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笑了下道:“我还会回来了的,这不过是历练而已。”
太平公主闻言,她知道上官婉儿意志坚定,无奈道:“好吧。你决定的事情又有谁能阻拦你?”
太平公主说着从马上下来,上官婉儿跟着要下来时,太平公主按住她的手,仰起头,凤眼璀璨,笑吟吟说道:“我是来送你的。这是阿耶送我的大宛良马——生下的小马驹,刚成年,比你的马好多了,送给你了。”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垂眸看着太平公主,只见太平的眼中闪耀着点点星光,嘴角弯起,轻笑起来道:“多谢公主好意,婉儿就不推辞了。等我回来,咱们再见。”
“好,你一路顺风。”太平公主将缰绳塞到上官婉儿的手中,笑着祝福道。
上官婉儿拍马带着仆从离开,走了好远,回头还能看见太平公主挥舞着手帕。
她身边站着一位男子,想必就是驸马薛绍吧。
上官婉儿离开后,武媚娘磨合几天才适应没有婉儿在的日子,李琦和裴湘也逐渐上手。草拟的制诰虽然灵气比不上上官婉儿,但胜在用词凝练典雅。
冬天到了,外面飘起了大雪。
武媚娘要留武婧儿在宫中住下,但武婧儿看到大雪心中欢喜,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和云川一起吃羊肉锅子。
武媚娘听了,嘴角一抽,摆手道:“去吧去吧,等等,你坐宫中的马车出宫。明日如果雪下大了,路不好走,就不要过来了。”
武婧儿应下,向武媚娘又要了几坛美酒带回去。薛怀义从云川处学的本领将太后伺候的凤心大悦,就把云川当成了好兄弟,无事就去找云川聊天说话。
薛怀义喜欢饮酒,云川会陪着小酌几杯。武婧儿发现这事后,拍了下脑子,因为她不喜酒味,公主府几乎见不着酒,武婧儿也以为云川不喝酒呢。
原来他不是不喝酒,而是因为自己不喜酒味才不喝酒。
武婧儿心中感动,就让人往府里采买一批美酒,把府里新建的酒窖装满。
武婧儿离开后,武媚娘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苍茫,一片银装素裹,整个紫微宫变成了琉璃世界。
“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武媚娘对李琦和裴湘说道。两人谢过,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李琦笑着对裴湘说道:“刚才殿下说什么锅子,把我的馋虫也引出来了。阿湘,咱们一起吃锅子去,把你家的小娘子也叫过来一起。”
裴湘是丈夫去世后,带着女儿一起入宫的。目前她的女儿在内侍省上课学习。
裴湘笑道:“琦姐姐这个主意不错,我把容榕带上。陛下,我和琦姐姐就告退了。”
武媚娘微微颔首,两人离开后。武媚娘起身,宫女给她罩着一件白狐狸里大红羽段的鹤氅,戴着兜帽,从后殿出去。
头顶撑着一把大青绸油伞,武媚娘往寝殿的方向走去。雪花落在伞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路上,几个宫女和寺人冒着风雪清扫贞观殿和寝殿之间的通道,粗糙的青黑色石砖上,落着稀疏的白雪。
这些宫女寺人在武媚娘来的时候,连忙垂头而立,静默无声。
武媚娘抬头看了眼天空,天空是阴惨惨的灰白色,北风卷着雪花只往人脖子里吹。这几个宫人虽然穿着裙袄,但露出在外面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
这让武媚娘想起了她在感业寺里清苦的日子。
那时的她也是在大雪天,被主持赶去舂米。因为她一心想着要出去,与大家不合群,于是遭到了其他尼姑的冷嘲热讽,被排挤到一处漏风的地方独自舂米。
“天黑了,也冷了,你们都回去吧,明日早朝之前清扫完就行。”武媚娘说道。
“是。”宫女和寺人的脸上露出喜色,等武媚娘走后,才呵手跺脚地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武媚娘刚到寝殿,一股暖风迎面扑来。
“陛下回来了。”薛怀义看到武媚娘回来,眼睛一亮,忙殷勤地接衣捧茶。
武媚娘见到他诧异了一下,接过茶捧着暖手,抬头问道:“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进宫了?”
武媚娘对身边的人很慷慨,但又有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习惯,老是将人放到岗位上试试才能,一副身边不养闲人的态势。
武媚娘下令在洛阳建白马寺,让薛怀义去监工,寺庙建成之后,任命薛怀义为主持。薛怀义这一两个月白日在外面监工,宫门下钥前回到寝殿侍奉武媚娘。
薛怀义闻言,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我之前听我那兄弟说,下雪天最适合吃锅子,嫩嫩的羊羔肉往骨头汤一涮,再蘸上调好的小料,鲜美地能把舌头吞掉。”
“我叫厨上备了锅子,刚才还去看了,熬浓浓的白色骨头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味道别提有多鲜了。陛下你回来了,我就让他们端上来。”
武媚娘颔首道:“今儿就吃这个吧。”说完她的目光落在薛怀义紫色的袈裟上,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薛怀义的皮肤恢复了白皙。
清亮的紫色愈发衬得薛怀义眉目俊朗,神清骨秀。但前提是他不说话。
薛怀义见状,提起袈裟围着武媚娘摆起街头卖艺的架势,转了两圈,怪腔怪调道:“陛下,你觉得我这件袈裟如何?”
武媚娘看着每天薛怀义的怪模怪样,这人每天都是乐呵呵的,仿佛没有忧愁。“确实衬你,有点高僧的样子,以后让人多做几件,你换着穿。”她道。
“怀义谢过陛下。”薛怀义凑近武媚娘,仍用他那副腔调:“陛下,咱们快去用膳吧。”
武媚娘施施然起身,扶着薛怀义的手,来到东暖阁。东暖阁本来是做书房会客之用,自从薛怀义住进了寝殿,儒家典籍置换成了佛家典籍。
他可是很认真地为成为主持而努力。
东暖阁为了采光,窗户全部嵌上了玻璃。玻璃上的窗帘被挂起来,从里面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色,雪花洋洋洒洒落在院中的红梅盆景上,别有一番韵味。
殿内烧着炭,温暖如春。暖锅已经摆上,白色的汤底如薛怀义所言那样咕嘟咕嘟冒着泡,软软的雾气蒸腾而起,就像轻柔的纱罗随风飘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美的香味,还夹杂梅花的清香。
薛怀义见武媚娘注意到了桌案上的红梅,不好意思笑道:“初摆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大气,但越看越舒服。陛下,你觉得怎么样?”
武媚娘点头赞道:“你比之前更有品位了。”
“嘿嘿。”薛怀义习惯性地去挠头,又摸到了光溜溜的脑袋。
“天冷了,你的头冷不冷?”武媚娘好奇。
薛怀义的手在脑袋上转了一圈,道:“还好还好,习惯了。”薛怀义一边说,一边在宫女端来的铜盆里洗手。
“下大雪天气冷,咱们吃点热乎的。”薛怀义洗完手,挥退宫女,亲自给武媚娘涮起羊羔肉。
暮色渐渐垂下,茫茫的大雪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西暖阁里,银红帷帐换成了轻柔的红纱。红纱就像雪夜中燃烧的火焰,热情而浓烈。帐内床声瑟瑟,钩帷晃动。
翻过了年,是正月,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武媚娘在新年伊始,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表示要还政于皇上,自己归于后宫颐养天年。
朝堂哗然。
第114章 . 圣母神皇 娲皇庙
明知道是钓鱼, 但很多人狠狠地心动了。
要不准了?万一陛下年事已高,沉溺于美色,忽然想着要退休颐养天年呢。
很多大臣脑海里浮现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实在是在太后手底做事太让人胆战心惊了。
裴炎这样伉扈难制的受遗老臣,程务挺这样的善战宿将,陛下说杀就杀了, 半点不含糊。
她不仅把人杀了,甚至在朝堂之上,还这样说:
“你们当中才能比他们这二人强的, 想动手估计早就动手了。才能比不上他们的人,就老老实实为我做事, 不要像徐敬业那样被天下人嗤笑。”
公卿大臣当时吓得跪在地上,唯唯诺诺, 冷汗直冒, 连声道:“谨遵陛下命令。”
相比于有些大臣的异想天开, 李旦既清醒又现实。他立马上了奏表,表示自己才疏学浅, 国事要赖陛下, 坚定地拒绝了武媚娘想要还政的想法。
七兄李显还在房州苦哈哈地呆着,前途一片黯淡。李旦怎么敢接朝政, 怕他上一秒接朝政, 下一刻就要像他的七兄一起被流放。
至于说什么太后两个儿子都废了就没有人做皇帝了,他们几兄弟除了早逝的五兄, 其他人都有孩子。扶持年幼的孙辈登上皇位,或许他那位母亲更乐意。
非是李旦眷恋皇帝之位,而是他不能退了,七兄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就这样慢慢地熬着,终于一天会熬出头来。
李旦想毕,抬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空气依然是凛冽的,天空的颜色就像冰冷而粗糙的花岗岩,盖在宫殿上方,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一声婴儿的哭泣打破沉寂,刺痛了李旦的内心。七兄的幼女在被贬房州的路上诞生,由于没有襁褓,七兄就脱下自己的衣裳将婴儿包起。
他的儿子一出生就在偏僻的宫殿,从来没见过外面的天空,没见过参天的树木。
婴儿的哭声逐渐小了,仿佛被人抱起抚慰,李旦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他朝配殿走去,殿内传来童言稚语。
“窦阿姨,弟是饿了吗?”长子李成器好奇地趴在摇篮边上看着四五月个大的弟。
窦德妃的脸上洋溢着慈母的光辉,她一边绣花,一边时不时看上一眼儿子。“刚才估计是做梦了。”
窦德妃看着儿子眼角噙着的眼泪,无奈道:“这孩子气性大得很,做个梦就能把自己气哭。”
李旦这时走了进来,看见天真无邪的长子和幼子,心中的愁闷和焦虑散去了不少,笑道:“成器,这个时间点你在跟着你阿娘读书,怎么来这里了?”
李成器恭敬地给李旦行礼,小大人模样地说道:“阿耶,阿娘允了我的假,我才出来的。”
“那你阿娘呢?”李旦坐在榻上,冲窦德妃点点头,目光看向了李成器。
李成器说道:“阿娘说,眼见着春天就要到了,要换春装。她就带着其他几位阿姨去库房找布匹裁剪新衣了。”
窦德妃赶忙将绣棚放下,道:“皇后慈爱,虽然隆基年纪尚幼需要我照看,但他睡着时,我总能抽出时间帮衬一二。我得先去看看。”
李旦摆手道:“皇后不通知你,自有她的道理。隆基还小,需要你照顾。”
李成器伸着白嫩嫩的小手去逗弟弟,听到这话抬起头说道:“阿娘说弟弟闹人,窦阿姨晚上睡不好觉,就没有叫窦阿姨你。”
李隆基仿佛听懂了李成器的话,皱着脸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吓了兄长一跳,自己反而咯咯笑起来。
“果然是个闹人的。”李成器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李隆基的鼻子道。
李旦连上封奏章,自言无德无能,不能托负江山社稷,求太后收回成命,继续临朝称制。
朝臣中心存幻想的人不少,但实际付出行动的人几乎没有。能付出行动的人要么在徐敬业谋反案中被清洗了,要么深深地沉潜下来以待来日。
在李旦上书期间,就有人上书言先帝将天下托付给陛下,天下安逸,河清海晏,皆是陛下的功劳,因此请求陛下以江山为念,继续掌管朝政。
于是武媚娘顺理成章而又心安理得地继续临朝称制,并大赦天下。
太阳挂在清透澄澈的天空上,温暖的阳光暂时驱散了初春的寒冽。武婧儿和武媚娘坐在亭子里喝茶。
“陛下,你下棋会吓死人的。”武婧儿拈着手中的棋子,踌躇不已。但她明显说的不是棋盘上的棋。
武媚娘的棋风大开大合锋锐无匹,武婧儿早已无力回天。现在只是复盘。
武媚娘优哉游哉地捧着一杯茶,道:“犹豫不决只会坐失良机。此后再没有人有理由攻击我不还政了。”
早年刘仁轨活着的时候写信以吕后之事劝谏武媚娘,武媚娘托词先帝孝期未过,新帝不便执政。
如今不待有人拿这点攻击自己,武媚娘就先发制人,提出要还政。
“万一皇上接了呢?”武婧儿发问。
“不,他不会。”武媚娘坚定地说道:“我的儿子我了解,旦儿清醒而理智,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是我的儿子。”
武婧儿闻言一顿,将手中的棋子落下,说了一句:“可喜他是陛下的儿子。”
若非李旦是武媚娘亲生儿子,在皇家的权势争夺中,他的命恐怕早就被武媚娘安排妥当了。
武媚娘听了,笑起来道:“我与先帝都算得上人豪,生出的孩子都不如我们二人。弘儿算不错的,可惜遗传他爹的病弱身子……”
武媚娘说到最后一句,叹息了一声,便没有再言语。
武婧儿也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棋盘,仿佛上面开了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武媚娘抬头道。
武婧儿想了想,道:“我在想,他们李家娶了陛下,是他们家的福气。婶娘高寿,陛下又像婶娘。”
武媚娘听到这话笑起来道:“太平最像我。”
武婧儿听到太平,扶额道:“太平最近是沉溺在温柔乡中。温柔乡,英雄冢。”
武媚娘想到仅剩的二子一女,显儿莽撞,旦儿淡泊,太平娇纵,没一个像她既野心勃勃,又勤奋上进,不由得生出一种后继无人的怅惘。
先帝死得早,将身后事一股脑地托给她,自己则无牵无挂地走了。到了武媚娘她自己,一想到百年后,留下这群子孙对着那群豺狼虎豹,就不禁生出寂寥来。
武媚娘说道:“随她吧。”
武婧儿点头,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到棋盒里,道:“人家常说擅弈者善谋,果然如此。”
武媚娘站起来,午后的阳光十分明亮,照耀出空中的每一粒微尘。树木光秃秃的枝干在天空中舒展开来拥抱阳光,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蓄力。
几丛迎春的枝条上甩出精致的花朵,就好像是春天提前寄往人间的信笺。
温暖的阳光同样将风捂热了,柔柔地,吹在人脸上,就像轻软的纱罗。
“起风了。”武媚娘说道。
武婧儿抬头看向辽阔无云的天空,再转头看向武媚娘,嘴角弯起,道:“也许该下雨了。”
武媚娘突然念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①
武婧儿倚靠在栏杆上,说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不来了。”
武媚娘奇道:“什么事情?”
武婧儿笑道:“建庙。”
“什么庙?你从来不信这些,怎么想起建庙了。”
“娲皇庙。”
武媚娘眉眼舒展,笑意盈盈看着她:“你一贯是想得远,看得远。”
“那陛下准不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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