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阿月,把它喝下去,你的病才能好起来。”
沈清棠温声来哄她,落月像是听见了,这才默默张开嘴,将这一盏血都吞咽了下去。
采薇擦了擦她沾血的嘴角,让她躺回榻上。
接下来,便是等。
当年陵川城里,沈清棠曾用这招救了采薇的命。
彼时年幼的采薇已是垂死之际。
瘟疫肆虐,百姓恐慌,最先没的是粮食,然后就是水源。河流能传播疾病,府衙的人全面禁了。若是想活命,得去安济坊接受救助。
两个小姑娘顺着人流的方向往安济坊走。
半路采薇倒在了地上,她也感染了瘟疫。但最要她命的并不是瘟疫,而是数日来的饥饿和脱水。
“姑娘,我想喝水……”
她渴极了,临死前的最后心愿,只是想喝口水。
沈清棠想了想,捡了路边的破瓦片割破了指头,挤出血来喂给她喝。
却没料想,这无意中的一举,救了采薇的一条命。
她的血,竟能治瘟疫。
但这事不能传扬出去,不然,光是陵川城里的那些病患便能将她活活生吞了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沈父教过她的道理。
她就像那怀有璧玉的匹夫,小心翼翼的遮掩着这个秘密,不敢叫旁人知晓。
府衙的正堂里,几个有名望的大夫经过数个时辰的对照病例,翻阅古籍,几乎已经确定了,这就是瘟疫。
“瘟疫……”
哪怕早有准备,江齐言心里也不由咯噔一声。
他面色凝重,当机立断,写了公文上报朝廷,又派人将医馆全面封锁,尽量遏制瘟疫蔓延。
最后,他看着底下等候听令的衙役,闭着眼,艰难出声。
“封城!”
瘟疫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为保旁的城池不被牵连,南江必须封城。可这也意味着,如若研究不出救治的法子,南江就是下一个陵川。
“大人……”
县丞还想说什么,被江齐言抬手拦下,“不必多说,此事我心意已决。”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尽快找出救治的法子。
他想起西厢关着的那几个人,转头问大夫,“既是瘟疫,如何那两个人日夜守着病患,却并未传染上?”
“这也是有可能的。”
有大夫回他的话,“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传染上疫病,总有一些人,他们体质特殊,不易感染。只是这样的人极少,万里无一。”
万里无一,他厢房里就偏偏关了两个。
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呢?
江齐言敛下深眸,在心里暗暗揣摩。
衙门里行色匆匆,连带着西厢这边也气氛凝滞沉重。
沈清棠伏门细听外面的动静,心里已然知晓。
这便是瘟疫,只有瘟疫才能叫这令天下肃静的府衙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落月刚喝了她的血,烧已渐渐退了下去。
沈清棠看着,心里既欣喜也沉重。
欣喜落月算是保下了命,沉重自己怕是要被人惦记上了。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沈清棠坐去榻边,摇醒落月。
落月刚刚退热,头还昏沉,微微睁开眼睛看她,“姑娘……”
沈清棠问她,“阿月,我们得离开这儿。你能不能走?”
不能走也得走。
她和采薇将落月扶起来。门外看守得严实,后窗却是无人,可能也没想到她们带着一个病重的孩子还能躲着人逃出去。
正是夜深,北风凛冽。衙门里的人都被徐言奚派了出去,倒是正好方便她们逃跑。
夜色笼罩,三人躬着身子,借着一点清冷月光,悄悄在府衙中行走。
一转角,就见不远处灯火煌煌。
――南江知县带着人在这里等着她自投罗网。
为首的青年温文尔雅,眉宇间一股清落正气,正是江齐言。
“陆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他目光一一从三人身上掠过,在看到落月明显好转的脸庞时,一贯稳重无波的眼里显露出惊喜,“果然,你有法子。”
他是故意撤少了外头的衙役,放他们出来。
万中无一的例外,怎么可能就这么巧,叫他撞上了两个?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能医治瘟疫。
若是这陆公子能有办法救人,他一定会想法子治好她妹妹,然后想尽办法带她离开。
果然如他所料。
相较于江齐言的欣喜,沈清棠却是满眼绝望――她知道,她躲不过去了。
有防护严实的衙役上前来带她们回去。
厢房里熏了苍术,净房里烧了艾草水给她们沐浴,还有几套干净的衣裳。沐浴更衣,沈清棠从厢房里走出来。
第95章 血药
有蒙着面的衙役带她去见江齐言。
温润烛光下,郎君负手而立看窗外的明月,听见声响才转过头来。
“陆公子来了。”
他微微一笑,满眼欣喜,快速走到沈清棠面前,急切出声道:“陆公子,我知道你有法子救南江……”
“我没有办法。”没等他说完,沈清棠就打断他的话。
她看过来的眉眼平静,语气也平淡,“大人想错了,我没有办法救南江。”
“怎么可能?”
江齐言不信,“你那妹妹此前分明染了瘟疫,大夫去瞧过,说大限将至。刚刚我又让大夫诊治,说是症状已然轻了许多。不是你,难不成她能自愈?”
他瞧出了沈清棠眼里的顾虑,“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你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想办法帮你解决,只要你肯将治疫的法子说出来。”
他当真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满心都为着南江的百姓。
沈清棠沉默。
良久,她抬手撩袖,润泽如玉的手臂上赫然一条长长的口子――是她不久前亲自划开的。
“这是……”江齐言眸光叫那疤陡然触动。
他其实已经猜想到了,话到嘴边却迟疑。
终是沈清棠开口,一字一句道:“我的血,便是治这瘟疫的药。”
她看着江齐言,平平静静,“大人打算让我去救谁?南江城的所有百姓吗?”
南江百姓有数万之众,纵是把她杀了,全分下去也不够。
江齐言很明显也想到这一点,他想了想,又道:“或许陆公子的侍从也可以?还是,只要被陆公子所救之人,他的血是不是也行?”
若是此计可行,只需不停用上一人的血,以此类推,南江城的百姓就有救了。
沈清棠却摇头,打破了他这想法。
“不行。”
她当年便试过,偷偷用采薇的血喂了安济坊染疫的孩子,结果他还是死了。
唯有她的血,方可治瘟疫。
江齐言明白了,他问沈清棠,“陆公子是陵川人?”
他看见她的眸光一瞬间黯淡下去,良久才道:“是,我是陵川人。”
那一场瘟疫过去,陵川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她抬眸看江齐言,“我在陵川好不容易活下来,大人现在又要将我送去赴死吗?”
江齐言看着她清涧如雪的眼底,似乎能从那里面看到另一个自己――他是当真想过用他的命来换南江百姓的命,如果可以的话。
心思叫她看穿,他避开沈清棠的目光,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终是哑然。
“我知道,我今日是逃不过的。”
沈清棠神色很平静,她自被抓就知,这样的秘密一旦叫人知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我只求大人一件事,放过我的妹妹和小厮。她们救不了南江的百姓,她们是无辜的。”
“好。”
江齐言终于开口,艰涩应下,“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人照看好她们。”
早已准备好的大夫就候在门口,得了江齐言的吩咐进来为沈清棠诊治把脉。
三指一搭在脉上,大夫神情就有些诧异,看了看沈清棠的男子装扮,又看了看毫无察觉的江齐言,想了想,还是暂且搁在心里不言。
他询问沈清棠当年陵川的疫病情况。
“那时我还很小,记不大清。只知道那症状和回春堂里的病患相差无几。一开始,也说是风寒……”
她将自己知道的事全盘托出。
大夫捋着胡子点点头,又问她,“你一直没有染病,没有人觉得奇怪吗?”
沈清棠摇摇头,轻声道:“当时陵川城里很混乱,也有染病自愈的人,只是极少。我便同旁人说,我也得过,只是在刚染病时,便叫家人服了风寒的药已经好了。”
彼时她生得乖巧,年岁又小,任是谁也不会对她的话起疑。
江齐言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听到这话才抬眸看她一眼。
算算年纪,他当时才几岁?竟就有这般聪慧过人,防着旁人觊觎的念头。
大夫接着问,“你的父母亲人呢?可有和你一样的情况,也未曾染病。”
沈清棠垂下眸,眉眼掩饰不住的落寞,“没有,只有我一人如此。他们都在那场瘟疫中故去了。”
大夫问完话,和江齐言一道出来。
“怎么样?可有办法治这瘟疫?”抬脚上游廊,江齐言问。
“有是有,只是……”大夫面色有些不忍,“我得以她之血来入药。”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江齐言不甘心,再问,“便只有他一人之血,这南江城数万百姓也不够。”
“古籍《金匮要略》中似有记载,以其血为引,更添蛇蜕,兜铃二味药材或可一试。到时,或许滴血便可入药。兹事体大,且容我回去查阅一番,再回大人。”
事态紧急,大夫转身欲走,又想起一事来,回来道:“大人可知那陆公子其实是名女子?”
“女子?”
江齐言当真诧异。
转念又一想,难怪方才他见她挽袖露臂,骨骼纤细,凝脂玉肌,欺霜赛雪的一截皓腕。
当时匆匆一眼,并未落心。如今想来,原是女子。
大夫每日需来为沈清棠取血,一日半碗,然后辅以药材,熬煎出的汤药先供病重不治之人服下。
这些汤药,虽是杯水车薪,但却给城里的百姓带来了一线生机。
瘟疫一起,最忌人心浮动。有时害怕恐惧比瘟疫,更能杀人。
有药治,才有盼头。
但这疫病蔓延的还是太快了,即使江齐言早早发现,封了医馆也无用。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南江城第一场冬雪落下前,整座城都被笼罩在瘟疫的恐慌中。
每日都有人在不甘中死去,也每日都有人抬着快死的亲眷来衙门口哭喊着求药。
他们神情癫狂,痛苦不堪,咬着牙质问衙役,“为何每日只限十副药?我们这么多的人,全都盼着它救命呢!剩下的药呢?剩下的药去哪儿了?!”
这些哭喊质问,声声催人心腑,伴随着飘落的雪絮,飞过层层高墙,传进沈清棠的耳里。
第96章 殁逝
她面色苍白,看着自己的手臂被利刃划破,滴滴鲜血落进底下接着的白瓷碗中。
“好了。”
眼见血满半碗,大夫连忙叫停,用止血的棉布帮她包扎好伤口。
短短几日,她的手臂已是伤痕累累,都是割开的斑驳刀痕,有些已经结痂。她皮肤生得白,如玉通透,更衬得那伤痕显眼骇人。
江齐言不忍看,转过头去,声音却清朗有声,“姑娘为我南江至此,江某深记于心,南江的百姓也不会忘了姑娘的恩情。”
“不必。”沈清棠放下挽起的衣袖,神情淡淡,“没有恩情。我并非自愿,是被大人逼着留下来的。若不是如此,我早已离开了南江。”
“但姑娘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吗?”
江齐言看着她道:“不管逼与不逼,姑娘为我南江百姓日日献血是真,那这份恩情就是真的。等这场风波过去,江某一定竭尽全力报姑娘大恩。”
“等这场风波过去……”
沈清棠喃喃自语,她起身,看窗外漫天飞雪。
这场雪,带走了无数人的命,生灵涂炭。现下的南江,俨然就是那时的陵川……
她开口,轻声问江齐言,轻到行将消散,“大人,我会死吗?”
每日半碗的鲜血,已是她的极限,却只是南江城里的杯水车薪。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熬到哪一日。
“不会。”
江齐言朝她走过来。
屋子里燃着熏笼,他身上不免沾染些许暖意,负手立在她身边,陪她一同看这凄冷风雪,温声道:“江某一定护着姑娘,保姑娘周全。”
南江城爆发瘟疫的消息远传进朝廷,顷刻便掀起轩然大波。
谁都记得当年陵川那一场瘟疫。
如今南江城,又要变成下一个陵川了么?
裴琮之的桌案上也搁着此次南江城送来的邸报,上头有当地知县的落款。
“江齐言……”
他记得此人,是去岁恩科的榜眼,一手文章写得极好,针砭时弊,字字珠玑,本该留在翰林院供职。他却自请外放去南江当个七品知县。
彼时朝中人无不笑他榆木疙瘩,只有裴琮之听了,颔首称一句“是个好官”。
如今他掌管南江,裴琮之知道,南江必不会是下一个陵川。
陵川……
裴琮之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在唇齿间,清俊玉面下是带着浓浓,不可掩饰的恨意和不甘的决绝。
他已经很久没有沈清棠的消息了。
派出去的人将陵川守得严严实实,她从没回过陵川。
为了躲他,她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养她十数年的承平侯府她也不要了。
上京城里第一场冬雪落下前,听禅院里传出了哀恸大哭声。
裴老夫人殁了。
她带着对长孙的思念和无尽遗憾,不甘心的闭上了眼。
伺候她临终的丫鬟哭着说,“老夫人去之前一直念叨着大公子的名字,想要再见公子一面。”
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啊,最后也没能如愿。
虽然同在一座府里,他当真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有多心狠。
有多决绝。
裴老夫人的丧礼办得隆重,上京城里的世家望族都来吊唁,却不见裴琮之新娶进门的夫人。
旁人问起,都只说是沈清棠承受不了祖母离世,伤心过度,病倒了去,不能出来见人。
只有裴绫和裴子萋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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