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养鸡场真的开不下去,鸡和鸡蛋还好说,一点点往外卖的话,既不会影响市场,还能收回点本钱,不至于连工人的工资都开不出来。可是机器怎么办?那都是花了不少钱买回来的最新设施,轻易没人买得起。”说这话的,是养鸡场还有苏盼的食品厂等郊区所在县的副县长赵刚。
县长年纪不小即将退休,几乎很少掺和县里的工作,只等着过完年就回家抱孙子去了,所负责的工作也基本都转交给了将要顶替他成为新任县长的赵刚手里。
像是投资养鸡场这事,就是赵刚和同样是上任没几年的县委书记任重两个人一拍即合出来的。
赵刚是60年初毕业并被分配到政府的大学生,当年意气风发,分配到单位后就是干事,后来更是一马当先当了主任,只是怎么也没想到66年后自己会成也大学生身份败也大学生身份,在单位里坐了整整十年的冷板凳,这几年才慢慢熬到了早就能当上的副县长。
而任重这个当县委书记的经历也和他差不多,甚至比他还惨点——那十年间因为太过耿直,下了牛棚不说,连命都差点没了,也是早几年才被平反。能被安排成县委书记,既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上头对他那些年在牛棚的补偿。
同样的经历,让两个人十分惺惺相惜,再加上有着同样想要做出业绩,为老百姓造福的理想抱负,更让两人越发投缘起来。
在听说上头领导打算给地方拨款投资建设养鸡场后,赵刚和任重两个人看着管辖下郊区这一大片未曾得到开发的荒地,和如何努力也都提不上去的经济,可谓是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给他们县争取到了名额,得到国家的这笔投资。
得到投资并将养鸡场建设好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迈出改善郊区老百姓贫苦生活的第一步,但看着养鸡场里那一只只卖不出去的肉鸡和堆成山的鸡蛋,赵刚和任重如何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说什么“这只是每个厂子都会有的起步阶段,是暂时的……”这样的话了。
“我已经打听到其他养鸡场的情况了。”赵刚捏着快要烫到指尖的烟头,像是察觉不到即将到来的烧灼感,自顾自地说道,“有两家早在之前就黄了,剩下的不是和咱们情况差不多,就是也快到山穷水尽了。”
说到这,赵刚自嘲般地笑了笑:“按这个比例来看,咱们还不算太差……起码,作为郊区县而言,咱们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比黄了的俩强了。”
话说到这里,任重也听明白了。
——养鸡场,是保不住了。
任重几次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才哑着声音问:“黄……黄了的那两家养鸡场……是怎么处理……没卖出去的鸡和鸡蛋的。”
“能下蛋的母鸡低价卖给附近的老百姓、肉鸡低价批发给国营饭店、鸡蛋折价给了被拖欠工资的工人……”话音刚落,赵刚的手被烧尽的烟蒂烫了一下,疼得他只能也必须丢掉不愿意松开的烟蒂,任由它掉在并不算平整的地上。
这是烟蒂的命运。
也是养鸡场的。
但……
“我们再试试吧。”任重不自觉将手握紧成拳头,对有着和自己相似经历和同样倔强性格的赵刚说道,“从前那么难的日子咱们都扛过来了……”
话没能说完,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负责接待工作的秘书隔着门说道:“任县,有位自称是盼盼食品厂负责人的女同志想见您,说是能帮忙解决养鸡场的事情……”
……
在来到县政府之前,苏盼就打定主意要见个能拍板主事的领导,所以在传达室大爷问她要见谁并登记身份和来访目的时,她也就没含蓄,直接开口说想要拜访县里的一把手。
至于来访目的……
苏盼边写边说道:“我也是听厂里的工人说如今县里的领导们都在发愁养鸡场的事儿,就想着我们盼盼食品厂能有今天这个成绩都是靠县里的扶持,自然得想领导所想,争取能为领导排忧解难了。集思广益之下,我们厂想出了一个既能让养鸡场顺利开下去,又能为县里创收的好法子,这不就急匆匆地跑来见领导了吗,就是不知道领导们听了能不能同意……”
养鸡场要黄了这事,不敢说整个郊区县都知道也起码得有大半的人知道,故此苏盼的“听说”也合乎情理,反倒是她后面说想出了解决法子这话,让传达室的大爷又惊又疑。
“小同志你年纪轻轻,说话不能搞浮夸风!要说这养鸡场可不止咱们县一家,其他地方开的养鸡场听说不是已经黄了就是快要黄了,人家那么多比咱们县厉害的地方都没能把养鸡场开下去,县里那么多领导干部也都想不出来的办法,你就能想出来?这话跟我这小老头面前说说就好,可不能跟县长同志面前也这么胡咧咧!”
“您放心吧,我保证在领导面前做个又说又做的真把式。”
面对传达室大爷的质疑,苏盼没有过多解释,只笑着从对方手里接过进院的条子,带着赵勇军进了政府大厅,等着听县长秘书过来告知县长是否愿意见她。
等待期间,赵勇军见周围没人,忍不住小声开口问道:“盼姐,你刚才为啥要跟传达室大爷说是来帮忙解决养鸡场问题的?咱今天过来不是为养鸡场股权的事的吗?”
“这难道不是帮县领导解决养鸡场问题的行为吗?”苏盼理所当然道,“刚传达室负责登记的大爷不说了吗,县里领导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为此都焦头烂额了,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完全是给领导排忧解难来的。”
赵勇军觉得苏盼说得有道理,可又觉得这话似乎又哪里有些不太对,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反正他知道盼姐不会害他也不会害厂子更不会害政府就行了!
看着赵勇军如此好糊弄的样子,苏盼沉默了片刻后,认真嘱咐道:“……勇子,等会儿见了县长同志,你除了握手问好外,你的工作任务就是专注我和县长同志的对话,最好能都记在心里,回去帮我整理成文字,这方便之后写合同。”
一听是任务,还是关于合同的任务,赵勇军的眼神都变了,出于本能地跺了跺脚并举手敬礼道:“保证完成任务!”
……
谈话进行得并不算顺利。
任重和赵刚认为。
对于苏盼这位自称是盼盼食品厂负责人身份的女同志的到来,赵刚和任重表现出了极大的友好与重视,这其中固然有他们俩人从没有“女子不如男”的态度,但是更多的,还是盼盼食品厂负责人这一身份的重量。
在绝对的能力面前,性别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毕竟,这可是本事大到能把厂子生产的产品卖给几乎覆盖了整个京市的流动小吃摊的,并主动将厂房落在他们郊区县,给附近村子提供了不少岗位,和原材料销售渠道的人。
是个绝不能小觑的人。
在经过简单几句的寒暄下,赵刚和任重两人的态度是既友好又不失身份,既没有对她的“夸下海口”持有怀疑态度,也没有表现得过于迫切。
但令任重和赵刚万万没想到的是,苏盼和他们以往见过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没有半点想要让谈话循序渐进的想法,更没有采取任何含蓄委婉的措辞,开口第一句就是:“关于养鸡场即将倒闭这件事,我在听说后我所想到的解决办法很简单——”
“我会以盼盼食品厂的名义出资入股养鸡场,并由我本人持国家股及政府股份外的全部股份。届时,我将全权负责养鸡场生意,包括那些卖不出去的,鸡和鸡蛋。”
苏盼说这话时的声音轻轻柔柔得像是她这个人带给人的感觉——柔弱且无害。可偏偏,她就是用这样的声音说出了直白到不容置疑的内容。
任重和赵刚被她话里的意思惊到了,这是在改革开放的当下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国家的企业政府投资的厂子,怎么能被个人实现绝对控股?一旦成为个人控股,那、那岂不是又回到了从前,走了资本主义的老路子?!
改革开放究竟姓资还是姓社,是当下不少人因个体户的出现而发起的针对性的热议,但不可否认的是,改革开放的确是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让不少或游手好闲或穷得叮当响的人有了自力更生、养家糊口的本事,也给很多人提供了能够像工人一样的,只是待遇没有那么好也没办法“传宗接代”的岗位。
像是坐在他们面前的这位苏厂长,她这一个厂子,就盘活了周边几个村子,也是这个原因,让赵刚和任重哪怕心中再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也都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一口否认对方提出的条件——因为他们知道,尽管苏盼话说得不客气,可在这番话背后,是她的魄力,也是她自信能够做到的底气。
在意识到这是能挽救养鸡场最后也最有希望的机会后,任重和赵刚默默咽下了哽在喉头的否认,但也没说同意不同意。
场面瞬间陷入沉默的僵持中。
苏盼对此并不在意,像是刚想起来般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她早就预备好的策划书,轻轻将其放在了面前的小茶几上:“今天来得匆忙,想必两位领导也有不少事要忙,就不多叨扰了。”
没头没尾的话说完,苏盼起身,将公文包交给从始至终都站在自己身后的赵勇军后,带着人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办公室。
任重和赵刚看着那扇被打开又关上的门,听着随关门声而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的脚步声,转而默默看向桌上同样沉默不吭一声的策划书……只觉得,一场真正的对话,现在才刚刚开始。
……
“盼姐,你说这两位领导会同意咱们的要求吗?”
回去路上,赵勇军琢磨着对方领导的态度,一会儿觉得够呛,一会儿又觉得有一定可能,翻来倒去说着,还不忘觑着眼瞅后视镜里的苏盼,见她神色和来时候没啥变化,又憋不住好奇地问:“盼姐,咱厂今年盈利不少,银行的贷款也都还清了,为啥还非得花钱入股这快要倒闭的政府养鸡场呢?”
苏盼:“你也说这是政府的养鸡场——”
话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苏盼赶在赵勇军察觉到停顿后接着说道:“——你之前也不是没进去看过,那里头的机器设备就得花不少钱,更别说那还都是政府才能有资格买到的!”
赵勇军想着自己之前在养鸡场看到过的机器设备,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也是。之前庞大海还跟我吹牛说那些机器都是政府特批才买到手的,花了不少钱的。”
说着,赵勇军一脸崇拜地看向苏盼:“现在看来,还是盼姐你有远见!要不是刚你这么一解释,我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呢!”
苏盼:“……”
你开心就好。
在成功将赵勇军糊弄过去后,为防止他又冒出新的疑问,苏盼果断掏出自己之前顺手放进公文包里的材料看了起来,给了对方一个“别影响我看材料”的埋头苦读动作,以此逃避了对方的目光。
她倒不是防备赵勇军,只是对于对方所提出的问题,苏盼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之所以这么执着于入股政府投资的养鸡场,主要是未雨绸缪。
改革开放,不止是经济的开放,还有道德法律的开放。
简单来说,就是犯罪行为。
八零年代还好点,但等到了九零年代,那可是严打都打不动的黑恶势力最猖獗的时期。
苏盼之前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就在头阵子,京市里一伙游手好闲却又不敢在京市动地盘的混混在发现街面上不少小吃摊都从盼盼食品厂进货的事情以后,就想要过来收保护费,还是赵勇军等人带着厂里的工人给他们吓唬走的。
这时候的流氓混混还没成气候,随便吓唬吓唬就不敢再来了,可在未来九零年代,西瓜保熟不保熟这种事情随处可见,苏盼可不想被动挨打,自然是得想出格办法。毕竟现在距离那个混乱的时期,也没几年了。
其中,赵勇军等人和不断被招聘到厂里当工人的退伍军人是她最信任的对象,是自带正义感,任何时候都不会反水的忠诚伙伴。
附近村子的村民们则是可以相对信任但不能绝对信任的势力团伙,之所以称作是势力,是因为在当下这个年代,村里头几乎都有具备一定话语权的大姓,凝聚力很大且在大是大非面前团结对外,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轻易不能惹的存在。
只是比起厂里那些受过专业训练且极具责任心、正义感的退伍军人们,这些村民更偏向于到手的实惠和利益,只要厂子一直盈利下去,为他们提供岗位、提高周边经济,他们就不会轻易反水。
当然,以利益作为保证是不值得信任也不利于长久合作的,总会有“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出现,或是“斗米恩升米仇”的情绪浮动,这也是苏盼宁可花费更多的心力并让出一部分利益也要入股养鸡场的原因——她要扯上政府的大旗,以此来威慑这几个村子势力——再没有什么比官方的力量能够让老百姓安分安稳了。
只是这些话涉及到了未来发生的事,苏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是这么知道等过几年会有比现在严打前还严重的事情出现,所以才不能和赵勇军说。
至于对方问出的第一个关于县领导会不会同意自己条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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