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惺惺作态,着实让叶可卿觉得狡猾,一脸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
青阳安康不欲同他辩白,回禀道:“京兆尹老爷,我是本衙门的捕快,那日和同僚们抓住这几个狂徒,他们当场就供出了背后主使是青阳昭,还请京兆尹老爷明察。”
只要将那日一起抓匪徒的捕快叫来一查,便知供词真假。
京县京兆尹沉吟半晌,道:“鉴于你乃本衙门的捕快,恐有屈打成招之嫌,证词一律作废。”
青阳大叔抱拳的手捏成拳头,环顾一圈,那日一起上山的捕快竟然一个也不在,心下知道其中恐怕有猫腻,目光沉了几分。
他高声抗议:“我青阳安康对天发誓,字字属实,绝没有屈打成招。”
主簿终于等到今日,闻言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厉声吼道:“大胆青阳捕快,京兆尹说的话也敢忤逆,你还想不想当捕快了?”
青阳安康与主簿向来有些不和,知他刁难,但此事事关璧儿,梗着脖子铿锵道:“我行得正坐得直,实事求是,如何不能说真话?”
主簿冷笑一声,“好啊,来人啊,这人公堂挑衅,打十大板。”
青阳尘璧凉飕飕地看向粉墨登场的主簿,质问道:“却不知,证人既没查实为做伪证,按哪条律该打?”
他如何看不出此人想公报私仇,可惜挑错了时候。
主簿一噎,犹疑半晌,在围观之人的轻声议论中拂袖坐了回去。
京兆尹拍案又问叶可卿:“堂下何人?可能作证?”
第十六章 对簿公堂
叶可卿跪直了身子,“禀京兆尹,民女叫叶可卿,我能证明那日的事,是这几个壮汉想要青阳尘璧写下诀别书,再把他推下断志井,绝非临时起意,也没抢劫杀人,他们在撒谎。”
如今这四人翻供,很明显就是王大人为了掩饰真相所做的,目的就是把青阳昭摘出去。
围观之人议论起来。
“其心可诛啊。”
“听说断志井死的人都入不了轮回,阎王殿不收。”
“清清白白一个读书郎,若自戕,死后也是要遭人白眼的。”
“那不得冤死了,真凶还能逍遥法外。”
惊堂木拍了好几下,京兆尹叫了好几声“肃静”,议论之声才渐息。
京兆尹抖着嘴皮上的肥肉问:“青阳尘璧,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暂且没有。”青阳尘璧答。
京兆尹沉吟思索后,拍下惊堂木,朗声开口:“证人年纪尚小,证明力有限,本官宣布此案证据不足,尚有疑点,按律驳回。”
场下哗然声四起。
叶可卿急急站起身,边说边用包着纱布的手指向主簿,“京兆尹大人明察,民女只是少时发育不良,实则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叫主簿查一查便知。”
主簿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想起当初,他为了为难青阳捕快,将这小女娃填的十五岁。
如今看来,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叫人悔不当初。
京兆尹沉默不语了一阵,眉宇间的褶皱聚拢起来,扭头问主簿:“可是如此?”主簿抽着嘴角,答道:“约莫是……是吧。”
京兆尹大怒:“什么叫约莫,还不去查?”
主簿硬着头皮翻来户籍册,别的人他不记得,但是叶可卿他自然是记得的。
毕竟当时他睁眼说瞎话糊弄了青阳捕快,还得意了好一阵。
装模作样地翻到那页,他声音颤巍巍道:“回大人,确是已满十五。”
按本朝律法,女子及笄便是成人,京兆尹的理由便站不住脚了。
京兆尹闭了闭眼,不过半息便笑问:“堂下叶可卿,那你可能证明此事乃青阳昭指使。”
叶可卿愣了愣,她不能。
她既不是亲眼所见,也没有亲耳听到,证明不了青阳昭的罪行。
“我能。”
围观人群里有一人站了出来。
“小寿?”叶可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日卖他消息的小寿,他可知道作假证的后果?再说,他这个年纪比她还小,京兆尹定要拿年纪做文章。
小寿跪在地上,“三日前,我躲在如意酒楼后厨偷吃,偶然听见他与这四人勾结的计谋。”
说着,他把手指向了青阳昭。
青阳昭面色上白了几分,大吼道:“大人,他胡说,他一个乞丐,定是被收买了,而且他年纪如此小,做不得数。”
“乞丐如何不能做证?乞丐只是穷,不代表生来就没有正义之心。”小寿此刻倒是有几分胆量,叫叶可卿刮目相看。
围观中也有人喊道:“乞丐只代表金钱的多寡,不代表品行的高贵卑劣。”
“这京兆尹处处替被告说话,可是被收买了?”
“就是,京兆尹不去查真相,倒是挑几个证人的刺,当我们瞎不成?”
“只要把如意酒楼的人叫来问问不就知道真相了。”
“我都会断这案,这京兆尹倒不会,哪有这样的?”
“肃静,肃静。”京兆尹连拍几声案桌,大家的议论声也没平息,他只得叹息一口气,此案如今恐怕超出王大人的意料。
事情若是被搞大了,那他的官声恐怕不妙。
他问:“青阳昭,你可有辩驳?”
青阳昭一阵心慌,他从京兆尹大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对方立场的改变,恐怕连王大人打的招呼也不顶用了。
“我……”
话未说出口,王大人便来了。
王大人是衡王手下的一员京官,京兆尹不得不忌惮几分。
“王大人怎么来了?”
京兆尹叫主簿把位置腾出来,请入上座。
姓王的仗着衡王,嚣张惯了,直言道:“我来看昭儿,若是他当真犯事,你可别轻饶。”
话虽如此说,言外之意可不就是来看着你怎么审案。
京兆尹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两头讨好的事没有少干,如此才能在清流与衡王一脉中谋得生存。
如今哪敢当着王大人的面判他干儿子?
这案子该怎么审他自然得明白。
京兆尹呵呵一笑,准备开口。
堂下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喧哗,细细辨听,一声高呼“杜丞相来了”。
围观的百姓纷纷跪下。
京兆尹和王大人对视一眼,下到堂前,定睛一看,当真是杜丞相。
杜丞相未着官服,只一身素衣,儒雅随和,颇有抱朴守拙之含蓄。
京城京兆尹本就胖,如今满头大汗,用一方帕子不停擦着。
他原本以为就是一个小案,没想到先是惊动了王大人,后又惊动了丞相大人。
也不知丞相是为了青阳家的哪个小子而来。
他赶紧让出位子,恭恭敬敬行礼,“丞相大人,不知您百忙之中拨冗此处,所为何事?”
杜丞相的目光落在他与王大人的身上,毫不客气训斥道:“我竟不知,京县的京兆尹竟非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而是惊堂木偶。元大人,你便是如此断案?”
京县京兆尹吓得普通跪在地上,直道:“丞相大人教训得是,是元某想岔了,还请丞相大人指示。”
丞相显然是对他颇为失望,径直越过他坐上上座道:“今日,本官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在堂下观审,却只见京官昏聩,是本官失察,险些让京城多一桩冤案。现在,由本官审案。”
叶可卿知道,这位丞相是最后一位丞相,是当今朝堂唯一能与衡王抗衡的清流一派。据说先帝驾崩之时将其关入狱中,新帝登基亲自将其请出,是为幼帝心腹。
丞相大人干瘦的手指执起令牌,扔在地上,“传衙门捕快和如意酒楼。”
只要证人前来作证,真相也就会大白天下。
叶可卿大喜,围观的百姓也大喜。
青阳昭卸力般地摊坐地上,大势已去,只能怪自己倒霉,遇上了杜丞相。
如今清流以杜丞相为首,如何是他的义父所能企及的。
他没有大吵大闹让义父救他,只尽力配合,如实坦白。
叶可卿心想,这个青阳昭也算是个聪明人,若是闹起来,他义父也讨不到好。
她把目光又看向高堂上,不由得疑惑,丞相大人好像是青阳钊的老师。
如今她连丞相大人都见到了,却不知青阳钊在何处。
黛瓦上的青烟,袅袅拉出一根直线。
方窗之内,灯火熏暖。
大圆木桌摆上满满一桌珍馐美食。
青阳大叔则拿出珍藏的果酒,一一满上。
叶可卿坐在凳子上,不安分地晃动着脚,眼睛浮上喜悦,问:“给我的?”
“哈哈,卿卿立了大功,理当嘉奖一杯。”
叶可卿眯眼一笑,一只手却先他一步端起酒杯。
泛着霞光织色的佳酿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倒进了青阳尘璧的酒杯。
叶可卿双眉一竖,出声抗议:“你……我明日都走了你也不让我一回。”
只是这句话被她说来,娇软无力中带着亲昵,配上那故作凶悍的小脸,倒显得像凶憨小奶猫,挠得青阳尘璧的心一颤,鬼使神差中给她留下半杯。
叶可卿这才作罢,半杯也好过没有。
青阳大叔突然端起酒盏,高高举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
他垂眸,沉吟不语,再抬起头时,红润的眼睛往上睁了半晌,一副忍住眼泪的模样。
伸手拍在青阳尘璧的肩膀,青阳大叔艰难开口:“儿,爹爹不好,差点害了你,爹要向你道歉,你可原谅爹爹?”
青阳尘璧抿紧唇,手指细细摩挲着酒杯。
这个时候没有人出声打扰,只有父子俩在无声的交流。
青阳大叔眼中是老牛舐犊的期待。
青阳尘璧向来傲骨,何曾对父亲的偏爱与爱护没有有过期待?
有期待就有失望。
那是他最崇拜父亲的年纪。
父亲一句对堂哥的偏袒,字字词词如碎石,把他对父亲的崇拜亲手打碎。
是以,他不再向父亲坦言过一句年少的愁云和惨雨。
只把那根脊骨挺成青竹,遥指霄汉。
可,当父亲迟来的庇护如细风过境,他以为他的千层竹林早修得静谧安祥,却是沙沙作响。
他的眼也如父亲的酸涩。
青阳尘璧端起酒杯快速碰了杯盏,仰头喝下时掩住脸上羞红,不甚自在地嫌弃道:“大老爷们,害不害臊。”
谁知青阳大叔喜极而泣,却是哭了出来。
兰姨一声叹息,抱着哭得伤心的大男人宽慰,“好了好了,都看着呢。”
青阳大叔埋在兰姨怀里的头更深了。
兰姨:……
叶可卿没眼看地摇头,与青阳尘璧目光相接。
她的目光快速从他的脸上错开,落在别处,抿着唇有笑意泻出,只不时抬眸看他一眼。
青阳尘璧亦歪开头,耳垂染上了红晕。
屋顶的月躲进了云里,羞煞了星子。
夜里的梦,好似飘在云上,柔软得让人忍不住塌陷。
大清晨。
叶可卿是被吵醒的。
她揉着朦胧的眼睛拉开门,院中空悬着晾衣绳,青阳尘璧抱着床单往上晾。
“你大清早洗什么床单?”叶可卿埋怨道。
第十七章 记得回来
青阳尘璧背影一僵,缓缓转过来,不答反问,“吵着你了?”
叶可卿用一种可疑的眼光看他,往前走了几步,逼得青阳尘璧站不稳似的后退半步,一副心虚模样。
她瞬间了然,两只杏眼亮晶晶,难以置信地捂嘴惊呼道:“原来你尿床了啊!”
青阳尘璧脸色发黑,低声呵道:“闭嘴”。
看上去倒像是恼羞成怒。
“什么?璧儿尿床了?”
兰姨和青阳大叔拉开门出来。
青阳尘璧:……
他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捂住头。
青阳大叔在娘子的捂嘴笑中,憋笑解释道:“其实没什么的,我十多岁还尿过,璧儿像我,像我。”
青阳尘璧偷觑叶可卿,她双手把嘴捂得严实,看上去憋笑得艰辛。
“我出去一趟。”青阳尘璧闭了闭眼,如今最是脸皮薄的年岁,他匆匆关上院门,不顾是否看上去落荒而逃。
刚出去,他爹那大嗓门就爆发出洪亮的笑声,边笑边断断续续说:“璧儿,璧儿他还尿床。”
就怕隔壁邻居听不见似的。
“哎。”青阳尘璧单手捂住了眼睛,罢了,尿床总比让人知道真相好。
马车在阡陌上带起骨碌碌的响声,孙氏夫妻驾来接叶可卿了。
两厢见过礼之后,叶可卿就要走了。
她的东西不多,简简单单一个包袱,都是来了这里置办的。
青阳尘璧还没有回来,她也不知他是不想见她还是有事。
于是,她心中忿忿,生了些不知名的怨怼。
孙氏夫妻把她扶上了马车,她打起帘子张望,道:“可以再等等吗?”
“好,不着急不着急。”孙老爷很好说话的模样,又与青阳大叔闲聊几句。
一道少年人的身影匆匆跑来。
叶可卿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唇角勾起笑意,喊道:“不急,你小心腿上的伤。”
青阳尘璧的额角有了一层薄汗,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从车窗那里往上递。
叶可卿的脸颊像春日的花一样,染上粉红,灿烂绽放。
她从窗户探手去接,与少年温热的手指擦过,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一时忘了言语,只笑着看他。
他亦看她,眼里是叶可卿从未看到过的认真。
好似要把她烙印进心底,滚烫炙热。
“山高水长,记得回来。”
“嗯。”叶可卿乖巧点头。
少年人之间的情谊,向来不加掩饰,一便是一,二便是二。
马车渐行渐远。
叶可卿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三块三角形的桂花糕,温热软糯,上面缀着桂花,升腾的热气带着扑鼻而来的桂花香。
那日,她想吃,他没让。
叶可卿对着桂花糕嘟囔道:“怎么?现在知道讨好我了?”
马车驶出了城,跑了一个白天。
叶可卿伤刚好不久,还需要多休息。
几个人进客栈休息一晚。
小二上了菜,孙娘子却背过身抹起了眼泪。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孙老爷问。
孙娘子捏着绣满杏花的帕子,挥了挥,没事没事,“来,卿卿路上可有饿着,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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