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舍弃
沈清棠又回到了陈国营帐。
隐蔽逃窜这些时日,只折腾出一身伤,把自己搞到浑身狼藉,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
最后,她还是得跟着和亲队伍去陈国宫中。
但其实也是有改变的。
回宫的时日耽搁了许久,皇城连连来信催促,慕容值不胜其扰,搁了手里的书信,看着沈清棠的眼里有咬牙切齿的深深怨念。
“裴夫人当真了得,这一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孤惹麻烦。”
若她不是裴琮之的妻,怕早就叫他粉身碎骨了去。
这样的话,于现下已是阶下之囚的沈清棠实属算不得威胁,她听不进去,也不会理会。
快到皇城的时候,昭和被放了出来。
她见到沈清棠,很是讶然,“你怎么回来了?”
她知道沈清棠和孟绍逃跑的事,那一夜整个营帐都闹到动荡不安,人人胆战心惊。
昭和也提着心。
她头一次盼望沈清棠逃脱成功,期望她活下来,将那封能救自己性命的血书交代梁国天子的手里。
未料她辗转反侧这些时日,沈清棠竟好端端的,又回了陈国营帐。
那孟绍呢?
她问沈清棠,“你和孟绍都被抓回来了吗?”
沈清棠默然,敛下眸去,“孟绍将军他……中箭跌入江中,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不过是宽心之语。
那夜里那样急的江水,人又中了数箭,如何能活。
就连慕容值叫人去江面看,也只瞧见他闭着眼,消失在翻滚的江水里。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是死了。
但孟绍很是命大。
他跟着江水一路顺流而下,翌日在下流的一个小渔村被人救起。
他用尽全力,睁开眼,对着救他的渔民喃喃,“快……带我去衙门,我有急报要送去上京城。”
――孟绍要将那封血书交给天子。
血书快马加鞭被送到了上京城,交到了天子手里。
只是可惜,那封昭和割破手指写的血书经这一夜江水浸泡,已经濡湿一片,浑然看不清字。
天子看着手里的血书,微微叹息。
一封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血书与没有无异。光凭这个,实在不足以借机对陈国起战事。
天子又问孟绍何在。
裴琮之上前,垂首道:“陛下,孟将军身中数箭,只来得及将这血书交给衙门的人,便已气绝身亡。”
这便是连人证也无。
天子着实感慨,“这是上天要逼寡人呐……”
逼寡人什么?
天子没说下去。
但裴琮之心知肚明,天子已经决定,要舍弃昭和公主了。
昭和浑然不知。
她被送进了陈国宫中,等着即将到来的与慕容值的大婚。
沈清棠也和她一同进宫。
她的身份特殊,慕容值遮掩下来,让她跟在昭和身边,只做是梁国送来,随昭和出嫁的宫人。
原先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现在倒是安分了。
同在异国,迫不得已,只能互相扶持。
昭和纵是再看不惯她,现下也只能消停下来。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若是当真两国交战,她一个嫁进陈国皇室的大梁公主,要如何独善其身,保全自己。
但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法子。
反而心里犯起了嘀咕,去问沈清棠,“你之前说的话是不是都是唬我的?”
沈清棠随其他宫人整理她大婚时的婚服,听了这话,眉眼也未抬,“什么诓殿下的?”
四下都是宫人,昭和不便多言。
拽着沈清棠去了里间,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就是你之前说两国交战的事啊!”
这是多天翻地覆的大事啊!
怎么会毫无声息,一点预兆也没有。
她当时实是叫沈清棠吓住了,自己又被慕容值软禁了起来,急得六神无主。
现下仔细回想,这一切皆是沈清棠的一面之词。
她狐疑看沈清棠,上下打量,“不会是你自己想逃,又苦无出路,这才诓我拿公主金令去,让孟绍助你脱逃吧?”
说到这里,昭和骤然觉得自己现下神智格外清明,“就是这样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沈清棠才没有那么好的心思。什么两国交战,什么阶下之囚,不过都是你诓我的。”
她当真是气愤不已,“你好毒的心思,一边勾引陈国太子,我未来的夫婿,害得他将我软禁。一边又陷害我,叫我助你出逃。”
沈清棠看她如看蠢货。
昭和见她眼里显露鄙夷,愈发跳脚,“你……你这个眼神看我是什么意思?”
“殿下既如此想,便当是如此吧!”
沈清棠不欲与她争辩,转身便出去。
其实,昭和说的原也不算全错。
若不是自己一心想逃离陈国,她的生死,与自己何干。
就她们从前的那些恩怨,她巴不得昭和跌进地狱,永不翻身。
昭和心里自然也是恨极了她。
两人旧怨又添新仇,她处处故意刁难。
夜里要沈清棠梳洗铺榻,白日里端茶送水这样的伺候活也只要她一人来。
旁的宫人知道沈清棠的身份,也知晓慕容值看重她,不欲得罪,抢着要做,被昭和厉声呵斥。
“干什么?”
她摆足了刁难公主的派头,翘着精致的兰花指,颐指气使,“本宫就是要她来,谁也不许帮她!”
自家公主下了吩咐。
宫人们哪敢违逆,只能作罢。
不过一盏饭后漱口的茶,昭和也能想着法子来折腾沈清棠,一会儿说是烫了,一会儿又说是凉了,反正总是不如意的。
沈清棠也是咬牙忍着,一遍遍过去重泡再端来。
还是不行。
昭和喝也未喝,指尖一触杯壁就叫嚷着烫,装模作样来指责她,“怎得这样笨手笨脚,竟连一盏茶也泡不好,再去重泡。”
她轻飘飘一句话,沈清棠又得重新净手再泡。
端过来的,又是一盏温热的茶,茶气袅袅,氤氲着轻烟。
“不好,重泡!”
昭和不过略看一眼,便再度吩咐下来。
沈清棠再好的性子也磨没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平静道:“殿下这茶我是泡不好了,清棠不伺候了,还请殿下另请高明吧!”
说罢,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倒去地上。
第168章 毒茶
本不过是赌气的行径。
却未料那茶水甫一淋在地上便滚滚如沸水,泛起阵阵白烟――这茶里有毒。
在场的人无不惊骇。
昭和更是抚着胸口,在宫人的搀扶下连连后退。
她后怕极了,指着沈清棠的手都在颤,“沈清棠!你――你竟想毒害我!”
“不是我!”
沈清棠当即否认。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昭和半点不信她,当即就要出去寻人,“我要去太子那里告发你,让他来为我主持公道,将你这狠毒的妇人千刀万剐。”
她急匆匆要走,被沈清棠拦下。
她凑上前,低声提醒昭和,“若是此事是陈国太子所为呢?殿下还要去寻他来主持公道吗?”
昭和立即顿住脚。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若是慕容值当真如沈清棠此前所言,有狼子野心,那他设计想要毒害自己,也不足为奇。
若是自己此番贸贸然前去,不正是撞进慕容值手里去了吗?
昭和当真是犹豫不决。
她现在觉得,这陈国宫里上下,处处都是要算计她性命的人,她谁也不敢相信。
这般一想,反倒是处处与她为敌的沈清棠格外坦荡――她对自己的不屑与鄙夷,从来浮于面上。
迟疑许久,昭和咬着唇,反倒斟酌来问沈清棠,“那……又焉知不是你的阴谋诡计,你要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她要沈清棠抓住下毒之人,自证清白。
其实下毒之人并不难抓。
因为那人压根就没想在昭和死后独活,是以在她屋里搜出了她稍后用以自戕的胡蔓藤。
此药剧毒。
那意欲要昭和性命的茶水里便是搁了此药。
只是昭和不可置信,这人竟是自己身边的嬷嬷。
“为什么啊……”
昭和喃喃,她眼神沉痛,就连声音也在颤抖,“怎么会是你呢?”
嬷嬷姓苏,入宫二十年,其中十余年便是在凤阳殿伺候,可以说她是亲眼看着昭和长大也不为过。
昭和待她,自然也与寻常宫人不同。
如今说她要谋害昭和,昭和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不!不会的……”
昭和连连摇头,“这定是弄错了!嬷嬷,你快告诉她,这不是你下的毒。你也是叫人陷害了,是不是?”
苏嬷嬷始终垂着头,不发一言。
这便是默认了。
昭和心如死灰,誓要问清个原委,“为什么啊……嬷嬷,我自认待你不薄,为什么……你要下毒害我……”
苏嬷嬷在她的声声责问中,禁不住老泪纵横,痛哭出声,“殿下!我……”
她有难言之隐。
屏退了殿里的宫人,她单独告诉昭和。
谁也不知她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说完这些话后苏嬷嬷就以头触墙身亡了。
不过死了个宫人,没什么打紧,人拖出去便罢了的事。
只是昭和受此打击,浑浑噩噩,将自己独自关在殿里,烛火不燃,连晚膳也不肯用。
殿里黑漆漆的。
宫人们怕她出事,若是昭和出了什么纰漏,她们这些远来陈国的大梁宫人都得受罚。
于是接连去求。
昭和不理会,殿里平平静静的,仍是一点声音也无。
宫人们无法,病急乱投医,来求沈清棠,“姑娘帮我们去劝劝殿下罢!”
若是说现在谁还能在昭和面前说得上话,便只有沈清棠了。
毕竟,方才揪出苏嬷嬷是谋害公主凶手的就是她。
沈清棠不肯去,“你们求错人了,她不会理会我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昭和与她之间的积怨有多深。所谓说得上话,不过是同被困在异国,暂时的同盟而已,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凡有机会,两人都是最恨不得对方去死之人。
可是宫人们不知。
在她们眼里,再没有比昭和更重要的事了。谁也不想落得和苏嬷嬷一样,触墙身亡的下场。
于是俱都来逼沈清棠,乌泱泱跪了一地,恳切哀求。
沈清棠被她们求到没法子,不胜其扰,只得依言去敲门。
未料昭和听见她的声音,竟当真从里面打开了殿门。
昭和眼里没有丝毫神采,面上却还算平静,看见了她道:“你来了,进来吧。”
她像是早知沈清棠会来,在这里等着她。
沈清棠只能进去。
里头黑漆漆的,只有一点月光从窗格里透进来,堪堪得以视物。
沈清棠去燃烛灯,被昭和拦下。
“你别点。点了灯,我看着嬷嬷自尽的地方,我害怕。”
她声音低哑艰涩,里头的悲凉浓郁的化不开。
“那殿下换一间寝殿歇息吧。”沈清棠提议。
这宫里旁的不说,数寝殿最多了。
“不必了。”
昭和拒绝,她走去榻上,坐下来,蜷缩着身子环抱住自己。
许久,喃喃问沈清棠,“你有没有被至亲之人背叛过?”
“有。”
沈清棠想也未想,便笃定回答。
裴家祖母,就是背叛她的至亲之人。
昭和恍惚又问,“她是如何背叛你的?”
沈清棠想了想,平静问她,“殿下还记得那年殿下找人在香山劫持了我吗?”
――她被送去了甜水巷里。
昭和要她身败名裂,她果然身败名裂,在成亲的前夕,从天上跌落进地狱。
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亦是酸涩难言,“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我在她心里从来是最无关紧要的。”
裴老夫人面上说着疼爱她。
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西院和权势之间舍弃她,她心知肚明。
“我只是没想到,那么多年的祖孙情谊,她能眼睁睁看我去死……”
她本就寥落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那一夜,春寒侵人,沈清棠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阖府里静悄悄,没有人影――裴老夫人下了吩咐,谁也不能出来,拦她出府。
她在所有人殷切的期盼下走出了承平侯府的大门。
护城河的水真凉啊!
她明明没有跳进去,却也能感受到那河岸的冷风裹挟而来,刺骨的凉,从骨头缝里钻进去,渗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被这凉薄的寥近于无的亲情,冻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最后走投无路,心甘情愿跳进裴琮之的陷阱里,不得翻身。
第169章 可怜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昭和。
昭和当然心知肚明,她苦笑一声,“我害了你。所以现在……我的报应来了。”
她是心高气傲,从来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大梁公主。
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被自己的亲人所弃。
苏嬷嬷临死前说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
“殿下,我也是身不由己,您别怨我。皇命不可违啊!”
哪来的皇命。
这大梁国只有一个天子,是她嫡亲的兄长。
原来如此。
什么和亲,原不过只是个幌子。
他早已决定,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成全他的千秋功业,万里山河。
当真可怜。
她从前刁蛮任性,心高气傲,世人都道她盛宠无度。原来都不过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在他的功绩面前,自己原不过只是蝼蚁。
可肆意践踏。
可随意舍弃。
昭和想到这里,兀自笑出声来,那笑声苦涩又悲凉。
她问沈清棠,“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很可怜?”
“你如今看着我,是不是心里很得意?”
沈清棠没有得意。
她原先也以为自己看到昭和跌进深渊,会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却原来心里茫茫然升起的,只有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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