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一抬头,竟然是天皇,他悄无声息地接过帕子,将桂花叶子包起来,放到殿内的多宝阁上。
透过青冥色帕子,隐约可见叶片的浓翠。
“这片叶子好好的,为什么会从树上落下来?”李治的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刚才他发现叶梗坚硬,断处露出鲜嫩的绿色。
“谁知道呢?”武媚娘随口道:“你一天天问些不着边际的。轮到它掉,就该它掉了。”
“轮到它掉,就该它掉了。”李治重复了一句,心中不知为何涌现了一股无能无力的悲凉和哀戚。
武媚娘惊讶地看着李治变了的神色,忙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李治勉强扯出笑容,道:“没什么……嗯……我想看雨。”
武媚娘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道:“你年纪越大,心态就越小。”说完,武媚娘吩咐内监宫女将圈椅放在窗前,自己扶着李治到窗前坐下。
窗外种着几本芭蕉,远处桂树的枝干向宫殿的方向舒展,从室内看去就好像芭蕉的上边缘饰了桂树纹样。
芭蕉和桂树都是绿的,但两种绿是不同的。芭蕉是极鲜爽的嫩绿,就好像明前的龙井茶;而桂树则是苍翠,就好像粗制的黑茶,不知沉淀了多少的岁月。
芭蕉宽大的叶子随着夏风摇摆。俄而,雨来了,滴滴哒哒打在芭蕉之上,碎裂开来,又重新汇集然后在叶尖滴下。
“啪”一声,豆大的水珠在地上四分五裂,迸溅在玻璃窗户上。
玻璃窗户将风雨隔绝在外,一滴滴雨珠撞到玻璃上,留下恍如泪痕的水迹。这些水迹从上而下歪歪扭扭,模糊掉了窗外的景色。
快意的雨,肆意的风,外面变得凉爽而舒适。
昏暗的光线,模糊的视野,殿内变得潮热而压抑。
武媚娘皱着眉让宫人点燃蜡烛,把离李治远一些的窗户全部打开。
风卷着雨,从窗外进来,好奇地把帷帐吹得飘飘荡荡。
过了一会儿,殿内也变得清爽起来。
骤雨过后是清清浅浅的濛濛细雨,空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和新鲜的草腥味。
李治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活动了下麻木而无力的腿,然后在内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地抬起脚,往挪了一小步,抬起另一只脚,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如此反复。
这时,李治突然觉得人生很简单,只不过是两只脚交替迈着往前抬。
走了一会儿,力气似乎回到了身上,李治以目示意让内监松开手。内监温驯地站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时刻盯着他,生怕他一不小心摔倒。
李治慢慢走到批改奏章的武媚娘身前,缓缓坐下,指着内监对武媚娘说道:“他呀,可恶得很,竟然不相信朕,生怕朕摔倒似的,紧张兮兮护在一边。”
武媚娘顺着李治指的方向,看着内监,神情从冷厉变成了好笑。
内监顶着武媚娘的目光,后背汗如浆下,在天皇说完,满脸堆笑谢罪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武媚娘笑着对李治说道:“他有什么罪?这样忠心为主的奴才该赏。来人,赐他绢帛五十匹。”
内监露出满脸的喜色,忙跪下谢恩:“老奴多谢天皇天后赏赐。”
李治哀叹一声,对武媚娘说道:“这下子有更多的人要不错眼地盯着我了。”
武媚娘露出得意的表情:“谁让你老是不按医嘱好好休息呢。”
雨接连下了三天,大雨连着细雨,未曾断绝。
钦天监的人急匆匆地过来禀告,说今后几天还要下雨,恐怕河水上涨会溢出河道,为了安全起见请天皇天后移驾。
钦天监刚说完,武媚娘目光一凝,想起了十多年前九成宫的那场灾难。当年,九成宫也是连日大雨引发山洪,山洪几乎摧毁了九成宫,死伤无数。
若非薛仁贵将李治救出背到山上,说不定李治就没命了。
“传令下去,移驾东都洛阳。”武媚娘当机立断下了命令。长安的粮荒尚未彻底解决,武媚娘决定回到洛阳。
宫人们冒着雨在宫中穿梭忙碌。半日后,东西已经收拾好。
队伍冒雨蜿蜒数里,无边无际的丝雨落下,结成了满天的愁绪。
李治极目西望,对着身侧的武媚娘感慨似的说了一声:
“此去长安六百里。”
圣驾逶迤,往东向洛阳而去。
第93章 . 我的天后堂妹 东都
六月的阳光十分炽烈, 照得人头晕目眩。
从阴雨连绵的芳桂宫回来之后,李治又陷入了东都干燥的热浪中。屋内的冰盆带来些许清凉,但殿外的鸟叫蝉鸣之声交织在一起, 令人愈发燥热难安。
“天皇, 我让他们去粘蝉。”内监看着李治微微皱起的眉头说道。
李治摆摆手道:“留下它们罢了。外面无风,若没有这蝉鸣声,我还以为身在蒸笼里呢。”
内监闻言, 讪讪一笑, 没有接话, 殷勤地为李治打扇扇风。
李治住在东都宫苑紫微城一处临水的寝殿内, 宫殿四周古木参天, 浓浓的树荫过滤掉阳光的炎热,树下变得阴凉了不少, 从日照之处再到这里,不禁令人产生劫后余生之感。
但李治素来不耐热, 身体又虚弱, 在旁人感到适宜的阴凉对他而言却还是有些热。
从芳桂宫回来, 一路奔波,风尘仆仆, 李治又病倒了。
武媚娘过来,只见他惨白着脸躺在床上,呼吸急促,额头出了一层虚汗, 心中一紧,问道:“陛下,你怎么样了?”
李治慢腾腾抬起眼皮,病痛的折腾让他面色憔悴, 眼窝深陷,眼皮松弛,耷在眸子上方,散发着苍老的气息。
几十年前,这是一双清澈多情的丹凤眼。
李治抬起手,指了指身边,缓了缓,说道:“尚可。”
武媚娘拿着帕子为李治擦拭额头的汗珠,想了想道:“这里太热,我们明日一大早趁着天气凉快去上阳宫避暑。”
李治的手摆了摆,道:“罢了,哪里都一样,何必折腾呢。”
武媚娘顿了一下,想了想,上阳宫虽然离紫薇城近,但搬来搬去确实折腾,于是作罢,转头吩咐内监道:“旁处的冰都可以少,唯有天皇这里不能少。”
内监满脸陪笑:“永丰公主殿下备了一窖的冰供天皇使用,殿下吩咐了除了天皇,谁也不能动这窖冰。太医院的人说殿内放的冰盆不宜过多,免得冷热交替引发风邪。”
武媚娘这才点头,笑了一下,道:“我忘了三姐姐做事一向周全。”
李治的兴致好了一些,示意内监扶他起来,他靠在榻上,看着武媚娘微湿的额前碎发,道:“大热天,你又何必跑来呢,看你的脸都晒红了。”
武媚娘道:“忙完了手头的活,就过来看看你。用饭了吗?”
“尚未。”
“来人,上膳。”
饭菜端了上来,在武媚娘的注视之下,李治皱着眉头,勉强吃下了一些食物。
让人备受折磨的三伏天终于过去了,天气渐渐变得凉爽起来。
但李治的病如抽丝般始终去不了根,年初是虚弱和头晕交替,现在两者并发,不断撕扯和吞噬着李治的健康和精力。
李治的身体虚弱至极,稍微一动就感到天旋地转。因此他不愿动弹,只或躺或坐呆在宫殿之中。
“太医说你出去走走,心情会好些。”
李治虽然不想拂武媚娘的好意,但现在他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恨不得躺下来。听武媚娘这样说,他的脸色露出苦恼的表情。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两个健硕的内监抬着脚下有轮形如圈椅的木制器具进来了。
“这三姐姐命令将作监做的轮椅,你坐上试试怎么样?我推着你到外面转转。”武媚娘一边说话,一边命人将李治扶上轮椅。
轮椅的椅面和后背都设计地贴合身体的曲线,而且上面还包了一层考究的羊皮,坐上去柔软舒适。
武媚娘走到李治背后,推着轮椅往后殿的方向而去,轮椅响起了轻微的吱呀声。早有内监抽去后殿的门槛,武媚娘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治住的这个宫殿周围修成了园林的式样,小路狭窄曲折,有些是鹅卵石铺成,几乎有一半的路都不适合轮椅行走。
现在,李治抬眼望去,只见一些石阶被铲平,小路拓宽铺上平整的石砖。他坐在轮椅上感到十分平稳,柔软的秋风吹到脸上,偶然还有几丛花伸展轮椅上来。
李治轻轻将花枝拂开,心中甚至有一种感觉,媚娘能把他一直推到烂漫的花丛里去。想到此处,李治不由得笑出声,提醒道:“看着路。”
武媚娘轻哼一声,稍稍调转方向,要不是李治刚才多看了这盛开的繁花几眼,她怎么会直接往这个方向走呢。
穿过曲折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岸边栽种着垂柳,柳枝婆娑。
武媚娘推着他绕湖散步,一边走一边道:“以后常出来转转,不然呆在屋里人容易闷坏。”武媚娘说完,还像李治演示起轮椅的使用方法。
李治自己开心地摆弄了一会儿,然而并没有移动几步路。
“媚娘,还是你来吧。”李治感觉有些累,遂道。
武媚娘问:“还想去哪里。”
李治想了想,道:“去看桂花。”
“好。”
武媚娘推着李治,朝远方走向,后面远远地缀着一群宫女和内监。
秋天转瞬而过。
随着天气变冷,李治的病情逐渐加重起来。
“传太子来京都吧。”一日李治醒来,突然对武媚娘说道。
武媚娘心中一痛,本想要说几句话宽慰自己和李治的话,但看到李治清明的眼神,突然说不出来了。
“好。”
这日过后,李治的头痛头晕之外又增添了恶心,他的视力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身子日渐消瘦。
太医诊断,李治这次怕是很难度过这道坎了。宫中一片肃穆,人心惶惶。
武婧儿忧心忡忡地来到贞观殿。天气变冷之后,李治就移到了贞观殿。贞观殿前的乾元殿是日朝的地方,而贞观殿则是常朝的宫殿。
武婧儿看见武媚娘正在东暖阁批改奏折,走到她身前,悄声道:“娘娘,我有事想在外面向你禀告。”
武媚娘抬起眼,往日容光焕发的神色此时变得有些憔悴和疲惫。
她没有说话,起身和武婧儿一起出了贞观殿。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武媚娘这才问:“什么事情?”
外面朔风呼啸,吹在人脸上就要刀刮一样。
武婧儿顿了一下,说道:“是要准备寿材为天皇冲喜的事情。”
武媚娘一怔,良久才缓缓说道:“冲冲喜也好。你自去安排,中间有不决的地方按太宗皇帝旧例或者你自己做决定即可。”
“好。”武婧儿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次李治应该真的撑不住了。
武婧儿恍恍惚惚想起初见李治的场景,那时的帝皇刚扳倒权臣,意气风发,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魅力。
如今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日薄西山。
武媚娘走了一会儿,道:“他该醒了。你也随我一起探望下他。”
武婧儿跟在武媚娘身后,进了西暖阁,只见李治半躺在床上,正在喝药。
李治听见有人过来,媚娘的身影他自是熟悉,随她而来的这个人直到走进了才辨认出是永丰公主。
“永丰见过天皇。”武婧儿知道李治视力受损,行礼时说出自己的名字。
李治笑道:“起来吧。你的这个脚步声,我听着熟悉,一直不知道是谁,没想到竟然是你。你来了贞观殿多次,怎么不过来探望我?”
李治在武婧儿面前一直是言辞温和,武婧儿也不怕他,见他这么说笑着回道:“我怕打扰天皇修养,去了让你烦心。”
“不会这样的。媚娘,你说是不是?”李治转头向武媚娘求证。
武媚娘笑道:“既然天皇这么说了,三姐姐以后你可不要汇报完工作就跑。”
“天皇天后都这么说了,我以后哪还敢跑。”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武婧儿见李治面有疲色,就告退离去。
如今宫廷之中十分忙碌,天皇病重,太医院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只说要好好修养,勿要劳累。
众人都差不多明白,天皇怕要撑不住了。六宫和内侍省最近都在准备丧仪所用的东西,武婧儿因此分外忙碌,连帮武媚娘整理奏章的时间都没有。
李治的视力从模糊变成了失明,而且头痛不能忍受,即使吃药也无济于事。
“以针刺头部百会穴,出了血,就可以减轻病症。”一位名叫秦鸣鹤的太医说道。
“大胆!怎么可以用针刺天子的头?”最近李治也试过针灸缓解病情,一只只银针颤颤巍巍插满了李治的面部,令人触目惊心。
现在更何况用针刺破头出血?武媚娘下意识地拒绝,这太危险了。
李治听见了,喘着气道:“我的头很痛……让他试……”
武媚娘顿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威胁秦鸣鹤尽心医治的话,但又怕这会让秦鸣鹤精神大乱。
于是,武媚娘缓了下,神色如常,语气平淡道:“那就依天皇所言。”
秦鸣鹤拿着寒光闪烁的银针快速而又精确地扎到李治的百会穴中,银针拈动,微微有一丝红色顺着扎破的地方涌出来。
众人皆屏息凝神,仿佛过了很久,秦鸣鹤才将银针迅速拔出来。
“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了。”李治惊喜道:“头痛也减轻了。”
“好好好。”武媚娘的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和欣喜之情。
相似的场景让武媚娘想起了李治上次服饵的情形,或许这次李治也能再续寿命呢。
李治病情缓解,武媚娘心中大为高兴,亲自带人捧着五百匹绢赏赐秦鸣鹤。
“你这个妹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堂堂天后竟然亲自去臣子宅邸送赏赐。”李治对前来探望他的武婧儿叹息道。
武婧儿笑着道:“天皇病愈,我等俱欢喜若狂,更何况与陛下相濡以沫多年的天后呢?”
李治听到这话笑起来,解释道:“媚娘至情至性,也唯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武婧儿闻言,深以为然。
然而十多天后,李治的病情急转而下。此时,就连一向胆大的秦鸣鹤都无能为力,众位太医开的药也都是镇痛为主。
回天乏术。
李治和武媚娘都心知肚明,这次怕躲不过去了。
李治甚至安慰武媚娘道:“阿耶五十二而薨,我现在已经多活了四年,不用为我难过。”
武媚娘将眼底的泪水拂去,声音中带着哭意:“我哪有难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好些起来的。”
“哈……咳咳……”李治最近又添了咳嗽胸闷的症状,良久才缓了过来,接着道:“生死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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