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敲锣打鼓地说离开,却只是威胁,有的人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不声不响就消失了。
元沁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京城,和遇见时一样突然。
就像是离经叛道的野马挣脱缰绳,撒蹄一跑,即便是乘着狼烟也追悔不及。
“吁――”
马车停在濮阳王府后门,围墙屋脊雕绘各种各样的鸟类图案。
兰汀戴着帷帽,做妇人打扮,带着青阳尘璧扣响门。
随后,环佩叮当的丫鬟领着两人进去,安顿在厢房,神色恭敬。
“娘,你身体可还好?”兰汀径直拉住雍容华贵的王妃查看面色,放下心后,后知后觉地准备行礼。
王妃难掩笑意,拉住兰汀,仔仔细细打量,“我儿辛苦了。”
又捏了捏青阳尘璧的胳膊,夸道:“钊儿长成大人了,外祖母可是刚知道你夺得解元,真是个好孩子。”
“外祖母。”
见青阳尘璧礼数周全,举止仪度不卑不亢,即便王孙公子也比了下去,王妃满意地点头。
兰汀往王妃身后扫了一圈,“娘,我爹他……”
“他个老东西,还是不愿意见你。”王妃挥了挥手,无所谓道,“管他个老东西干嘛,反正他有侧室陪着,不打紧。”
兰汀有些失望地垂了垂眸,“爹爹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和安康……”
王妃叹了叹气,抓着兰汀往石凳上坐,“你也知道你当初那事多么……好在捂住了,只是可惜我儿,每次回来都要偷偷摸摸。”
她眼眶一红,便又要伤怀起来。
“娘,我现在过得很好,相公对我好,儿子又懂事,马上就苦尽甘来了。”
王妃笑意盈盈,拍着兰汀的手道:“好好好,让那个老东西看看,我们的钊儿比他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孙强一百倍。”
“不和旁人比,钊儿自己过得快活便好,不过是他恰好爱读书,若是爱武功,我和安康也是支持的。我们生他来,只是想让他体会人世中的种种美好。”
“好,我的乖女儿,娘亲也是一样的,只要你和你相公和和美美,管他什么高门大户,娘亲心里也是替你欢喜的。都怪那个老东西,要我说,让青阳安康做个倒插门的女婿不也挺好,家里也能帮衬许多。”
当初青阳安康是王府里的一名侍卫,有几分武艺天赋,人品贵重,挺俊英伟,颇得王爷赏识。
兰汀屡次遇险,都是青阳安康出手相救,要说当初动心,还是兰汀先动心,两人自知身份不合,也是将许多事情埋在心里。
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私奔是兰汀的主意,要说来,倒是她坏了青阳安康的前程。
王爷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派人一路追杀两人。
青阳安康彼时身受重伤,兰汀以命相护,王爷给兰汀两个选择,要么跟他回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要么不再是他的女儿。
兰汀向来乖巧听话,王爷料定她会选择回家。
没想到一向懂事的女儿竟然为了一个卑贱的侍卫选择了后者。
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夹杂着对她的失望,他下令绞杀青阳安康。
多亏娘亲以死相逼,才放兰汀和青阳安康安全离开,自此王爷再不过问兰汀,也冷落了王妃。
但也下令,若青阳安康敢踏进他的番地一步,杀无赦。
因此,每次兰汀都只带了儿子回娘家。
“对了,娘,我有一事要问你。”兰汀迟疑片刻,支开儿子,“璧儿,你去外面逛逛罢。”
青阳尘璧只道自己是男儿身,娘亲和外祖母说体己话多有不便,起身离开。
待青阳尘璧走远,兰汀才将那日在大卧佛寺的事娓娓道来。
“娘亲,我当真差点和那什么衡王立下婚约?”
王妃脸色惊变,眉宇起了忧愁,“他还记着这事?可是认出你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兰汀便知果真有过此事。
“他说他无心追究。”
“哎,但愿吧,我儿还好没嫁与衡王,当初娘替你相看才俊之时,衡王一身英雄气概,立功边疆,驻守番地,如今王室中衰,他竟成了那盗弄君权的贼。”王妃压低声音道,“我观老东西倒是跟衡王有些勾连,看着吧,将来翻进阴沟里,可别指望我能救他。”
若是当初没有私奔一事,濮阳王府真成了衡王的姻亲,如今看来,福祸相依,造化弄人。
王府内假山峥嵘,廊腰缦回。
青阳尘璧没有走太远,他坐在园林中的假石上,对着日光拿起一枚枫叶,似乎想起什么趣事,忍不住莞尔。
王府里的小丫鬟路过,仿若无人地议论。
“少爷真是厉害,十八岁就考过了乡试,王爷别提多高兴了,说要大宴宾客。”
“是啊,大家都说世子之位将来铁定要传给少爷。”
“可惜少爷不是王爷的嫡孙。”
“那有什么?你看王妃就生了一个女儿还没了,侧王妃的庶子虽不成器,可人家孙子成器,看着吧,将来王妃定然晚景凄凉。”
“说得也是。”
议论之声渐行渐远,青阳尘璧收好红叶,喃喃道:“外祖母晚景凄凉吗……”
转眼便快到了立冬。
马车骨碌碌地往京城的方向行驶。
青阳尘璧又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很快就放下。
兰姨闭目养神道:“怎么,外面的山山水水都看厌了?”
青阳尘璧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晃,带着燥意,“儿子有些想恋京城的城阙了。”
兰姨抬眸睇了他一眼,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哎,她又何尝不是呢。
“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在立冬这天到来。
窗外,鹅毛一样的雪飘进厨房。
叶可卿上前把窗户合上。
锅里的羊汤暖和,她咽了咽口水,忍住了勾人的馋虫,继续煨着火。
她想她们能喝上能暖和心头的汤。
雪势越来越大,渐渐有人说“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有欢喜于瑞雪兆丰年,有忧愁于行路难。
叶可卿是后者。
阴沉沉的云压得霄汉不见光影,只有灰扑扑的天,漫天的棉絮。
那雪落在她的脸色,化成冷悠悠的水。
渐渐的,天暗了,灶冷了。
街上的堆雪能没过脚踝。
她痴等了一天,望眼欲穿。
叶天光穿着蓑衣来报信,“不好了,不好了,听人说进京的官道塌方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你说你家那个小郎君是今日回京?”
叶可卿大脑一片白光,僵硬地点头。
叶天光抹了一把脸,脸色有些不忍。
“那估计遇上了。”
遇上了?
遇上什么了?
遇上塌方?
“不可能!”
他是未来的内阁首辅,官运亨通,人生顺遂。
她心下大骇,颤抖着手给自己戴上笠帽,披上蓑衣,一头扎进风雪,直冲冲往大山里去。
大雪封山路,越是往深山里去,越是有塌方的危险。
叶天光在身后急吼,跟了上去。
“你干什么,山里危险!”
叶可卿抢来叶天光的马,两腿一夹,不管不顾地进山。
“你疯了,等风雪停了再进去也不迟,你这样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那道背影坚决,叶天光抹掉脸上的雪水,骂了一句“孽女”。
苍山负雪,高山夹道。
不时有雪堆簌簌往下滑,下了雪的地面湿滑,马蹄声被厚雪消融,马夫驾着马车慢了许多。
大风吹得马车的帘子乱飞,灌进风雪。
车后落下一堆石块,空旷的山谷裂响,让人胆颤心惊。
青阳尘璧眉头紧缩,脸色凝重。
第三十四章 葬玉埋香
山上的巨石终于不堪重负,被积雪裹挟着砸下来,哗啦啦的巨响响彻山谷,带着山崩地裂的晃动。
山体滑坡,人仰马翻。
电光火石之间,兰汀将青阳尘璧护在身下。
为母则刚,兰汀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
“娘――”
那一声,撕心裂肺。
回音吞噎,归于宁静,只余狂风怒号。
兰汀和青阳尘璧被掩埋在漫灌的沸雪之下。
“娘,娘你有没有事?”
逼仄空间里的颤音,雕镂出少年的恐慌。
“没事。”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兰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反倒冷静下来。
青阳尘璧呼出口气,“儿子现在就救你出去。”
断裂的马车顶板带着冰雪的湿痕,他向上顶了顶,O@之声传来,暴雪猛地从缝隙里灌入。
兰汀用身体撑起的这一方空间,有坍塌的迹象。
她苍白了几分,嘴角溢出一丝鲜红,滴落在白雪上,殷红如绽放的梅花。
“娘,你怎么了?”青阳尘璧慌了,手足无措起来。
兰汀的气息很弱,唤他“璧儿”。
“娘我在,我在。”
“儿,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这么年轻,没体会过结婚生子,娘不忍心你白来一趟。”
兰汀的声音很轻,青阳尘璧几乎是屏住呼吸去听娘说话。
“娘,你撑住,你会看着我娶妻,看着我子孙绕膝,你还要教我和卿卿的孩子读书认字,若是女儿,还要教她女红,娘,你不能丢下我和爹!”
想到青阳安康,兰汀心中万般不舍,如钝刀子割肉一样,绞得生疼。
那个男人,该多伤心啊……
她投注到青阳尘璧身上的目光,缱绻留恋,又似乎透过他,在看别人的影子。
“夫君……儿子,你告诉他,我兰汀……从来……没有后悔……嫁……他…….”
兰汀的声音向下坠落,几乎是用最后的生命在对风雪宣誓。
“娘!娘……不要!”
垮落的冰渣砸在青阳尘璧的嘴里,将他的低吼、咆哮碾落成泥。
泣不成声……
叶可卿纵着马,惊险地躲过落石。
“青阳尘璧!”
“兰姨!”
她大喊,风雪灌进咽喉。
望见大雪横断的甬道,她勒马跳下。
“青阳!”
“我在……”
那一声微弱声音犹如天籁。
叶可卿几乎是扑了过去,“青阳,你和兰姨还好吗?”
“娘……娘她……”
叶可卿等了半晌,没了回应。
她心头一跳,悲怆然而涕下。
“不……”
她用双手去搬石块和雪泥,眼里开始模糊。
兰姨,那个从一开始就对她释放善意的女子,那个把自己的眼珠子交给她的女子……
她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事?
叶可卿不服!
她不服!
叶可卿的赤手空拳和冰封三尺短兵相接,全盘不顾手指刨出了红肿的伤口。
她只有一个念头――都要救回来!
雪下得太大,便成了雪灾。
这灾难,好无情……
叶可卿扑在地上,手指上的肉被磨去,血肉模糊,森森见骨。
叶天光带着人来了。
他见到叶可卿癫狂的模样,鼻子一酸,热泪直往上涌,压都压不住。
在叶可卿晕倒之际冲上去扶住。
怀里的小姑娘摊着血淋淋的双手,目光落在被刨出的血坑上,精疲力尽。
“爹,求你救……救她们!”
*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有了缓和的架势。
送葬的队伍敲敲打打,唢呐从山坳里吹响,漫天的纸钱撒在冰天雪地里。
山上的坟堆凹凹凸凸,铺陈为苍白的悲凉。
青阳尘璧披麻戴孝地跪在坟前,匍匐磕头。
“儿子不孝……”
“娘亲,您的遗言……我没能带给爹爹。”
接二连三的噩耗,让他瘦得让人心疼,就像是一根锐利的钉子,钉在生与死的那一页。
那日他被救回,衙门又传来了消息。
衙门的官差说,他爹抓捕流寇的时候,被仇家所杀,死不见尸。
他在失去了母亲的同时,又失去了爹。
爹那么爱娘亲,或许冥冥之中,注定了不能独活。
如此,也好。
爹爹不会因为娘的死悲伤心痛,而爹娘,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他想着,这份疼痛,就让他一个人受着就好了。
衡王一身素色,披着白氅,负手隐在树下,眼睛望向那队素缟的送葬人。
“何耿,你当真不是故意的?”
何耿跪在身后,“王爷,属下办事不力。”
“要杀的人没杀死,不该杀的人死了,你这真是……”
衡王转过身,一脚把何耿踹翻。
何耿爬了回来道:“王爷,这是天意!属下只是想把兰夫人支出京城,如何能料到天灾?”
衡王眉心的川字纹蹙紧,叹息道:“罢了,屁股擦干净。”
“那青阳安康那边还要追吗?”
“往后不要再跟我提起与兰汀有关的事。”
何耿自然不想把精力放在追杀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闻言点了点头。
“给她塑个金身,贡在王妃的佛堂。”
“啊?”
不是,您得不到,给她塑个金身自己睹物思人就算了,这让王妃每日替别的女人诵经算什么事?
叶可卿自那日昏迷以后,间歇性地发烧,再也没有醒来。
如此已过了七日。
“若是今天再醒不来,恐怕就……”
这是太医的最后通牒。
这些日子,杜相,周也都暗地里来吊唁过。
老夫人那边也为此想把青阳尘璧接回去,就等着叶可卿落气。
青阳尘璧突逢巨变,变得沉默寡言。
听了太医的话也没有吭声,就坐在床边,看着叶可卿,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妤来了很多次,每次来都带许多东西。
“尘璧兄,你节哀。”冯妤示意丫鬟把东西放下,站在叶可卿的床边。
青阳尘璧依然没有吭声,像一桩枯死的石像。
冯妤很纠结。
既想要碍眼的叶可卿死,又担心她死了以后,自己永远比不过死人。
她探出手放在青阳尘璧的肩膀,以示安慰。
“滚。”
凉薄的话从青阳尘璧的口里吐出,带着久未开口的干哑糙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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