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身冰封一样的冷,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心头空虚与不可置信。
明明昨日他们还并排坐在马车上,明明昨日才道了别,他以为人生很长,以为相聚不难,为何以后就见不到了?
他呆呆的,第一次见热罗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后来喜欢上她清冷的性格,她有些不谙世事,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平静的神情,但他知道她也会苦恼,也会因为一件小事踌躇。
高台之上的人间烟火最是吸引人,他不敢亵渎,所以即使再喜欢,他也从未更进一步。
他恍惚中想起方才,蜥蜴分明要吃的是他,她却从远处奔来推开了他。
棕褐色的蜥蜴咬穿她的腰,将她甩飞数丈……
他生出了难言的愤怒,想要冲上去杀了那头蜥蜴,但他伤得不轻,适才扑坐下来后,已经没有灵力和力气支撑他再站起来了。
林牧仁匆忙赶来,看见这一幕沉默了,他强硬地将十二遥拉起来,护送着他远离战场。
泪水模糊了明缨的视线,她抹一把眼泪,生出了无穷的力气。她提起剑来,抬脚冲向蜥蜴。
燕衡摸着手中的刀,心中微微发闷,这是他第一次为死亡而难受。
以往看见有人死亡,他除了快意便是漠然无感,如今陡然体会到第二种感觉,他觉得无比陌生。
他知道了,他不想热罗死,他不是无情的机器,日久天长的相处也会在他心头留下痕迹。
明缨燕衡慢了一步,最终没能杀了蜥蜴,它死在了扶柔剑下。
扶柔甩掉剑上的血珠,朝他们点头:“节哀。”
“刚才死的那个,可是师妹的朋友?”
庾飞飞一直默默关注着明缨,看见了事情的全过程,虽然有些遗憾她没有死,但死了另一个人,明缨似乎很伤心,她便还算满意。
见事情平息,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风声鹤唳,周围人声不绝,无数弟子用尽全力对抗魔兽。
庾飞飞笑着笑着,便失了笑意,嘈乱的人声好像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少年阴鸷的讥嘲声:“你竟敢过来。”
她慢慢低下头,咚咚跳着的、鲜活的心脏从胸口缓缓地掏出来,那血好像流不尽似的,红得妖冶。
明缨退后一步,躲开飞溅的流血。
声音卡在嗓子口,费尽力气才能发出点声来,她眼神涣散,一字一顿:“这么多人,你们胆敢……”
话音未落,她便砰然倒地。
燕衡轻蔑地将心脏扔到地上踩碎,一脚踢开她的尸体。
一只蝼蚁,谁会在乎她的死活?
锦衣华服,浓妆庄重的太后不知何时站在了城楼顶,她垂眼瞧着底下一千多人的挣扎,冰冷一笑。
开了围城笼又如何?她照样有办法让他们进不来。
她心情颇好地看着下方血肉横飞,端庄安然地立在城头。
直到不经意看见了远处一抹人影,她淡定的表情崩塌,心内巨震。
清脆悠扬的笛声响彻整座战场,几十头魔兽同时停下动作,朝一个方向走去。
真人弟子们警惕地回头,只见一道风尘仆仆的人影缓步走来,他穿着麻布衣裳,不掩气质温润,正专注地吹笛。
“冥王!”
有真人认出他来,震惊道。
知道了他的身份,众人纷纷窃窃私语。
“冥王竟然不在城中……”
“他过来做什么?”
“难道他要对付太后?”
他将一众魔兽召唤至自己身后,放下玉笛,抬头遥遥望向城楼。
粗布衣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神色淡淡:“母后。”
太后凛然俯视他,竭力压抑着怒气,咬牙切齿:“不争气的东西,你回来做什么?!”
他的黑发松松地挽着,低垂着眉,眼中情绪波动:“儿子做了一辈子的逃兵,如今不想做了。”
太后却冷冷一笑,嘲讽他:“过错已经铸成,难道你回头便不存在了?”
“我是大冥洲的王,”冥王沉默良久,抬起眼来,其中波光闪动,掷地有声,“我的子民如今身在水火,我要回来拯救他们。”
“哈哈哈哈,”太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怒拍凭栏,“本宫费劲心思将你送出去,可不是让你回来逞英雄的!”
“母后对儿的拳拳爱意,儿都知晓,”冥王叹气,“但儿躲在母后的羽翼下太久,已成废材。”
自半月前在小冥洲醒来之时,他便意识到不好,他紧赶慢赶、日夜兼程,终于赶在尘埃落定之前回来了。
他悄然松了口气。
冥王重新举起玉笛,悠扬的笛音传遍每个角落。
身后的魔兽听到,目中逐渐无神,开始自相残杀。
太后气得手抖,她筹谋多年,眼看即将功成,怎能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她的手指飞快交错,催动魔兽清醒。
几十头魔兽短暂地恢复神智,随即又在笛音的催促下重新陷入厮杀。
太后加快了掐诀的速度,冷汗不断从额间滴落。
魔兽是魔族私养的斗兽,专在战争纷乱之时放出,由冥王等王公贵族驱使。最近百年里世间和平无争,魔兽便被藏在王宫中驯养。
为了今日,太后特意学习了如何驱使魔兽,不料却不如流着先王血的冥王。
她吐出一口血来,恨恨地看着下方的冥王,她不甘心!
这个儿子,她恨他有着先王的血,却又因怀胎十月而心软,所以此次谋划到最后,她将他送离大冥洲,企望他日后能平安度过一生。
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心血终要毁在这个历来软弱的儿子手中。
魔兽的动作很快,没一会,便留了一地血肉残骨,魔兽们气绝倒在其中。
趁冥王母子相争,弟子们在真人的指挥下跑到城门前,开始摧毁城门。
嘭的一声,坚如磐石的城门被破。
太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横眉冷笑:“你以为,这就赢了?”
踏入城中的人蓦地愣住了,仿佛看见人间炼狱一般震惊地停下脚步。
冥王快步走过去,远远地闻见一股莫名的腥臭,是从灵魂深处感到颤栗的臭味。
长街之上尸横遍野,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乌黑的血伴着散不去的阴霾几乎染了整条街,仔细看尚有几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活着。
这里有着诡异的寂静,落针闻声,胡乱堆砌的尸体好像下一刻就要爬起来。
冥王踉跄一步,推开众人缓缓踏进城中。
“满意吗?”太后高高地立在城楼上,张开双臂愉悦地仰天笑问,好似在问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写一个冷漠无情、只对明缨一人好的病娇,但后来我发现燕衡是个人,他不可能完全无情,他有些想法可能有点变态,但那是成长环境将他驯化成那样的性格
第73章 不见归期(八)
“母后, ”冥王热泪盈眶,失望地望着太后,“您怎能忍心!”
太后居高临下地觑着他, 两人隔了百尺高的城楼,她冷笑反问:“如何不忍心?”
她手一挥:“既然都进来了, 那便留下几人再走吧!”
太后出其不意骤然出手, 十几道剑光飞出,顷刻取了几个弟子的性命, 激怒了在场真人。
“对不起您的是先王, 何必将气都撒在无辜之人身上……”
冥王找到城楼楼梯,快步上楼。
几名真人也欲上楼, 却被一道结界拦下。
“你上来做什么?”太后的手放在袖子里, 神情是疯狂前的平静。
没关系,她还有一道杀手锏, 必能让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冥王一步步朝她走去:“母后可知, 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什么?”
太后不甚在意, 面无表情:“什么?”
“寺庙, ”冥王笑了笑,“我在里面安坐稍许,方知什么是‘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忘’。”
太后一言不发, 神情微微不屑。
冥王徐徐靠近她:“母后,世上的仇怨报不完, 您的怨念该解了。”
还有一步的距离, 他霍然上前抱住了她:“母后, 回头是岸……”
太后发觉不对, 但为时已晚, 她张大口,瞳孔巨震。
猛然的灵力波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结界消散,真人们奔上楼去,城楼顶空荡荡,一切化作尘埃散落。
明缨站在楼下仰望,想起去年冥王笑谈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事情尘埃落定,最后弟子们在城的四角下发现了一道禁忌阵法,此阵法若是被太后引动,整座城池必定灰飞烟灭。
真人们商量了一下,将阵法毁去。
因主城与世隔绝,粮食等物难以购入,所以粮食吃完后,城内人便开始互相残杀。
经此一事,主城彻底变成了人间炼狱,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变得精神失常。
太后谋划期间,将所有有能耐的高手都驱逐出城,又一步步掌握了城内防御结界,以至于城里各大家族想要反抗也无从下手。
王公贵族们受惊不小,族中人也没了大半。
玉惊声作为丞相,没空歇息,焦头烂额地开始主持各种事务,周旋在各门派间商议利益划分。
十二遥呆呆地看着热罗的尸首,她无知无觉地躺在众多尸体中,面容安详。
他本想将她带走,经师兄提醒,他这才惊觉自己根本没有不放手的资格。
她是无相宗的弟子,却只是他的朋友。
泪仿佛干了,一滴也流出不来,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总觉得下一刻她便会坐起来。
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梦,突如其来、出其不意,他置身其中,恍恍惚惚。
明缨安慰地拍拍十二遥的肩,却说不出节哀二字。
她偷偷哭过,眼眶是异样的红,因为她不敢在他面前流泪,怕他更为崩溃。
一路走来,与热罗走得最近的是十二遥,他们的关系远超朋友。
她看得出来,也深深理解。
燕衡紧紧靠着明缨,他自始至终都无甚表情。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盯着热罗的脸出神。
这是他头一次仔细地看死人的脸。
没有声息无知无感,煞白的脸好像白无常,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
但他不知为何,总觉得热罗的灵魂还困在这具躯壳中,她并没有死,而是在暗暗地窥视他们。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人死便是死了,哪来的灵魂可言。遂摇摇头,将这种感觉压下。
无相宗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利益,带着伤亡的弟子开始撤退。
明缨、燕衡和十二遥跟在无相宗后走了百里,默默地目送热罗离开。
他们原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见面,不想世事无常,有时不经意间便已见了最后一面。
*
天色灰蒙蒙的,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街上行人不多,都脚步匆匆。
小楼里挤着许多前来躲雨的人,二楼的讲书先生言辞激动,说得激昂,明缨与燕衡便挤在人群里听书。
天气渐渐热起来,此时距离主城灾祸已过了一个多月,但奇怪的是各大门派并没有放松,都在紧张地准备什么,听闻好像是要捉什么邪物。
最近燕老太爷生了病,慈正真人在医术上有些造诣,便被燕家请来看病。真人需要弟子做帮手,明缨一听,便自告奋勇地跟来了。
不知为何,此次回到奇岁门,真人并未像以往那般再约束她,对她颇为冷漠。
对此,明缨甚是欢喜。
这些时日总是燕衡来找她,现在也轮到她去找燕衡了。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堂中登时一静:“接下来我讲的故事与太后有关,诸位且听我先道一道太后覆灭主城的前因后果。”
有人摆手起哄:“这些早知道啦,直接讲重点!”
说书人不赞成地摆手:“有人却是不知,听我简单道来。”
“……太后年轻时入宫参加夜宴,先王对其一见钟情,趁着酒意宠幸了太后。但太后不愿余生被困宫中,直到发现怀了身孕,才不情愿地做了妃子。”
“甫一入宫,她便颇得盛宠,风头一时无两,玉家也因此鸡犬升天,于朝堂上有了地位。”
“但宫中日子并不好过,众妃争宠,阴私手段层出不穷,太后多次向家人诉苦,俱被叱回,劝她忍耐。后来她诞下皇子,皇子不足月却生得极好,使得宫人纷纷猜疑。先王知晓前因后果,并不理睬,直到有人卜出太后未来会祸国殃民、倾覆朝堂。”
“先王大怒,将太后与皇子一同打入冷宫,玉家为求自保,也抛弃了太后。太后孤立无援,在冷宫中受尽欺辱。多年后,先王重病,开始多疑,因疑心病将底下的儿子杀了个七七八八,到了最后能拿得出手的儿子竟然只剩了冷宫里的七皇子。”
“无奈,先王只得将七皇子接出冷宫,册封太子,但他又怕卜算成真,便没有接出太后,并且还将玉家族长,当今丞相的父亲杀了。”
“太子生性软弱,先王驾崩后便从冷宫接出母亲,太后顺理成章地代替他执政。太后手腕凌厉,迅速控制了朝堂……”
“一切都起源于一场宫宴,源于先王的惊鸿一瞥,但诸位不知,太后在入宫前,便已与人私定终身……”
说书人讲完前因后果,由此引出了太后之前的八卦轶闻,众人精神一振,都竖起了耳朵。
明缨打个哈欠,从大冥洲出事以来,关于太后的事迅速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她听得都有些腻了。
燕衡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头顶:“困了?”
明缨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些,堪堪坐直了:“不、不困了。”
莫名其妙地挠挠头顶,觉得被呼吸吹过的地方一阵奇异的酥麻。
她的手指忍不住扣着桌面,总感觉燕衡这些日子有些奇怪。
雨渐势停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她如坐针毡,指着外面:“雨停了,我们出去吧!”
燕衡不置可否,望着她微笑道:“好。”
徒步走过一家卖伞的店铺,明缨突然住了脚。
那店里不只卖伞,还卖纸鹞,五颜六色的纸鹞挂在墙上,使她不由驻足。
见她有些兴趣,燕衡撺掇:“进去看看。”
明缨踌躇,很想仔细瞧瞧,嘴上却道:“哪有阴雨天放鹞子的?”
燕衡挑眉:“难道看看也不可以?”
春日风起,趁着天气好,常有人出来放纸鹞,今日阴天又下雨,外面便没有了人,也无人光顾来买纸鹞。
店主正要收了挂在墙上的鹞子,见有人踏进来,便挪开步子让人细看。
“这个好看。”
明缨看了半晌,指着上面燕子样的纸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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