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图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河图洛书?太后难道和女娲有什么联系?女娲伏羲是二圣,高宗太后也是二圣,他们是神仙托生的吗?
巍峨的宫墙将民间传言的纷纷扰扰与皇宫隔开,但依然有热闹的余韵飘散进来。武婧儿最近的重心都放到掌控舆论上。
四月,唐同泰献上瑞石。四月底,武承嗣等人纠集一帮大臣纷纷上书,请求为皇太后加封“圣母神皇”的尊号。
武媚娘托词才浅德薄没有接受,但在大臣们执意劝进之下,被迫同意。
圣母神皇,简称“神皇”。
这是武媚娘思考了许久才想出的称号。
身为女性,这不仅是她临朝称制的困扰,更是她迈向帝位的障碍。
读书人学的都是儒家经典,尊男卑女是前人定下的“至理良言”。它们在读书人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仿佛就是与生俱来的。
在他们看来,太后执政并不是常态,是需要拨乱反正的变态,是需要他们这群仁人义士挺身而出,让天下回归正道。
即使是死,那也是殉道而亡,百年之后,汗青之上,是万古流芳。
那群编史书的人,也是和他们抱有同样信念的人。
因此,大臣们知道,武媚娘知道大臣们知道,她手中的权利是窃取自儿子。早晚有一天,这个权力要还给儿子。
这就是“返政”的理论基础。
从男女之别而论,武媚娘无法以女性的身份在朝廷长久地掌握皇权。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武媚娘从儒家经典中,找到了“孝”,以母亲的身份占据道义的高地,应对天下的不满。
然而,实际上,这还是十分薄弱的。就好比,社会运行中有许多规则,尊男卑女是一级规则,孝顺母亲只能算是次一级的二级规则。社会固然要遵守二级规则,但若和一级规则发生矛盾,当然是优先级最高最基础的一级规则生效。
武媚娘想要称帝,不仅要手握实权,更要让自己称帝的理论和大义无懈可击。唯有这样,才能长治久安,才能师出有名镇压叛乱。
圣母赋予武媚娘母亲的身份和“孝”的武器,神皇则是模糊的词汇,作为从太后从皇帝的过渡。
神皇,和前面的圣母结合,可以理解为神皇后,也可以单独认为皇帝。
不得不说,“圣母神皇”这个尊号十分巧妙,而且匠心独运。不愧是浸淫政治三十多年的武媚娘想出的绝妙主意!谙熟规则,并利用规则为自己服务。
武婧儿再一次对武媚娘折服。
两人又一次站在观月亭上望远,远方隐隐可见明堂建起的轮廓,高大巍峨,不似在人间。
“恭贺神皇陛下。”武婧儿笑着说道。
武媚娘眉眼弯起,伸展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方天地似的。
“我仿佛听到这天地对我低语。祂在说,要将这片天地交给我。”武媚娘的眼睛微阖说道。
武婧儿闻言愣了一下,这句话让她仿佛觉得武媚娘仿佛陷入谵(音瞻)妄的状态,心一下子揪起了。
武媚娘没有听到武婧儿的回话,睁开眼睛,就看见武婧儿一脸纠结和担忧,突然笑起来道:“我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武婧儿闻言才将心放下,道:“人一生下来,头顶青天,脚踏实地,就要实实在在做一些事情。否则,终日陷入妄想,一事无成,只能步入王莽后尘罢了。”
“当日王莽放着问题不解决,反而专注于祥瑞符命,地名一日三变,钱制一变再变。他不但没有任何解决问题,反而让朝廷制度混乱、经济紊乱、无端加剧与民族的矛盾。”
“在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时,他非但没有组织军队奋起抵抗,反而带着文武百官向上天哭诉。最终,身死族灭。”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若上天有知,王莽这等用心侍奉的人为何没有落个好下场?可见上天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武媚娘看着武婧儿,她是第一次见武婧儿这么言辞慷慨,隐隐还带着一股忧虑。
“那当如何?”武媚娘忍不住问道。
武婧儿和武媚娘对视,笑起来道:“有人已经交出了几乎满分的答卷。”
武媚娘的眼睛微微睁大。
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的武媚娘大笑起来,武婧儿也跟着笑起来。
是的,太宗皇帝已经找到了正确的路,并且向天地黎庶交出了几乎满分的答卷。
太宗皇帝政变上位,杀兄杀弟逼父,完全将兄弟友悌,对父孝顺置之不理。但到了今日,谁提起太宗,没有不怀念的。
“我当以太宗皇帝为鉴。”武媚娘郑重地说道。
她进宫的晚。进宫时,能婉言熄灭太宗怒火的长孙皇后已逝,朝中又有魏王李泰和太子的争储斗争,太宗皇帝比初即位的那几年更暴躁更易怒。
这与她小时听到太宗皇帝英明神武虚怀纳谏的形象,相去很远。她了解的太宗固然雄才伟略,然而对当时尚且年轻的她而言,却有很多缺点。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关于太宗的记忆变得柔和,仿佛带了一层滤镜。而且,太宗的形象在时间流逝中掺杂了武媚娘的演绎。
武媚娘说她向太宗学习。
与其说是像太宗学习,不如说是向她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的明君靠齐。
正当武媚娘春风得意,想要在这江山之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时,博州传来消息,琅琊王李冲谋反。
“终于来了。”得到消息的武媚娘冷笑起来:“召宰臣进殿商议事情。你们都留在这里,以备咨询。”
宰臣们也是刚得知琅琊王谋反的消息。同样谋反的场景再现,但此时却没有人像裴炎那样有胆子敢提议返政。
发生叛乱,自然要去平乱。宰臣中讨论的是谁要去平乱。
事实上,大唐能征善战的将领都镇守四边,安西的王孝杰、西南的秦梦年和黑齿常之,北方的库狄云珠和安东的王方翼。
这些人闭着眼睛挑一个,都能轻易平定叛乱。边地形势复杂,镇抚的部族各个都不好惹。能将这些刺头压制得死死的这些人,那都更不好惹。
大臣也知道这些。于是有人提议,不若调回一个,任命为行军大总管,镇压叛乱。
“不行。”有人出言反驳:“逆贼李冲不过是一优游子弟,陛下随意遣一大臣即可平定。若调动诸位都护将军,怕引发蕃部动荡。”
“如今天下晏然,百姓安居乐业。逆贼李冲不得人心,失道寡助,朝中人才济济,定有斩逆贼于马下的能臣将领。”又有人附和。
武媚娘打断众人的话,说道:“传我命令,任命作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平定逆贼李冲之乱。”
“是,神皇。”武媚娘得到“圣母神皇”的尊号后,就令大臣称呼自己的尊号,神皇。
也许是神皇这个称号挑动了宗室大臣敏感的神经,也许是宗室想趁机攫取更大的权力,故而发动叛乱。
琅琊王李冲是太宗皇帝第八子越王李贞的长子,担任博州刺史。此次,李冲伪造李旦印玺,冒称皇帝被幽禁,请他们勤王,这才发动叛乱。
平乱的人选确定后,大臣心中一慌。丘神勣,竟然是处事酷烈的丘神勣!
丘神勣这位可是连神皇的亲子都敢逼杀的人,更何况是宗室大臣?
大臣离开宫殿后,互相看了一眼,唯有苦笑。太宗即位,杀了废太子和齐王;高宗即位后,办理了房遗爱谋反案,宗室大臣皇亲国戚牵连无数。
如今琅琊王李冲谋反,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而且处理这事的又是丘神勣。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深宫的李旦在武媚娘的有意纵容下,也收到了这个消息。他定定看着窗外的残阳,面带忧色。
刘道涵忧虑问道:“八郎,他们谋反,可与我们有碍?”
李旦回头笑了笑,安抚道:“无碍,有阿娘在,我们都会好好的。”
“阿娘?”刘道涵惊讶了下。
正是因为神皇,李旦连皇帝的自称和他称都不敢再用,让刘道涵称呼他为八郎,其他妃妾称呼他为郎君。
正是因为神皇,李旦这个皇帝现在过的连之前的相王都不如。
刘道涵先观察了眼四周,见无人才小声说道:“勤王……”
李旦笑了,笑声如秋水一样澄澈,李道涵愣住了。
“勤王……哈哈哈,当年董卓勤王,废少帝立陈留王。宗室之中有谁真心勤王?有谁不在意皇位?”
“阿娘在,我们尚可平安;诸王在,我们均要身死。”
李旦虽然性格淡泊,但身为高宗和武后之子,身上自有一股傲气。他自认才干能力均不如阿娘,被阿娘幽禁,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小心谨慎地活着,以待来日。
但琅琊王李冲嘛,请问是哪号人?
不过是看不清形势,错估阿娘实力的狂妄之人。
又听到丘神勣前去平乱,李旦心中五味杂陈。他六兄因丘神勣而死,如今这把利刃被阿娘挥向了宗室。
这是李氏的多难之秋啊!
第124章 . 圣母神皇 平定诸王之乱
武婧儿很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然而最近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让她时不时陷入回忆。
明月如昼,夜凉如水。武婧儿坐在观月亭上观月, 月亮饱满而明净,就像刚从澄澈的井水捞出的一样,高高地悬在空中, 温柔而沉静地俯瞰着被夜色笼罩的大地。
就像温柔而公正的母亲那样,圆月默默注视着这世间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忙碌、受苦、奋斗。
此刻, 武婧儿突然觉着她与这世界变得疏离起来, 像过客一样,扬起一阵灰尘, 或者荡起一圈涟漪, 又匆匆离开。
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改变。
武婧儿不由得升起来一股挫败和无力来,她可能并没有拥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一切。
观月亭前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远方月光倾泻。她的路在什么方向, 武婧儿不知道。
她年轻时,身体健康精力旺盛, 走南闯北,无所畏惧, 潜意识中地带着莽撞和冲劲,穿过高山、密林、海洋、风浪, 沼泽,去寻求那改变历史的种子。
但越是在尘世中打滚, 越是在宦海里起伏,越是往思想深处琢磨,武婧儿越感到无能无力。
丘神勣、索元礼、周兴和来俊臣这些酷吏, 都是在武媚娘默许下才出现的。当然,武婧儿也默许了。
武媚娘总有一些她自己不能做,但迫切需要别人去做的事情。酷吏应运而生。
“你怎么还没睡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武婧儿耳边响起。
武婧儿猛然回过神来,就看到武媚娘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沿着石阶走上来。
观月亭下,一盏盏暖橙色的灯笼如同盛开在黑夜中的花。
“睡不着,就出来看看。”武婧儿笑着起身,请武媚娘坐下。
武媚娘回以笑容,坐下,将灯笼中的蜡烛取出来,放到石桌上。跃动的烛光照出武婧儿带着愁绪的面容。
“是不是在为未来而担忧?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武媚娘的语气十分笃定。
武婧儿道:“我知道。”
说完,她又解释了句:“不知道为何,最近闷闷不乐,老是想起过去的事情。”
与武婧儿相反的是,武媚娘最近则十分亢奋和激昂。
她从成为太后的那一天起,就将李唐宗室视为最大的仇敌。如今仇敌自己奉上了把柄,武媚娘恨不得将他们一一翦除,解除后患。
“我给你允几天假,明日一早就让云郎中送你回公主府,如何?”
武媚娘想起来,武婧儿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宫中,甚少回去,整日与公务为伍,不免烦闷不乐,不如回家休息几日再回来。
然而,武婧儿却拒绝了。“最近事情繁多。我忙,陛下更忙。还是过一段时间,等丘将军的消息传来,再说休假的事情。”
武媚娘笑道:“也罢。云郎中在禁中办公,明日我传他进来面圣,你们也好团聚一下。”
武婧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什么团聚不团聚的,不比那些小年轻了。”
武媚娘不以为然道:“大家都是人,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年龄大了之后,就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忍耐,并且习以为常。”
“云郎中做的不错,编纂农书有功。我想把他调入御史台,你觉得如何?”
武婧儿下意识地拒绝道:“他才干浅薄,处理日常政事还好,但做御史台的御史,怕是不妥。一来,他并非科举出身,对律令不通,恐不能胜任;二来,他心性淡泊,做个小官小吏,为神皇做些实事尚可,大事恐怕就指望不上了。”
酷吏们不是在刑部,就是在御史台,而且以御史台居多。武婧儿不想让云川和酷吏们有过多的接触,生怕他会遭受不测。
武媚娘叹了一声道:“他瞧着是乐意做实事的忠心人,即如此,便罢了。”
御史台是监察部门。她将大部分酷吏调入里面,又怕酷吏行事太过,见云川做事条理分明,且是亲信,准备调入中和一下。既然武婧儿拒绝,武媚娘也没强求。
“天色晚了,夜深露重,你早点回去,省得着凉。”武媚娘说罢就起身,武婧儿跟着起身。
借着明亮的月光,两人相携走下石阶。
脚踏在平缓的青石板路上,武媚娘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在为那些人而伤心吗?你心中是不是在怨我狠毒?”
武婧儿闻言,顿了下,看着武媚娘在月光下柔和的面庞,笑起来道:“既然两方不能共存,那我肯定选择让我们活下去。”
“对,你说的对。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纵观历代的政治斗争中,那些心慈手软犹疑不决的人迟早会死于非命。”武媚娘对武婧儿的觉悟和认知十分满意。
“昔年吴王夫差灭越,心慈手软饶恕越王勾践。但十多年后,勾践灭吴,擒获夫差。夫差向勾践乞活,勾践不允,最终身死国灭。”
“有善心是好,但不要对着你的对手发善心。”
武媚娘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她知道任命酷吏,难免会血流成河,但依然任命了。
因为她需要用这把刀对付那些桀骜不驯的人,对付那些根深蒂固的人,对付那些她不能出手的人。
“我知道。今日放过对手,来日他们就是我们的掘墓人。”武婧儿说道。历史这样的教训比比皆是。她想活着。
清凌凌的月光下,两人在路口分开,告别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寝殿。
武婧儿回到殿内,发现已经快子时了。她回头看了眼窗外,银色的月光染上窗纱的浅碧。
武婧儿用手捶着肩膀,突然失声笑了起来,想必是武媚娘特意过来开解自己的吧。
武媚娘了解武婧儿。武婧儿就是她心中的那种心慈手软犹疑不决之人。
次日一早,武媚娘果然依言叫来了云川。云川和武婧儿在贞观殿的偏殿吃着午饭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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