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什么娱乐活动。休息的时候,只能去运动,或者打打游戏。”
许楷文在电脑前坐下,“但是网络不好,有时候连3G也没有,随时让你回到2G时代。”
这一点,乔予洁在旅行过程中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网络基站建设落后,是欠发达国家的通病。
看见他打开了工作文档,乔予洁放下书说:“我睡一会儿。”
许楷文没回头,“嗯。”
然而二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是睡不着,倒不是因为热。
“怎么了?”
“有蚊子。”
非洲的蚊子都是野生的,凶猛异常,喷了驱蚊水也没用。
许楷文从椅子上起身,开始满屋子打蚊子。
虽然他在不懈努力,满屋子上蹿下跳,但她的耳边还是时不时会有嗡嗡声。
乔予洁说:“算了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许楷文不放弃,“不行。”
“真的没关系,你先工作吧。”
她能见到他的时间不多,不想都浪费在打蚊子上。
许楷文又继续和蚊子鏖战了十几分钟,确认屋里没有其他漏网之“蚊”了,才对她说:“要小心马来热,这种疟疾是通过蚊子传播的。”
其实早在乔予洁出发前,他就已经写信息提醒过她了。听着熟悉且不厌其烦的叮嘱,乔予洁翻了个身,对着墙,情绪复杂。
最初,她并不理解他的选择。
相比其他处于战乱中的国家,刚果金不算最危险的地方。但因工作环境恶劣,以及埃博拉的肆虐,很少有年轻人愿意来这边做志愿工作,他却主动申请来这里。
只因为这是他一直想做的,意义非凡的事情。
这个想法的萌生并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早在年少就于他心中扎根,如今已长成了参天大树。
许楷文意识到,如果他任由心中的树继续生长下去,总有一日会阻断一切其他的念头。
那时,他对城市生活和现代文明的一切感到厌倦。生活的打击,恰好是一个契机,让他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逃离城市,来到这片他心之所向的土地。
正如《West with the Night》中所写,这是一块“应许之地”。它已苍老,已年迈,它学会了播种,让世界来到它的面前。
也许人的一生,都绕不开要来一趟非洲。并不是为了见证这片土地如何重塑生机,如何滋养文明,而是为了圆心中的执念,认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67章
睡了一觉起来, 乔予洁满背都是汗。
电脑屏幕还亮着, 许楷文仰靠在椅子上,身形浸在南纬4°的晚霞中。他在看她。
“热吗?”
“热。”
许楷文起身去水房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她。
“要不要洗个澡再出门?”
炎热会加速体能的消耗, 乔予洁把湿毛巾搭在脖子上, “回来也要洗澡,还是先去吃东西吧。”
许楷文点头去拿车钥匙。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他的同事。黑人, 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
“你什么时候出发?”
“还没接到通知,应该下个月。”
对方说了一句,“Good luck. ”
等人走远了,乔予洁才问:“你要去哪里?”
许楷文言简答:“东部的一个城市,日常工作任务。”
乔予洁没多想什么。
赶在彻底天黑之前, 许楷文开车带她去到了市中心一家酒店的餐厅。一进门, 服务生就用法语问他:“Vous êtes la monusco?(你是联刚团吗?)”
许楷文点头,“Oui. (是)”
对方立马就露出了笑容, “一看就是。”
这里的人比较随便, 不太讲究什么礼仪,也不在乎是否会打扰到客人用餐。
乔予洁透过菜单看着他们。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能听到服务生反复在说一个词——La monusco。
法语是刚果金的官方语言。不止在中非, 非洲很多国家的黑人以会说法语为荣,这是殖民时代留下的烙印。
点完菜,服务员拿着餐厅唯一的一本英文菜单走了。
乔予洁问:“La monusco是什么意思?”
“是联刚团在当地的名字。”
乔予洁犹豫着问:“这份工作……危险吗?”
许楷文答:“曾经很危险。”
战后二十年的维和任务中,特派团曾经遭遇过多次恐怖袭击,死亡数据清晰透明。近年来, 随着政局的稳定和当地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在改善,已有四五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暴-乱了。
作为财政官员,他主要负责的是经费数据处理以及内部行政构架,并确保对紧急情况作出协调一致的反应,不需要背上枪去和当地人打交道,危险系数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高。
为了让她安心,许楷文告诉她:“如果新政府能让社会动荡趋向于稳定,不出意外的话,联刚团会在未来三年内撤离刚果金。”
这并不是内部消息,两个月前,联合国综合历年的参数得出了一份报告,维和部队可以在三年内陆续撤离刚果金。但考虑到国家仍处于重建状态,且地缘政治复杂,普通民众对未来的局势仍保有担忧。
联刚团的存在在当地有着两极化的评价,对于本地的政治激进派来说,他们被视作为入侵者,但对于那些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来说,他们是人道主义庇护。
然而决定是否撤离的因素,来自方方面面,包括军费支出,每年十亿美元的财政预算,机构与当地政府的交接情况等等。
“维和任务即将结束。那些已经在这里留守了二十年士兵们,他们可以回家了。”
但乔予洁关心的重点不是这个。
“你还要在这里呆三年?”
许楷文低下榄绿色的眸子,冷峻地说:“我不知道。”
在这个两万人的队伍里,他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但离开了这里,他应该做什么,去追逐什么?他不知道,他很迷茫。
晚餐的气氛一度很严肃。
非洲当地的饮食比较粗糙,乔予洁没什么胃口,上菜后也只一个劲地在喝果汁。
他们谁也主动不说话,各怀心事,无声僵持。
用餐完毕,乔予洁放下叉子,换了个话题,“Chris要结婚了,你知道吗?下个月,婚礼在哥本哈根举行。”
许楷文点头,“他和我说了,但那时信号不好,关于婚礼的内容部分我没有听清。”
“——他希望你能做他的best man。”
乔予洁望着他,“你最好的兄弟结婚,没道理不回去。”
而他给出的答案只是,“我考虑一下。”
“考虑吧。”
乔予洁拿起果汁,瞥开目光,双眸中是掩饰不了的失落。
他没有一口答应,多半就是不回去。她太了解他了。
一年时间,对他来说似乎还不够长。
离开餐馆,乔予洁一个人走在前头,许楷文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两人虽然没有牵手,但却始终保持着一米内的距离。
金沙萨当地的治安堪忧。尤其像她这样的亚裔女性,街上根本见不到第二个。
许楷文走在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根烟。
这一年,其实他很少抽烟。
乔予洁嗅到了味道,停下步子转头,他手里的烟盒上画着红色圆标。
她打量着他,“换口味了?”
“买不到别的。”
好彩香烟在当地的销售比较广泛,容易买到。在这里,能买着烟都算不错了,哪还管什么牌子。
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原始,没有什么讲究的必要。
乔予洁没有抽烟的欲望,六月的金沙萨气候干燥炎热,她一整晚上在喝水,还是觉得嗓子干。
她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一年前,他会为了维护她而和别人打架。现在呢?
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她大老远的跑来,原以为会有所改变,没想到这男人是驴,根本劝不了回头。
许楷文习惯性地摸了下鼻子。他的鼻梁上还有些起皮,不知是因为太过干燥,还是被毒辣的太阳晒伤的。
他盯着烟盒看了一会儿,“你知道为什么它的名字叫做好彩吗?”
“不知道。你要给我普及香烟的历史?”
“最开始,在每一百包好彩香烟中,会有一包里面是大麻,买到它的人相当于中了好彩。”
一盒普通香烟售价五美金,一盒大麻香烟售价五百美金。买烟也有赌博的成分在里面,绝妙的营销策略。
他举目望向四野,失修泥泞的公路,背着孩子夜归的妇女,穿着塑料拖鞋劳作的工人,排起长队的巴士汽车站旁边,烫发店外挂着显眼的三色转灯……这是最真实的非洲,远比地图上勾勒的疆域更广阔。这里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们,几个世纪以来,他们都在为了自由、更好的生存环境而奋战。
许楷文抿唇看着她,“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非常好运。”
乔予洁定定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如果人生是一场赛跑,那么我已经回到起跑线上。”
他现在一无所有,给不了她想要的物质生活。要重新开始,说起来永远比做起来容易。
许楷文近前,用俯视的目光看着她,专注且真挚,他想说的是:“这里是我的新起点。”
他的话简单明了,想要曲解也很难。
他想要的生活在这里,而“这里”——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关于他们的未来。他们抗争得来的一切,比不上拯救水深火热的非洲人民来得重要。
乔予洁突然觉得自己过分天真。她以为他们之间有共识,有默契,但到头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
那一瞬间,她的心情彻底跌荡至谷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如果不是因为早买好了机票,行程不能改动,她甚至有当下就一走了之的冲动。
回到住处,床太小,怕她晚上睡得不舒服,许楷文去后勤借了张折叠床。
乔予洁躺在床上翻他的书看,翻到了一张照片。原野上他戴着一顶卡其色的渔夫帽,一件当地的POLO,身旁是一只小象。
照片像是用卡片机拍的,右下角还有拍摄日期,是去年的秋天。
许楷文只用了五分钟洗澡,回来时,他抓着毛巾在擦头发,见到她在看照片,于是坐上折叠床,说:“这是我在肯尼亚收养的一头小象,她的名字叫做Jessica。”
这是一个由野生动物基金会设立的幼象救助中心,主要负责照顾那些因为象牙偷猎,以及意外成为孤儿的小象。领养的费用每年在五十美金到五千美金不等。
“你到底来这干嘛来了?”
“人道援助,外加救助野生动物。”
乔予洁默默把照片放回原处,“我去洗澡。”
许楷文提醒她:“这里的水资源很匮乏,出水量有限,动作要快点。”
在非洲,淡水资源极其珍贵,地域间还曾为了争夺水源而发动战争。这一路她跟着摄制组住的酒店,就遇到了不止一次的停水状况。
有了前车之鉴,乔予洁戴着塑料浴帽先简单冲了个澡,以免中途停水,头发只能留着明早再洗。
熄了灯,两人并排躺着。电风扇只有一个档位,降温的效果甚微。因为太热,乔予洁没有盖被子,只穿了件背心,光着腿,头发绑成高马尾仰躺着。
折叠床矮,也不够长,许楷文不习惯弓着身子睡觉,只能把腿架在外头。
因为当地没有夜生活,按照他原本的生物钟,基本是晚上十点准时入睡,早上七点准时醒。但今晚,他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他每翻一次身,折叠床就会发出飘摇难支的吱呀声,乔予洁担心折叠床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好心说:“要不我们换一下?”
“不用。”
许楷文抱着手臂,调整好姿势侧躺着,面对她。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你有没有和别人约会?”
“有。”
他咽口水,没说话。
“……在电视剧里约会,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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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楷文抿着唇,思考着该怎样开口。
“你呢?”
“什么?”
“你有没有和别人约会?”
“和谁,大象吗?”
“你可以直接回答我。”
“没有。”
夜恢复寂静。
这个晚上,他们都想了很多。
他们一样独立,一样自我,都不会被别人所影响。他们总是会做出各自的决定。
唯一不同的在于,她用了一个晚上做出了决定,而他用了一个晚上怀疑自己的决定。
离开金沙萨时,许楷文送乔予洁去了机场。好像他们总是在机场告别,然后天南地北,各走各路。
临别时,许楷文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申请了去也门的联络处,材料已经通过了,下个月就要动身。任务为期两年。”
这也是他不能回去参加Chris的婚礼的原因。
前段时间,乔予洁恰好看到了关于也门局势的报道。
也门与Addis Ababa隔着曼德海峡相望,在红海和亚丁湾海域,关于石油的战争,一直没有平息过。自2015年当地武装冲突升级后,也门遭遇着世界上最大的人道主义危机,有2400多万人需要人道主义援助,其中包括1200多万儿童。学校和医院因为战乱破坏而中断了教育和卫生服务,约有200万名5岁以下的儿童患有急性营养不良,需要医疗救助。
“哪个部门?”
“简称是UNHCR,负责处理难民事务。”
乔予洁点了下头,说:“我不会等你两年,我会和别人约会。我会遇到更好的。”
她已经不远万里,跨越五大洲七大洋来了,她不能再毫无姿态,给自己找罪受。
许楷文忽然拉住她的手,垂首低语,“I,I……”
话在嘴里,掂在心上。凝神,舔唇,拧眉,最后就连登机广播也登场阻挠他。
上一次他说不出口这句话,是因为无法承担她的未来。
这一次他说不出口这句话,是因为害怕拖累她的未来。
他的眼睛里填满了忧郁的颜色。迷人,却并不属于她。
拥抱,道别,连一个久别的吻都没有。走进安检口,乔予洁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吴祎,没说两句,就控制不住地开始哭,“我觉得他不爱我了。他宁愿和大象过一辈子也不愿意和我过一辈子……他肯定不爱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正文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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