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重锐到底人少。
以众敌寡,裴琮之也能占得上风。再添失了旁人纠缠的砚书转头便来帮裴琮之。
以二敌一,局势瞬间扭转。
长剑铮鸣,在雨夜里折出冷冽的寒光,眼见那剑尖直对着重锐心口处而去。
这一击,誓要他性命。
“裴大人――”
陡然一声喝,生生制止了这夺命一剑。
滂沱大雨里,慕容值擒着沈清棠立在车辕上。
雨势很大,看不清,那抵在姑娘脖领处的利刃折出的寒光却分外清晰。
慕容值此举是要扰裴琮之心神的。
执着利刃的手当即高高扬起,刀锋森冷,毫不犹豫,要往姑娘脖领刺去。
裴琮之沉稳不动的眼里惊涛骇浪。
再顾不得重锐,翻身上马,就要疾驰过来救她。
身后大开,一支长箭陡然划破长夜,裹挟着漫天风雨呼啸而来,直直射入他的心口。
“大人――”
是砚书的惊呼。
紧接着,马背上的裴琮之毫无知觉滑了下来,重重跌落在地,雨水四溅。
天地安静。
沈清棠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手脚瞬间一片冰凉,耳里也起了轰鸣,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能看见慕容值唇瓣在动,他在不停唤她,“裴夫人,裴夫人……”
是担忧的神色。
喉咙口一阵腥甜猛地涌上来,她蓦然俯身,呕出一大口心头血来。
旋即,昏厥了过去。
梦里回到当年那个滂沱大雨的初见。
她和采薇相互依靠,小小的身子,胆怯不安的心,去敲承平侯府的门。
开门的还是那个门房,骂骂咧咧来推搡她们。
她不慎摔进泥浆里,连手心都生生磨破,钻心的疼,却叫一个少年温柔扶起。
“疼不疼?”
他看过来的眉眼极是温润,说不出的妥帖善意。
她怔了怔,眼前的眉眼万分熟悉。
他们兄妹相称十数年,她在他的庇护下长大,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情谊,不过是原先的不甘心蒙蔽了她的心。
她忽然抱住他,痛哭出声,“对不起,琮之哥哥,是我错了。”
她后悔了。
亲眼见得他中箭倒下去,她不甘心被禁锢的心在这一瞬间崩塌,七零八落,痛彻心扉。
她哭得泣不成声,“是我贪心,害了你……”
她最开始,明明只是想要活下来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甘心,想要更多――姻缘,自由,无拘无束,畅快恣意的活着……
可是如今,她为了自己的自由,亲手将他推进死亡的深渊里。
是她害了他。
――他救了她的命,她反倒害了他。
“妹妹别哭。”
少年的嗓音温润,如玉石轻撞,分外好听。
他动作也温柔,轻轻将她拉离自己的怀抱,眉眼温和看着她。
问出的,是他曾问过许多遍的问题,“如果一切从头来过,妹妹能不能原谅我?”
她点点头,泪如雨下。
紧接而起的是采薇的惊呼声,“姑娘,你流血了!”
她茫茫然不知所以,跟着采薇指着的手看过去,是自己的裙。
裙下缓缓渗出血来,蔓延不尽。
温热粘稠的血自腿间涌了出来。
同时,有什么东西恍惚从她身体里缓缓抽离,撕心裂肺的疼。
她忍不住呼喊出声,“采薇,我好疼。”
蓦然睁开眼。
从梦中醒来,看见的是极为陌生的脸。
那侍女见她醒了,面上有些欣喜,雀跃跑出去喊,“夫人醒了――”
沈清棠醒了。
她还是被慕容值带到了陈国。
那一个凄风苦雨的夜,已是十日前的事了。
那夜裴琮之中箭,梁国人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慕容值趁机带着沈清棠逃走。
他们直闯出紫荆关,快马加鞭回到了陈国,与和亲队伍接应上了。
“他怎么样?”
慕容值来看沈清棠,首先听得的便是她这一句问。
“你放心,他没死。”
他抖抖衣袖,在桌边坐下来,自顾自斟了一盏茶,“那一箭没刺中他心口,往上偏移了半分,叫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第161章 孩子没了
他话里满是遗憾,“可惜了,若是那箭往下偏半分,这世上就再无裴大人了。”
幸灾乐祸实在太过明显。
沈清棠不理会。
她敛下眸,高高提了许久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他没有死。
她对他的愧疚也能少一点。
慕容值看她黯淡寂然的眉眼,迟疑片刻,还是搁盏对她道:“夫人可知自己已有身孕了么?”
沈清棠抬眸看来,眼里皆是茫然――她不知道。
慕容值幽幽一叹,“夫人的孩子已经没了。”
沈清棠听得这句话,有些怔愣,似是没反应过来。许久,她垂下眸去。
她看自己的腹,衣裳下,那里空荡荡的。
曾经有一个孩子,他来过这里,又在她不知情中,悄然离开。
她甚至从来不知他的存在。
也曾经起过疑。躲藏一路,她的癸水迟迟未至。有心等安定下来再去看大夫,不妨当夜身上便有了血。
只是一点。
她落下心,以为是颠簸劳累导致的癸水失常。
现在想来,那是落胎的先兆。
心绪恍恍惚惚,游荡摇晃,堵在心口,始终落不下来。
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茫然无措。
慕容值见她这副模样,出声来宽慰她,“夫人好好调养好身子。夫人还年轻,总归还会有孩子的。”
他方才还在感慨孩子的生父没能死去,转头又来宽慰她还会再有孩子。
沈清棠只觉得胸腔里的窒闷得厉害。
轻轻阖眸,没有接话。
他们已到了陈国境内,和亲队伍夜里搭蓬停歇,白日里马不停蹄赶路。
伺候沈清棠的侍女兴奋对她道:“夫人,再有四五日,我们就可以回到皇城了。”
“是吗?”沈清棠恹恹接话。
左右无事,她也会与侍女说几句话,问她,“你想回到皇城吗?”
“想啊!”侍女眉眼里都雀跃着光,“我阿爹阿娘都在皇城,还有弟弟,回去就能瞧见他们了。”
“真好。”
沈清棠扯了扯嘴角,是一个极轻极淡的笑,“还有亲人在。”
她早没有亲人了。
唯一一个血脉相关的亲人,悄无声息消失在她腹中。
她总是看着自己的平坦的腹部发呆。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似一块轻薄的玉,随手一捏,就支离破碎。
侍女连忙收了笑,小心翼翼来安慰她,“夫人别难过,我们那儿年迈的阿婆说过,离开的孩子只是暂时迷了路,他还会再回来的。”
这样的安慰话,沈清棠只是淡淡笑。
没了腹中的孩子,她好像什么都看开了。
慕容值很少来看她,他去昭和营帐去的更多。
昭和对这个夫婿其实还算满意。
燕城已有了妻,她这般高傲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低人一头,和他人同享自己的夫婿,是以当真就歇了那个心思。
没有了感情,就只剩利益。
皇后曾苦口婆心地对她道:“你这个夫婿,是陈国的太子,往后他继承了皇位,你就是他的皇后。这个世上,没有女子的地位会比皇后更尊贵。”
或许有,便是太后。
她只有坐下皇后的位置,生下嫡子,才能成为太后。
昭和野心勃勃,此番和亲,她看明白了权势的重要。
什么疼爱,什么尊贵,没有了权势,自己也是随意便能推出来的牺牲品。
难得聪明一回。
慕容值过来时,自然也是扮足了温良贤淑的模样,端茶倒水,总是亲力亲为。
只是未免生疏,茶会泡得满到溢出来,亲手做的糕点也是奇形怪状的。
好在慕容值从来不在意,总是笑吟吟,温声安抚她,“你是孤的妻,陈国的太子妃,这些原就不必你操劳,让底下的人做便是。”
多么温和有礼的郎君,昭和羞怯低下眸去。
也会心思千回百转,且嗔且怨对他道:“殿下前些日子怎么那般忙?我去营帐看殿下几次都被门口的守卫拦了回来。”
正是慕容值去梁国的时候。
他自有话解释,“去了梁国数月,堆积下来的公文案牍甚多,前些日子漏夜批阅。冷落了公主,公主勿怪。”
她自然不怪。
她并不知慕容值将沈清棠掳了过来。
只是也会诧异,有一座营帐看守的严实,从没瞧见过里头的人。
问慕容值,他顾左右而言其他。
让宫人去看,却叫门口的守卫挡了回来。
人总是这样,起了疑心就要去分辨个究竟。
这日大雨,和亲队伍停滞不前。
昭和便起了心思,亲自去营帐查看,誓要一探究竟的。
她是公主,亦是未来的太子妃,身边又有梁国的将士陪着,守卫不敢拦。
昭和撩帘进入营帐,只是没想到,里头的人是沈清棠。
“怎么是你?”
昭和当真是惊诧,指着她问道:“你不在梁国,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她觉得沈清棠阴魂不散。
沈清棠看着她也觉得晦气,她又何尝想见到昭和,满脸不悦,径直道:“不如殿下去问问你的好夫婿?”
她的夫婿自是慕容值。
昭和怒气汹汹来营帐寻慕容值,帐帘撩起又落下,明艳的脸上不复前些日子的柔顺,只有不可置信的质问,“沈清棠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值搁下手里的公文,平静看过来,“自然是孤请她来的。”
他并没打算瞒着昭和,“怎么,昭和公主有什么疑问吗?”
昭和岂止有疑问,简直是不能理解,“你把她带来做甚么?她是裴琮之的夫人,她不该在这里。”
再说了,慕容值请她来做甚么?
昭和的脑子里天翻地覆,想到了一个她不敢想的可能,“你喜欢她?”
慕容值没点头,也没否认,只含笑看着她,“昭和公主觉得呢?”
昭和简直快被逼疯了。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男人再一次被沈清棠抢走,跺跺脚,气愤不已,又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公主殿下。
“你不能喜欢她!你喜欢谁也不能喜欢她!”
昭和当真是气疯了,口不择言起来,“慕容值,我和她,你只能选一个!你若选她,我现在就回梁国去!”
她拿梁陈两国相交来逼他做抉择。
第162章 自裁
“这样啊……”慕容值装模作样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但是公主和裴夫人如今在陈国,一个都不能走呢!”
昭和被软禁了起来。
梁国的人也俱被控制住。
只是这样一来,回皇城的时日又拖长了。
慕容值来看沈清棠,有些烦恼地叹,“夫人似乎又给孤惹麻烦了呢!”
他本想回了皇城再软禁昭和,顺手再给她栽赃个下毒谋害天子的罪名。
陛下一死,他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又可以借着替父报仇的名义对梁国出兵讨伐。
一石二鸟。
不曾想,叫沈清棠这一露脸,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沈清棠神色淡淡,“殿下自己自讨苦吃,与我何干?”
若是他不将自己擒来,便没有这桩事了。
说的也是,擒来沈清棠本就在他意料之外,只是慕容值淡淡笑,“无妨,为了夫人,多受些波折不算什么。”
他当真是个极有耐心的猎手,从来不慌不忙,波澜不惊。
也会故意问沈清棠,“夫人如今可是担心裴大人?”
那刺入胸膛的一箭不是假的。
纵是当时侥幸保下一条命来,亦是凶险万分。
“担心又有何用,担心殿下就能命人不射出那箭吗?”
沈清棠抬起眸,凉凉看他,“这样虚情假意的话,殿下往后就莫要再说了。”
她说话夹枪带棒,处处生刺。
慕容值皱着眉头“啧”一声,话里不免奇怪,“上京城里不是都传,承平侯府的裴夫人温雅娴静,知书达理。怎得在孤面前就跟生了刺一般?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裴夫人?”
两个都是她。
从前装得温柔内敛,落落大方,现下再不必装。
反正已是落进他手里,自己不好过,怎能让他人畅快如意?
她有空还会去看昭和。
慕容值如今倒是不拘着沈清棠,只是行动都有侍女随从跟着。
昭和被软禁在营帐里,见天得大吵大闹,里头桌椅帘帐,没一处完好,满地狼藉,较之沈清棠之前在客栈更甚许多。
瞧见了她来,昭和更是气得红了眼,“你来干嘛?”
她以为沈清棠来看她笑话。
当即恨得咬牙切齿,“你休得意!等到了陈国宫中,我必禀告陈国陛下,到时再看慕容值护不护得住你!”
她目光短浅,仍沉溺在男女情爱之事上,还以为慕容值是看上沈清棠,偏心于她,才如此对自己。
她濒临崩溃,愤然指责,“你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都已经出嫁了!你不是裴琮之的妻吗?为何又来缠着我的人?”
昭和扑上来要打沈清棠,被身边的侍女拦下。
沈清棠冷眼看她发疯。
直到昭和挣扎不过,力气耗尽,腿脚一软,颓然瘫坐在了地上。
一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公主何曾如此狼狈过,她低着头,轻耸着肩,凄然落下泪来。
“沈清棠,我与你到处有什么仇什么怨?为何你一直死死纠缠我不放?”
“什么仇什么怨?”
沈清棠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来看她,“殿下想杀我的仇,殿下视我如眼中钉的怨。”
昭和对她做过的恶,她一直深记在心里。
但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沈清棠俯过身去,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在昭和耳边缓缓道:“我是被慕容值掳来的。他欲以你我之身,挑起两国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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