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许仲阳的这位朋友,便不仅仅是朋友了,指不定是哪位大人微服私访了。
那更不能怠慢了!
想及此,知县感觉额头的汗更多了。赶紧上前一步,跟着进了冰窖之中。
或许是涂抹了那瓷瓶之中的药,一股清新的凉意在鼻尖前隔绝着尸体的腐臭味儿,也没那么恶心了。
但入眼的画面还是有些惨不忍睹。数十具尸体再一次展露在众人眼前。
“死者的身份可有查清?”
知县大人喏了喏嘴,“没……”
师爷忙在一旁解释,“回大人,自打第一具尸体出现后,衙门里便着人去询问了各村各户有无失踪人员,但截至目前,也无人上门认领。”
许仲阳和宋扬生互相对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哪有无缘无故多出来的人?怕是头两个案子发生时,他们并未当回事儿,想着那便正好。无人认领意味着无人追究,如此也省了查案的麻烦事儿,就当做流民处置算了,找张破席子一卷,随便寻个乱葬岗扔了了事。
可谁知碎尸案愈来愈多,瞒不下去兜不住了,这才没了法子往京都递折子。
宋扬生在刑部待惯了,最是见不得这种敷衍了事尸位素餐的人,当下便黑了脸,“没人认领就这样作罢了?人是死的你是活的!为何不找画师将死者面貌如数画下来!”
知县见他发了火,更加惶惶,忙着人去安排,后又小心翼翼道,“只是这尸体腐烂了…………怕是画师画出来……也不好认了……”
“那早先在干嘛了?如今十多天过去了,现在说腐烂了?别说烂了,就算是只剩下骨头,摸骨也得给我摸出来!若是查不出,那便是知县大人的失职!届时回了京,这些个中原委,我等也不敢欺瞒圣上!”
一番话吓得知县腿软脚麻,脑袋嗡嗡作响,好一阵子求爷爷告奶奶,丑相百出。
那边儿,温佑棠则在数十具尸体前都走了个遍,“先前在来远阳的路上,听人聊起过碎尸案的始末,现有一惑,还望知县大人能够解答。”
“大人您直说便是。”知县惶恐,赶忙从宋扬生身前退出来。
“传闻说第一起碎尸案是由北山村的赵大于晚间无意发现的,可对?”
“回大人,正是如此。赵大摔了一跤,起身时摸到了尸体,这才来报的案。”
温佑棠点点头,继续道,“我记得当时那小厮描述的绘声绘色,说那赵大,摸到了尸体,只当是被猎夹夹住的野物,也未多心。可现下我看着尸块儿,顶多……”温佑棠举起手,五指分开勾起,“顶多是这么大,一只手能拿起,而那赵大摸索着,却以为是只大猎物。这……有些不符吧!”
“回大人,赵大确实摸到了尸体,但当时他摸起来的是一只手,至于有无其他,那赵大后来神志不清,未能问出个什么来。坊间关于这些碎尸案的说法,为了引人注目,大都有些夸张,教大人看笑话了。”
许仲阳则上前问,“那第二起,是村民在荒井之中起出来的。那时在井中,空间狭小封闭,他没有闻见什么味道吗?尸体被肢解成尸块儿,哪怕当时没有腐烂,闻不见腐臭味,血腥味应当也是有的吧!”
“据村民所说,当时未曾闻见异味儿……”
知县又一次的心慌了。这点,他绝对没有欺瞒。不光是第二起荒井案,其余的几具尸体的发现人,都声称未曾闻见过味道。血腥味也好,腐肉臭味也罢,都不曾有半点儿。
但按常理说,哪怕是一只野猫野狗,死在了路边草丛,打旁路过也会闻见一股难闻的味道,十步之内不曾消散,何况这么大一个人。
可偏偏就是没有!要不然,也不会在三四天后才被人无意间发现尸体——倘若不是有人恰巧碰上了,指不定那些尸块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化作一堆白骨便就此深埋。
但在衙门的衙役赶到投尸地点时,他们又确确实实的闻见了那股子冲天的腐烂味儿!这也是碎尸案的一处怪异。
就像是一坛酒,被埋在某处。除非你将它挖出来,拔掉塞子,那香味儿才会溢散出来。而之于此次的碎尸案,那些发现者就如同是拔掉木塞子的手,在木塞被□□之前,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唯一不同的是,酒香让人愉悦,而这尸臭,却令人作呕!
知县请来的画师姗姗来迟,对着十几具尸体仔细端详一番后,便开始画像。
宋扬生则站在那画师身后,看着他一笔一笔的勾勒。或许是宋扬生的恐吓足够的有力度,这请来的画师竟然真的有些笔墨,纸上的画像与躺在石板面的人头颇有几分相似。虽说不上十成十,但足以让熟识的人辨认了。
方才因着那股腐臭味让人作呕,宋扬生也未详细查看,此刻有了温佑棠的灵药护体,倒让他看出来一些问题。
他指着其中一句尸体,“这具尸体,怎么差了一一个手肘?”
知县大人被他吓得心有余悸,不敢作答。还是师爷上前解释,“回大人,这些尸体发现时已经是碎尸块了,还是好几名仵作一同将碎尸拼凑成整尸,至于差的手肘……下官不敢欺瞒大人,这每具尸体,都差几块儿。”
“差几块?也就是每具尸体都不完整?”
“是的。”
“那到底是没完全寻回来,漏在了事发地,还是这尸体被抛掷在野外时就已经不完整?”
“应当是被丢弃时便……”师爷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扬生厉声打断。
“应当?应当的意思是,你们也不能确定。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也有可能是你们的人在搜寻时产生的疏漏?”
师爷吓得顿时跪下去,“下官不敢。是被抛掷时,尸体就已经不完整了。”
宋扬生反问他,“你确定吗?有几分把握?那倘若我的人去事发地又寻回来尸块儿,这事当如何论?”
知县赶忙认错,“下官知错。下官这就派人再去寻找,彻底搜查,绝不漏掉一分一毫。”
“那敢问知县,又怎么知道你派去的人不会玩忽职守,蒙骗与你?”
“下官带人去!下官亲自去事发地,这次定不会疏漏了!”
宋扬生这才放过他,哼唧了两声没再说话。
知县在衙门后院给他们寻了一处大院子供几人歇息,待回了房间,许仲阳才问他,“宋兄,你今日这般威风,还真是有些惊着我了!”
从京都一路南下,也有十多天的日子了。宋扬生向来是好说话的人,一切都随缘和气,今日对着知县,颠覆了许仲阳对他的之前的认知。
宋扬生哼了一声,倒了一杯茶举在嘴边,“看他们这般作态我就生气,敷衍至极草草了事,也难怪这么多天,一件案子都未查出来。若不是他们,我们何至于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这些日子全都在赶路,一路快马颠的我屁股瓣现在都疼!”
许仲阳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些,赶紧吭了两声儿,示意他还有两个姑娘家在场,莫要太……张扬。“倒也不能全怪他们,这碎尸案确实……有些残忍且怪异。”
转头又去问温佑棠,打算把这一茬岔开。“温兄,你今日可看出些什么?”
温佑棠低着头似乎在想事情,闻言答道,“那尸块儿,有股子甜味儿!”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人全都呆住,宋扬生的一口水直接喷出来,“你还……尝了?”
许仲阳本想问问他可有看见死者的冤魂,或者发现其他线索,没想到如此他语出惊人。就连许妩也一脸震惊又嫌弃的看着他,“那可是尸体!腐烂的尸体!”
“不!”温佑棠镇定自若的摇摇头,“不是味觉,是嗅觉!我在那尸块儿上闻见了一股甜腻腻的味道。”
第1章 人非人(四)
甜腻腻的味道?怎么个甜腻法儿?
其余四人或茫然或惊讶诧异的互相对望,等着温佑棠给个详细的说法。
可那人自个儿也说不明白,“那些尸块儿上,隐隐约约闻见一股清香味儿。但尸体腐味过重,掩盖了不少,没能嗅出到底是何种味道。”
宋扬生在心中默默的给温佑棠高大的形象又提了一个阶层,这种腐烂尸块儿,他也敢凑近去嗅,高人!
称赞完又回归正题,接话道,“是否是某种香料?先前知县说那尸体抛掷于野外,腐而不臭,有无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凶手在尸体上涂抹或者投撒了某种特制香料药水,才延缓阻碍了气味儿?”
温佑棠摇摇头,“不像!若真是能够隔绝腐味,那何不直接些,让尸体僵而不腐岂不更省事?再者,这凶手敢将诸多尸体肢解成块儿,又堂而皇之的随意丢弃,并非寻常残害者那般找一处隐蔽地掩埋,想必也是不怕被发现的吧!”
这番分析,倒也算有道理!
可那清香味儿又是什么了?几个人坐在那儿皆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
傅宝云一直没发话。这些日子从京城往遂云赶,路途之中全靠许仲阳他们照携,耽误了行速不说还添了诸多麻烦,傅宝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如今又跟着许仲阳他们一道来了陈州,更觉愧疚不安,于是尽量少言少语不再多生事端。但另一方面,又想尽自己所能,希望能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如今这碎尸案让人困惑不已,傅宝云自然是想帮上忙的。即使不能像官差一样,查出个什么重要线索,能提出一二点疑点,也是好的。多个人,总是能多分力量。
听闻温佑棠这般说,犹豫的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他,“如果是清香味儿,为何先生会觉得是甜腻?味觉和嗅觉应当是分开的吧!”
这倒是个好问题。
许仲阳愣了愣,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抬头看向温佑棠时,对方似乎也明白过来。“确实如此,清香的气味儿,为何会让温兄产生甜腻的感觉——那必然是因为这味道是熟悉的!”
温佑棠也点点头,“五感是各自分开,又互相联系的。如同望梅止渴一般,看见梅子闻见醋味,便会涌出酸意口中生涎,这便是嗅觉与味觉记忆。”温佑棠顿了顿,望向傅宝云,“多谢傅姑娘提醒。”
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真的提点了他们,被温佑棠这么一谢,傅宝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了头。
她身旁的许妩有些不高兴,看着傅宝云含羞带怯的模样,再看看温佑棠正襟危坐的身形,心中那股子闷气生的格外大,嘟囔着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好端端的,又怎么说起梅子了?”
宋扬生解释道,“温兄的意思是,只是闻见了清香的气息便让他涌出了甜腻的味觉,说明这股气味是他所熟悉的。换言之,这气味儿,定是温兄曾经吃过的某种食物的香气,故而闻味生甜!”
他却没想到,解释完许妩的脸色更加不好了。
许妩倒不是对宋扬生不满,只是……她发觉自己最近有些奇怪。总是无端的想去找寻某个人,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想牵引住对方的目光……
方才也是如此,傅宝云得了温佑棠的一声谢,便让许妩生出闷气。待宋扬生好心解释过后,这股子闷气便更浓了。傅宝云提醒了温佑棠算是帮了一个忙,而自己不仅没帮上忙,反而在提示之后仍然不解其意。这种差距与待遇上的落差,让平日总是被呵护的许妩生出一种挫败感来。
心中是既恼又羞,五味杂陈。
挫败感散去之后,许妩又涌起一股失落感,脑海之中不自觉的忆起这段时日相处的种种场景。到底是在何时,生出这种奇怪的感觉?
是那日在留云镇的夜街上,他护着自己不被过往行人推挤的那刻?还是在童子乡的叶府,无耻的叶文德不怀好意盯着自己骨碌打量,他将自己拽往身后的那刻?亦或是更早,在京城李府时,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信口胡诌,故意诈李二的时候?
许妩记不清了,她有些失神,微微怔着。
许仲阳留意到她这边儿,眉头皱起,又散开。朝其他人道,“既然如此,这也算是一丝线索。尸体若能沾上这味儿,定是与杀人凶手亦或是被害地点脱不了干系。知县大人已让人去查死者身份,那咱们便去查查这清香气。不过现下时候也不早了,诸位都奔波劳累许久,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再去查,如何?”
宋扬生和温佑棠都无异议,敲定了时间后,几人便各回各的房间了。
临走时,许仲阳却叫住了许妩,“宝儿,到我房间来,有事同你说!”
为了方便照顾,几个人都住在这院子里,宋扬生许仲阳和温佑棠分别居于东西厢房,朝南的厅房留给了两个姑娘。
许妩跟着许仲阳到了他的房间,虽是兄妹,但为了避嫌,房门还是敞开着,一张精巧的小圆桌居中而置,桌面上点着一盏梅花灯,橘黄色的烛光将整个屋子都照的三分暖意。许仲阳在桌旁坐着,许妩站在他对面,垂着头似乎在听训。
与之对面的房间中,阿成伸长了脖子探看,但木头身子不太利索,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未探听到,于是回身朝温佑棠试探着报备,“少爷,要不我偷摸飞过去瞧瞧?左右现下日头落了……”
话未说完,便被温佑棠打断,“那是别人家的家事,你少管!你从前也没这么闲!莫不是最近皮痒了?”
阿成哼唧两声,复又趴回窗边,一边瞧一边念叨,“呀,看这模样,这许少爷是在训他这宝贝妹妹呀……不知这臭丫头又犯了什么错!”
“不得无礼!”
阿成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继续实时播报,“呀,许宝儿敢顶嘴了!不过这倒是像她这个飞扬跋扈大小姐的做派……”
“哈哈,许少爷生气了!吹鼻子瞪眼的……呀,他站起来了……我天,许仲阳竟然把手举起来了。不过我赌十捆黄纸的香火,他绝对不会打,做做样子罢了!”
“嘿呀!这许三有种……我的天,少爷,许三真的打下去了!打下去了!”阿成边说边回头,嘴里依旧碎碎念,“哎哟,我都感觉到脸在疼,天呐,这可是他亲妹子,细皮嫩肉的,他也下得去手……”
待他一股脑儿絮叨完,才发现原本坐在桌前悠闲喝茶的人不见了。再一转身,温佑棠正站在他身旁,说好不管他人家事的人,此刻也在趴窗沿。
对面屋子,许妩依旧站在许仲阳对面,两人不温不火的说这话,并没有方才阿成说的那些场面。很明显,他被诓了!
温佑棠将目光挪回来,落在他脸上,幽幽道,“你最近真的很闲?”
阿成笑嘻嘻道,“闲也不算闲,就是缺些乐子。少爷,您没想到,也有被我骗到的一天吧!”
“我看你是真的闲!也不知这衙门的后厨缺不缺柴禾,我这里正好有一堆没用的木头……”
“少爷,我这副身体,可是您亲手做的。就当柴禾烧了,不是暴殄天物嘛!您怎么忍心!”
温佑棠瞥他一眼,没好气,“忍心!半点用没有,天天杵在眼前气人,还不如烧了算了!”
“有用有用!”阿成忙道,“少爷,我还是有点用的!我这两天跑前跑后,可累活了!还是有点用的!”
温佑棠哼了一声,坐回原位,等着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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