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探手取下,付了银钱。
“接下来去哪呢?”明缨摸着下巴思索。
“去放鹞子如何?”燕衡晃晃手里刚买的东西,提议道,“今日风大,定飞得高。”
明缨咬咬唇,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气,似乎没有要下雨的可能,便与他一拍即合。
城边空阔,碧青的草上湿漉漉的,空气里潮湿地弥漫着水汽,往日天气好时这里常聚着许多踏青的人。
明缨将鹞子塞进燕衡怀里,自己则背着手走到一边,抿唇笑:“你先开始。”
她从未放过,不知如何才能让其飞起来,她知晓燕衡定也没放过这玩意,但他那么聪明,这次定也能一看便会吧?
燕衡蹙起了眉,他拿着纸鹞翻来覆去地看,回忆印象里的人是如何做的。
他放了一段线,学着曾经看见过的动作跑起来,可能是姿势不对,鹞子良久都没有飞起的意思。
青色衣裳的燕衡几乎要融进草地里,未干的雨水湿了他的衣摆,他罕见地有了耐心,一遍遍地等风起。
最后鹞子没放起来,还差点弄湿了它。
他转身回来,眸子发亮,看着好像有些委屈:“我放不起来。”
明缨看得想要发笑,他拎着纸鹞跑起来的时候实在滑稽,看着呆呆的,令她忍俊不禁。
“看我的。”
她抓了鹞子在手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其实她还是有点心虚的,毕竟只见过别人放,没自己上手试过。
她抓着纸鹞往空中一扔,然后抓紧时间逆着风跑,出乎意料的,第一次便格外顺利。
有些得意,她转着手里的绞盘:“你还要再来么?”
“你放吧。”燕衡深深地望着她,唇角一抹笑,明缨竟从里面看出了一丝宠溺的意思,她心底一颤,忙偏了头。
线越拉越长,燕子纸鹞乘着风越飞越高,直到仰头只剩了一个指甲大的小点。
明缨盯着那只纸燕子,突然问:“若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有来世,”燕衡侧头,瞧见她柔和的眉眼后又改了口,语气缱绻,“若非要有,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真的?”明缨眉开眼笑,“我要做燕子你也做?”
燕衡认认真真道:“当然了,我们到时一起筑巢,你衔草枝我衔泥巴。”
“……”明缨扭过头,刚要笑他,却在他眼中瞧见了真挚,她的笑意不由散了。
绞盘旋转至最后一轮,线已放至最高,纸鹞在半空飞得平稳。
“燕子本是自由的,”明缨抓着线尾,“是这根线牵住了它。”
但是,只要她松开手,燕子便自由了。
她仰头望着高高的纸飞燕,手指一根根松开。
即将脱轨的前一秒,燕衡眼疾手快地接过了线尾,他与她对视,声音很轻:“不要放。”
“我愿意牵着它。”
明缨心口一痛,兀自笑了:“你愿意牵着便牵着吧,或许它愿意同你走呢?它——”
话音未落,乌云聚集,天上骤然下起了雨。
两人微怔,抬头,只见纸鹞沾了水,沉沉地落下来。
“不用牵了,它死了。”
【📢作者有话说】
冥王下线了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无他,实在是名太难起了,如果有机会……再让可怜的冥王安息吧
文中的诗句来自守安南台静坐诗
第74章 归去来兮(一)
◎燕家◎
两人出去的时候没带伞, 回到燕府时淋了一身的雨,衣裳全湿透了。
明缨刚来燕府便被慈正真人指使去买药,还没有分配住的房间, 便跟着燕衡来到他的房间。
简单到简陋的一间房,只有几样必须的摆设, 骤然一看还以为是间客房。
将药包从怀里掏出来摸了摸, 明缨连连松口气:“还好还好,药没事。”
湖蓝的衣裳沾了水变成微深的湛蓝, 紧紧地贴在明缨身上, 将少女的轮廓勾勒出来。
燕衡看了一眼,眼神渐渐深邃。
偏偏少女还在无知无觉地抖着身上的水, 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头发淌下来, 沿着脸颊、下巴到达脖颈,再路过锁骨, 一路向下, 进入幽暗隐秘之处。
“好冷, ”明缨搓着手臂打了个哆嗦, 拿起药包,“天色不早了,得赶紧给真人送药去。”
从橱里抽出一件外袍披到她身上,燕衡将粘在她脸上的发丝拨开, 眼神幽幽的:“换了衣服再去。”
明缨似有所觉,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她生气地扯下身上外袍, 兜头扔到他头上:“你看见了不告诉我!”
外袍滑溜溜地从燕衡头上滑下, 露出他又湿又乱的头顶, 他低垂着眉抱着外袍, 看着很是乖巧。
“我也是才看见。”
明缨背对过去,扭头瞪他:“还不出去?”
“我的衣裳也湿了,”燕衡一动不动,眨着眼无辜地看她,“外面冷。”
“……”明缨的怒气一滞,张了张口,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这是他的房间,自己凭什么让他出去?
她抿抿唇:“那怎么办?”
燕衡开口,眼里闪着狡黠的微光:“一起换,我背对着你,我不看。”
“好好吧。”明缨深深地看他一眼,总觉得不太对劲,他的态度太奇怪了。
明缨走到床前,燕衡走到房门前,两人同时背过身,明缨的包袱在他房里放着,她便从里面随便挑了一件。
紧张脱了湿透的衣裳,再擦干身体,她手脚飞快地换完了衣服。
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后换衣,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明缨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脸。
安静下来,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便更为明显。
他脱了鞋,好像在擦身体……
意识到自己在听什么,明缨的脸即刻爆红,她捂住耳朵,努力不让自己往歪的地方想。
但人往往是这样,越想记住什么越容易忘,越不想听什么,什么便往耳朵里钻。
即使隔了一只手掌,那细微的声音还是像扑火的飞蛾,拼了命地往耳朵里撞,明缨忍无可忍,明知故问:“你还没换完吗?”
低低的声音,似乎是压着嗓子吐出来的:“……没有。”
“你平时不是做什么都很快么,这回怎么这么慢,”她忍不住催促,“我还要去送药呢。”
她想到什么,提议道:“要不我捂着眼睛,自己摸出去。”
声音的另一头很快答应:“好。”
明缨抠着被子上的绣竹:“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明缨揣好药包,捂上眼回过身,闷着头便往房门口冲。
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只知道认准方向跑。
忽然脚下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勾了她的脚一下,她速度太快没站稳,猛地朝前扑去。
顾不得再捂眼了,她松了手,惊慌失措地去撑地。
一只冰凉的胳膊极快地揽了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
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休,她眼睛向下一扫,骤然发觉对方只穿了亵裤。
而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玉□□瘦的胸膛上。
房间昏暗,外面雨声阵阵。
她一惊,挣脱了燕衡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呃……我方才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在……”
她的手指向后一指,一愣,那里什么也没有。
燕衡微笑着勾了一条方才换下来的裤子:“是这个,我看见了。”
明缨连连点头,尴尬道:“奥奥奥,就是这个。”
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潜意识里却觉得不是这个,方才的感觉更像是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鞋底。
眼前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挠挠后脑勺,明缨的眼睛简直不知道要往哪里看。
她勉强笑了声:“我先走了。”
说完推开门,落荒而逃。
身后,燕衡的眸光转凉,随手拿了件衣裳披在背上。
他不怕看,他巴不得她多看几眼。
但显然,她没那个心思,一眼也不肯多瞧。
*
燕老太爷的院子有些远,等明缨打着伞找过去的时候,一双鞋又被淋湿了。
她躲在外面控水,等鞋里的水都流出来才进屋。
屋里的摆设古色古香、低调奢华,各种桌椅床榻都是用名贵的木材制成,无需点香房中便弥漫着浓厚的木香。
两名丫鬟侍立左右,燕老太爷靠在床头,慈正真人坐在一旁为他诊脉,显然是才来没多久。
明缨松下一口气,亦步亦趋地靠近了,站在他身后等着吩咐。
慈正收了手,眉目紧锁。
老夫人紧张地望着他:“真人,情况如何?”
慈正微微抬头:“太爷的情况有些棘手,待我用针一探。”
燕老太爷点点头,没多大意外:“我早已料到。”
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到窗上,像孩子掷了一把小石子。
“真人。”收到慈正眼色,明缨连忙递上药包。
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块指甲大小的脂块,慈正捻出来,置于香炉中点燃。
奇异的清香霎那遮盖了屋里的木香,使人闻之精神一振。
明缨从药箱中找出一只盒子,弯腰递到慈正面前。
一根发丝粗细的冰针躺在其中,慈正两指捏起,在燕老太爷指尖一点,剔透的冰针立即吸满了血,呈红色。
他将针置于燃烧的脂块上轻轻一燎,那透明的红色瞬间转黑。
他了然:“果然是这种毒。”
“您不必担心,我已有办法救您。”他放下针,安抚般地笑着。
老夫人眉开眼笑,拉着太爷的手向慈正道谢。
“祖父祖母!”
正说着,门口钻进来一个精致的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倒腾着两条腿一阵风似的吹进来。他的身上许多金玉配饰,连身上的纽扣都是玉做的,跑起来丁零当啷地响。
他扑到床上抱住老太爷的胳膊:“祖父,您怎么样了?”
老太爷笑呵呵地刮了刮他的鼻尖:“呵呵,真人说没什么大碍,你个小人精还知道担心祖父了!”
老夫人宠溺地理了理男孩跑乱的鬓发:“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没有,”男孩咯咯地笑,“阿爹阿娘带我出来的。”
一对中年夫妇笑着迈步跨进门口:“子归求着要来看祖父,我们怎能不允?”
一家人围着名叫子归的男孩笑作一团,和乐融融。
明缨直直地盯着中年男子,总觉得他微微眼熟,后来视线转到妇人身上,便猛地记起来了。
之前还在梁府时,她看见了燕衡被收养的场景,收养人便是这个男子!
相比年轻时候,男子脸上生几道皱纹,多了些中年人的儒雅成熟,除此之外,再没有变化了。
这是燕衡的养父?
她偷偷看向妇人,妇人生得玉软花柔,仪静体闲,一双眸子好似含了一池春水,无论看向哪里都让人以为灵动,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她的眼睛是红色,是魔族人。
妇人发上只簪了根素钗,正微微笑着牵着男孩的手。
明缨的目光在这一家三口中间来回巡睃,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对夫妻与儿子生得一点也不像,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
反而是燕衡,一双水润明眸格外肖似养母,鼻子像养父,燕父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收养了他。
燕子归性格活泼讨喜,说了没一会的话便坐进了妇人怀里,要么朝祖父祖母撒娇,要么向爹娘撒痴卖憨,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慈正见他们一家说得高兴,也不想再留下惹眼,便带着明缨告辞。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云销雨霁,天光从一团团的云间缝隙中洒下几束,天气焕然一新,终于不再阴沉沉的了。
地上湿漉漉的,明缨抱着药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真人身后。
刚出了院子,迎面走来以朝剑主、奉宁真人和燕阿水一家三口,看见他们两人,奉宁的表情微不可察地一动。
不同于燕子归的放松欢快,燕阿水在父母中间显得很是拘束,连牵他们的手都不敢,他忽然看见明缨,面上露出雀跃惊喜的小表情,但很快被他隐藏了。
慈正缓步过去:“奉宁、以朝。”
燕以朝微微点头示意,神色高冷:“师兄。”
奉宁扬着见到朋友的自然的笑:“实在是麻烦你了,不知叔父情况如何?”
其实老太爷与以朝已隔了几个分支,并不是很亲近,只是他为燕家家主,出于礼仪也要来看一看。
“师兄弟还客气什么,”慈正笑道,“老太爷无甚大碍,那毒我可解。”
“日后我请师兄喝酒,”奉宁感激道,“你我二人不醉不归!”
慈正哈哈大笑:“甚好!”
简单地寒暄一番,三人迈步进了院子,慈正立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身影,神情莫测,不知具体在看谁。
明缨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从真人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嫉妒?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细看,便见慈正回过头问她:“这几日修炼的如何了?”
她像开小差被捉住的学生,惭愧地低下头:“回真人,弟子天资愚钝,进步缓慢。”
慈正盯着她的发顶,手指摩挲了一下指上玉戒。
“嗯,莫要因为随我出来便荒废了修炼,”明缨听见他的声音隐藏着一点微妙的痛快和兴奋,如以往那般叮嘱她,最后又莫名其妙的加上一句,“这段时日便不要出去走动了。”
第75章 归去来兮(二)
◎两只狗◎
艳阳高照, 杨柳抽了嫩嫩的绿芽,秀发般的枝条随风飘动,绿油油的青草软绵绵地铺在脚底, 踩着很是舒服。
一抹鲜亮的湖蓝色出现在一排杨柳后,细长柳条拂过她的脸, 明缨抱着一罐子药, 要往慈正的居所去。
不知为何,这段时日真人好似很紧张, 尤其是见了她的时候, 总在防备她。明明不自在,却还要装得很自然, 令她尴尬。
走着走着, 她猛地一回头,身后树影摇动, 似乎藏了一个人。她心头一紧, 踮脚过去, 却没发现人。
这几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感觉身后有人盯梢她。
那人的存在若有似无,好像只是在她独身一人时才盯着她,若是身边有人,便感觉不到他。
她蹙紧了眉, 忽然想到,其实不只是慈正的态度, 其他真人和燕家长辈对她的态度也很奇怪。
“小师妹。”
忽听不远处有人唤她, 她警觉回头, 左看右看, 在树后乱蓬蓬的草地上看见了半躺着的燕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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