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女子,身不由己的悲哀。
但她和昭和不一样。
她自幼便知无父母亲人,活得万分清醒。
可昭和却是一直活在父母兄长编织出的如梦泡影里,活得娇纵又任性。
如今有人亲手将那泡影打破,告诉她一切不过是虚假。
昭和如何能接受,她心痛如绞,抱着双膝,将头埋进臂弯里,双肩忍不住的耸动低泣。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是他啊……”
她喃喃不能解。
昭和可以接受那毒是沈清棠嫉恨自己所下,可以接受是慕容值想要谋害她性命所下。
却独独不能接受,是她自幼最亲近无间的兄长所下。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还来送自己出嫁,殷殷嘱托自己,“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传信来告诉皇兄。”
他甚至对自己说,“昭和,别担心,皇兄和大梁永远是你的倚仗。”
彼时那眼里,满满都是不舍和眷恋。
可是那一盏下了胡蔓藤的茶水却叫她犹如当头棒喝。
昭和终于清醒过来,将头埋于臂弯里,痛哭出声。
此事干系重大,她谁也不能说,只能生生憋在心里。反倒只有在沈清棠面前,才能肆无忌惮哭出声,将心底里的委屈与怨恨统统发泄出来。
此时,她不过是个被兄长家国抛弃的可怜人罢了。
昭和哭得伤心,肝肠寸断。
沈清棠在一旁坐下,看着窗外落进来的明月,默然不语。
昭和哭到累了,才抽抽噎噎止了声。
是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和红肿不堪的眼,自臂弯里抬眸看沈清棠。
她微微仰首望月,若有所思的神色,平静无波的侧脸,皎皎堪比月光。
和此时哭得狼狈不堪的她形容鲜明。
昭和抽泣了一声,忽然道:“要是燕城喜欢的不是你就好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沈清棠有些诧异,转过眸来,“什么?”
“没什么。”
昭和不解释,别扭回过头去。
发泄完了,眼下就该担忧自己的处境了。
昭和知道,皇兄既然命人毒害她,便也是存了要起兵陈国的心思。
两国战事,当真是一触即发。
她忧心忡忡,问沈清棠,“你说,两国若当真起战事,哪国会赢呢?”
但不管哪国能赢,于她这个嫁入陈国的大梁公主而言,都是一样的形势艰难。
“不知道。”
沈清棠是当真不知。
困在深宅后院里的女子如何能晓天下大事。
她此前所有的臆断之语,一半是猜,一半是裴琮之教于她的。
朝堂里摸爬滚打的权臣,下朝回府也总是将天下事说与她听。
沈清棠曾嫌他烦,转过身去不肯听,“哥哥与我说这些做甚么?我不过是深院妇人,绣花抚琴,赌书泼香,聊以度日便是。这天下事是你们男子的,与我何干?”
裴琮之将她身子扳回来,无奈失笑的温润眉眼,来哄她,“妹妹这话便说错了,这天下,除了男子,亦是女子的。阴阳调和,才是天道。”
说着说着,他的手便不规矩起来。
温热的鼻息也只在她脖颈反复流连,“妹妹今日衣裳里熏得是什么香?”
是栈香和玄参所制的篱落香,甘甜蜜韵,回香悠长。
他分明知道,却故作不知,黏黏腻腻过来搂抱她,耳鬓厮磨。
昭和看她恍惚陷进回忆里的眼,闷声闷气地出声,“我与你说话呢!你怎么想旁的去了?”
细细听,话里有些埋怨,却没有从前嚣张跋扈。
也是,如今她们都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如何跋扈。
沈清棠回过神来,看她,“殿下要与我说什么?”
昭和其实没什么想说的,她只是孤单,想找个人说说话,疏解心里的烦闷罢了。
长夜漫漫,实在没话找话,便问她,“你心里,到底喜欢的是谁啊?”
燕城,裴琮之,还是慕容值……
昭和有心探个究竟。
沈清棠不回答,反倒问她,“殿下心里喜欢的是谁?”
昭和自己也不知道。
她曾那样欢喜燕城,欢喜得不得了。为了他,几次三番陷害沈清棠,要她性命。
却没想,最后两人一个都没能如愿嫁给他。
昭和也见过燕城的妻。
那是个如沈清棠一般温婉可人的女子,就连身上不卑不亢的气质也与她相像。
原来从始至终,他心悦的,都是这样的姑娘。
昭和突然释然。
从此收了心,准备嫁来陈国做慕容值的太子妃。
却未料,途中遇见了沈清棠,引出这一大堆的乌糟事来。
任是昭和再不信神明,此时也起了疑心,“沈清棠,你说我们,是不是命里相克啊?”
她但凡遇见沈清棠,总没什么好事。
沈清棠也是如此觉得,“殿下往后离我远些,清棠还想多活几年,不想早早便枉死了去。”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昭和才是克她之人。
“你――”
昭和叫她这话堵住,气愤不已,脱口而出,“沈清棠,你大胆!竟敢如此和我说话,当心我叫人来撕了你的嘴!”
第170章 殉国
嚣张跋扈的语调,一如从前。
沈清棠当即起身出去,果断决绝,半点不拖泥带水。
昭和立即慌了,“别……你别走……”
她嘟嘟囔囔,扭捏出声,来挽留沈清棠,“我不过是顽笑话罢了,你别记在心上。”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刚出闺阁的姑娘。
离开了父母亲人身边,远嫁到此处来,还处处叫人算计,实在担惊受怕得紧。
如今她能依赖的,只有沈清棠。
何其荒唐。
曾经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如今却是这般亲密。
之后的日子,昭和更是恨不能和她同食共寝。
沈清棠不胜其扰,蹙眉问她,“殿下这是做甚么?”
她冷眼看昭和搂着她臂弯的手。
依她们俩的关系,实在不该做出这等亲密的姿态来。
昭和却愈发将她手搂紧些,仰着头,有些卑微地祈求看她,“我害怕。”
她是当真害怕。
夜里入睡,总是能梦见苏嬷嬷和她皇兄阴}}的脸,叫嚣着要来取她的性命。
她睁开眼,满枕都是心酸害怕哭出来的泪。
白日里也不敢用膳。
那日掺有胡蔓藤的茶水叫她心有戚戚,无时无刻觉得有人要谋害她。
沈清棠无法,亲自拿了银针一一试毒给她看。
“没有毒,殿下可安心用膳了。”
昭和仍是摇头,拉着她的手要她一同坐下,“你和我一起吃。”
实在要死,她也得拉个垫背的,才算不枉此生。
她还会经常问沈清棠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问的最多的便是,“我会不会死啊?”
她马上就要和陈国太子成婚了,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七上八下的不知在担忧些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殿下何必庸人自扰。”
沈清棠将内务府送来的凤冠带去昭和头上,温声宽慰她,“如今我们已在陈国宫里,插翅也逃不出去,不如安下心来。今日,可是殿下与陈国太子的大婚。”
此事已定,不可更改。
沈清棠和着宫人一同送她出嫁。
只能送到宫道即止,会有陈国的轿辇来迎她。
昭和临走前紧紧拉着沈清棠的手,凤冠玉帘下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她的手攥得极用力,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她低声问沈清棠,“你说陈国和亲是狼子野心,想挑起两国争端。可是和亲不是好事吗?他要如何以好变坏呢?”
她想起了那盏要她性命掺有胡蔓藤的茶。
大梁要以她性命为由来攻打陈国。
那陈国呢?是不是也要以她的手行不义之事来借机对大梁生事?
昭和的心里从未如此的通透。
她好像什么都想明白了。从来没有什么独善其身,她自踏上了这条远嫁来陈国的路,这就是个必死之局。
沈清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拍了拍她的手,头一次与她说话这般温柔。
“殿下,去罢。”
昭和看着她洞悉一切的眼,慢慢松开手。
转过身,她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的大梁公主。
她坐上红缎围的八抬轿辇,经过冗长的宫道,到达宣光殿。
这是太子大婚的宫殿。
两边銮仪卫驻守,文武百官皆在。
昭和在万众瞩目中下轿,缓缓走去。
她看见慕容值身着大婚的衮冕之服,在宣光殿前的九十九级玉石阶下侯着,这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今后的所有,都将与他息息相关,包括性命。
他们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中,同牵大喜红缎,一步步,缓缓走上九十九级玉石台阶。
玉阶之上,大殿之外,等着他们的,是陈国的天子。
太子与太子妃行卺礼,共敬天地。
最后是一盏酒呈到昭和面前,宫人在旁边低声提醒她,“太子妃,这盏酒,该敬陛下。”
昭和垂眸,看着酒盏里澄净的酒液。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盏搁了胡蔓藤的茶。
这一瞬间,昭和恍然。
慕容值要借她的手谋害陈国天子,然后打着为父报仇的名义向大梁发难。
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几乎没有犹豫,昭和端过面前的酒盏,递去自己唇边,仰着头,一饮而尽。
这实在太过突然,两边的宫人都未反应过来。
倒是慕容值瞳孔骤然紧缩,他立即察觉出了昭和要做什么,大步上前,将喝了毒酒的昭和揽进怀里。
这是见血封喉的鸩酒。
昭和腹中瞬间天翻地覆的疼。
唇角也缓缓溢出血来,她仰着头,看慕容值不可置信的脸,轻笑一声,喃喃道:“我死了,你的如意算盘便落空了。”
她到底是大梁的公主。
如果注定要有一死,她只会心甘情愿为大梁而死,这是她身为大梁皇室,与身俱来的傲骨。
下一刻,一柄利刃从慕容值袖中滑出。
他借着去拉昭和的手,将利刃送进了她的腹中――不能让人知道她是因毒酒而死。
她只能是心有旁人,不甘心嫁给太子,在这宣光殿前自尽身亡。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
谁也不知道那玉石台上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慕容值难掩惊惧的一声喊,“太子妃――”
怀里凤冠霞帔的女子,手捂着腹,从他怀里缓缓坠下,无力瘫倒在地。
众人的眼看得分明,她腰腹间,赫然插着一把利刃。
昭和缓缓闭上了眼。
梁国的昭和公主死了,死在她与陈国太子慕容值的大婚上。
陛下派人去查。
得出的真相,是她自己偷藏了匕首在袖中,早已准备好了以死殉情。而那杯本该献给天子的酒,也是她一时胆怯,喝下去用以壮胆而已。
慕容值禀告天子,眉眼里都是悔恨,“儿臣在梁国就曾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昭和公主她一直心系旁人,儿臣之前只以为不过流言罢了。未料竟是真的。”
他添油加醋,将从前昭和与燕城的旧事说出。
又蹙着眉叹,“儿臣实在没想过,她竟有这般主意,在大婚这日以死来殉情。”
陈国天子年迈昏庸,受不得丁点挑拨,当即愤然起身,“好个梁国。两国和亲,本是遵照祖训。他竟送来这样的公主,做出这等事来羞辱我陈国。”
第171章 出宫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梁国随公主一同来和亲的宫人都被牵连,关押起来,等候发落。
沈清棠也在其中。
昭和的死讯传过来时她正提壶泡茶,听了这个消息手下微微一顿,连壶带盏俱摔去了地上。
碎瓷落地,满殿都是宫人吞声低泣,此起彼伏。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梁国公主一死,她们这些随侍的宫人焉能苟活于世。
果然入夜便有人来,端来白绫和毒酒,让她们抉择。
宫人们大多都正值碧玉年华(指十六岁),如何甘愿赴死,哭喊声震天彻地。
也是徒然。
自有陈国的宫人在旁,强行按压着身子灌进去。再挣扎的,索性两个宫人扯着白绫往脖颈一套,用力勒住。
不消两下,方才挣扎的手便落了下来,气绝身亡。
宫人接连倒地。
整个殿里,犹如阿鼻地狱一般。
沈清棠面前也呈来一盏毒酒,两个宫人按着她的手,擒住下颌径直灌进去。
她甚至挣扎也来不及,闭眼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到了慕容值在宫外的府邸。
照顾她的,是之前和亲队伍里看守她的那个小侍女。
“夫人醒了?”小侍女扶她起身,得了慕容值的吩咐来宽慰她,“夫人放心,您现在在太子殿下在宫外的府邸,这里很安全,您没事。”
沈清棠没死,那毒酒被慕容值的人换成了迷药,等她晕厥后混着宫人的尸首运出宫,送到此处安置下来。
沈清棠撑着身子坐起,四下看了看,朦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
她想起晕倒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整个殿里都是宫人接连倒下的尸首,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恍如修罗地狱。
她们都在如花似玉的年纪,消失在这世间。
唯有她,侥幸留下一条命。
沈清棠又想起昭和。
那样心高气傲的大梁公主啊,以这样悲烈的方式,绝望死在了异国。
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可会后悔投生在了皇家,落得个客死他乡的结果?
沈清棠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辗转流向何方。身如浮萍柳絮,向来是身不由己。
沈清棠黯淡着眸,眉眼萧索得不像话。
小侍女看在眼里,心中惴惴不安。
她此前便因沈清棠出逃被问责,如今更是提心吊胆,恐她再生逃跑的心,牵连自己。
“夫人可别再想着跑了。”她苦着脸,哀求沈清棠,“上次夫人出逃,奴婢挨了好一顿打。”
她撩起衣袖给沈清棠看。
打的是手臂,青黑的淤痕现下仍清晰可见,可想而知当时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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