗯。”武媚娘点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武婧儿本想说武媚娘怎么不自己去呢,但一想武媚娘不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点头道:“既然陛下让我去,那我就去。只是得有人告知我如何行亲蚕礼,我怕出错了给陛下丢脸。”
武媚娘见武婧儿答应下来,心中畅快,大笑起来:“简单得很,有内侍省的官员指导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简单得很,只要按照他们说的来。其他的交给我了。”
武婧儿答应后,武媚娘让李琦草拟了一道制诰,大意是先帝太妃武婧儿贤德淑慎,善于纺织,前有推广棉种之功,后有筹建织造局之绩,因此命她主持亲蚕礼。
这道制诰从贞观殿出来走到中书省时,就有人左看右看哪哪儿都觉得很怪异,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就好像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难受极了。
“这合适吗?”有人问道。
他理想中主持亲蚕礼的人选是刘皇后或者陛下,但没想到竟然是永丰殿下。这样想的人不止他一人。
“制诰上所言有什么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吗?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吗?有不符合礼制的地方吗?”另一人连续问道。
众人闻言都看向了这人,只见这人继续说道:“永丰殿下的贵妃身份乃是先帝亲封,论辈分是皇后的长辈,论功绩看看今日的织造局就一清二楚。”
“永丰殿下去也未尝不可。”这人最后总结道。
前朝还有妃嫔代皇后行亲蚕礼的,那妃嫔可以,太妃自然可以。
没毛病。
这道制诰有惊无险地从中书省出来后,到了门下省。一样的事情,又发生在门下省。这道神奇的制诰竟然在朝堂之上公布了。
武婧儿十分新奇,这是她第一次以李治妃嫔的身份主持国家典礼。
本来李治的身影已经在武婧儿的脑海中模糊,逐渐化做一个名为高宗的符号。但自从试过尚服局送来鞠衣后,李治的身影又慢慢清晰起来。
“感谢先帝给你封的贵妃。”武媚娘一边端详换上新衣的武婧儿,一边说道:“腰那边需要改一下。若先帝没册封,这亲蚕礼恐怕就要搁置了。”
武婧儿试完后,将衣服脱下,让尚服局的人收起来,听到武媚娘这么说,笑道:“先帝或许没有想到。”
李治一直认为相比于妹妹武媚娘的杀伐果决,武婧儿更加温和柔顺,而且和还是太子的李显的关系很好,会成为李显和武媚娘之间的缓冲。
他没想到的是,这姊妹们如今把需要帝后主持的先农礼和亲蚕礼给包场了。武婧儿之所以能主持亲蚕礼,主要是因为他同意册封她为贵妃。
再一次感谢李治册封的贵妃。在未来的几年,武婧儿都凭借着这个身份,一直主持亲蚕礼。
亲蚕礼的时间定在三月份,在北邙山举行。
那天是一个艳阳天,北邙山满是各种浓淡不一的绿色,武婧儿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种的绿,翠绿、新绿、嫩绿、浅绿、墨绿……连一棵桑树上的桑叶都是不同的绿。
武婧儿提前斋戒二天,当日身着改好的鞠衣,率领内外命妇以及百官公卿,先祭拜蚕神,然后采桑喂蚕。
百官公卿参加亲蚕礼,还是武媚娘当年做皇后主持亲蚕礼时定下的规矩,今天仍在沿用。
在众人看来是四不像的亲蚕礼,但武婧儿却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庄严华美的鞠衣厚重,就像她身上背负的责任一样。
天下兴亡,匹妇有责。
武婧儿不知道想起从哪儿看到的这句话,她看着郁郁青青的北邙山,想起了历代主持亲蚕礼的皇后妃嫔,心中猜测,她们这些人是不是和自己有一样的感觉呢。
或许有,但下了祭坛之后,就被骨感的现实打回了原型。
或许没有,也许坐稳皇后宝座扶持儿子登基是她们最大的愿望。古往今来,皇后能顺利升到太后的没多少。即使升到了太后,能善终的也不多。
日上中天,微尘无所遁形,在空中狼奔豕突,就好像有人在搅动天地一样。
武婧儿出了一层薄汗,终于结束了亲蚕礼。
新年伊始,群臣眼看着太后颁布编纂农书、鼓励垦荒、兴修水利等一系列诏令,又重新举办了先农礼和亲蚕礼,本以为太后将朝政的重心放到发展经济上,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到了一个让他们几乎炸开的东西。
铜匦。
陛下在朝堂之上,设立了一个方形的铜匦,四面皆可投书,可进不可出。
铜匦四面涂着以绿、白、红、黑四色,分别叫做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只要上书言事的人,按照内容投入相应的一面即可,任何人不得加以阻拦。①
除此之外,武媚娘还新设立了匦使院和执掌匦使院的知匦使,处理这些投递过来的文书。
公卿大臣们痛苦地发现,陛下加诸他们脖子上的束缚又更强了。太后手底下做事真难啊!大臣们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
然而,等过几年回首,他们会猛然发现这两年或许是天堂般的日子。
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的酷吏和告密制度正在帷幕后面等待登场。
第116章 . 圣母神皇 个性的薛怀义×被告的公主府……
白马寺落成后, 薛怀义派人送来请帖,邀请云川前去参加庆功宴。为了配合云川的时间,薛怀义特意将庆功宴定在休沐日。
云川拿着请帖倒过来翻过去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设宴的地点——白马寺。
呃……
就很有个性。
云川将武婧儿送到宫门后, 自己就让车夫驾着马车往白马寺的方向走。车上还带着送给薛怀义的贺礼, 主要是一些绢帛和海外的玩意器具。
在白马寺牌楼前,云川下了马车, 早有看到公主府标志的仆人迎上来。云川从马车上下来, 问道:“薛师傅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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