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皎皎方抬眸,对上燕东篱的独目,她视线偏了偏,盯住他眼罩覆盖的残眼。
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无波无澜地想。
她欠了他一只眼睛,是该给他一个说法的。
不一会儿,凌昭被绑走了。
大部分人马追出来,驿站烧光了一半,住不了人。
仆役们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烧热水伺候何皎皎洗尽身上血污。
换上干净衣裳后,她被婢女们搀上凤辇。
北梁的卫队折了二十多名兵卒,燕东篱忧虑再生事端,决定连夜赶路。
他守着何皎皎等上凤辇,转身要上后面另一驾马车,何皎皎撩着帘子喊住他,:“九殿下,您上来坐会儿吧,我想和您说说话。”
少女声音婉柔,眼眶还红着,白皙面颊上一两道细微擦伤红痕,是憔悴疲倦的笑。
身后漫天飞雪,寒意彻骨。
燕东篱凝望着她,原地躇踌片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也生疏对她笑笑,“好。”
他上了车,车厢内与何皎皎相对而坐,何皎皎让随侍婢女都退了下去。
二人之间安静数许,烛台炸了灯花。
何皎皎拢着宽大的衣袖,捏了捏她攥手里,簪子尖锐的一端,“我记得,有十年了吧。”
她垂着眸子,并不看燕东篱,似陷入回忆,不紧不慢先开了口,“十年前,你们北梁的铁骑一路北下,冲破了函谷关,屠城三日。”
少女声音平静,甚至含了些许笑意:“我爹为了给百姓挣出逃命的时间,率了一小队轻骑以身作饵,诱开你们大部分兵马,让你们当时的主将生擒了。”
“殿下,我……”
这并非辛秘,两国人没有不知晓的,可燕东篱观少女强颜欢笑的神色,内心蓦地不安。
何皎皎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接着说道:“为了威胁我大哥打开裕阳城门,我爹被挂在你们的铁浮屠上整整七日,最后气绝身亡。”
“我二哥……”
簪尖刺了刺指头,尖锐疼痛缓解奔涌上来裹挟住呼吸的酸涩,何皎皎不想哭,缓了缓,继续笑着说下去了,“我二哥那年十三岁。”
“他一天晚上忽然偷偷来找我,给我买了好多平常娘不让我吃的点心果子。”
十年来,何皎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她才不给自己找堵。
可眼下她对着燕东篱娓娓道来,发现她竟然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他要走了,让我以后一定要听娘和大哥的话。”
“可是他走的第二天清早,大哥的死讯就传回来了,你们夜攻,我大哥在城楼上中了八箭。”
“又过去一天,我二哥回来了,骑着一匹马,载回了我爹的尸体。”
“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过城门的时候他坠了马,等人把他扶起来,发现他已经没了气儿。”
何皎皎想笑,可嘴角越用力地上翘,越压不住哭,她终是落了泪,立马胡乱地抹去。
她偏头看向窗外,停顿了许久,燕东篱斟酌半晌,没有开口。
他等她说完。
车辇里灯盏明亮,窗杦上飞雪的乱影扑来,风声如泣。
“然后,我娘……我娘活不下去了,但她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下去。”
少女柔软目光朝外,不知落向了何处,她出了神,如喃喃自语,“于是她找来一根白绫,她…她决定自缢前,先把我勒死。”
“我至今不晓得,最后究竟是我娘心软了,还是我自个儿运气好,捡了一条命回来。”
因为何皎皎没有死成,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便是雪蕊抱着她,坐在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脖子一道淤青勒痕,一两个月都没消下去。
然后谁见了她就哭,哭她命苦,哭她全家死绝了。
何皎皎那段时日被吓傻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恢复过来后,她说她不记得了。
“殿下,都过去了……”
燕东篱霍然起身,想靠近她,露出了怯意。
他鲜少七情上面,此刻慌乱起来,薄唇微动。
好半晌,他苦涩问道:“您…您是,怪我么?”
“不是……”
何皎皎用力握紧手中的簪子,握得满手汗,事到临头,她又不太敢看燕东篱了。
她一字一句,把话推出舌尖去,“我是想跟你讲,知道你要来齐周前,我其实…真心实意恨过你一段时间的。”
所以,她才会跟凌昭去路上“埋伏”他啊。
初是年幼无知,被燕东篱瞎眼的惨状吓得不敢恨了,后来长大念书,知晓了些事理。
怪也好,恨也罢,他不过被推出来替两国渊源受过的孩子,怎么能赖到他头上去呢?
何皎皎陷入了沉默,真正要跟燕东篱坦白的话,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
燕东篱眼眨的盯着何皎皎,他不知她何故沉默,但少女犹豫神情显然话未说完。
他煎熬地等着,神情缓缓灰败。
燕东篱想,没关系的,他跟何皎皎可以慢慢来,她心是软的,所以慢慢来,没关系的。
然听完这一番话,流窜的不安化为了丁点儿清醒的绝望,破开他的心腔。
他长久以来笃定的事物脱离了掌控般,不可控地生出一种念头。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而这个念头让他慌慌笑起来,“殿下,没关系的。”
何皎皎膝盖上一重,少年竟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他手搭在她膝上,他重复道:“没关系的。”
若非左边的残眼,他有副清隽如玉的好样貌的,眉眼水墨静谧,通身怡然。
可他此时仰首凝望着何皎皎,惯会摆得一副低微的姿态,“恨我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看看他啊。
她会心软的。
何皎皎不得不与燕东篱对视,“九殿下,我真得很抱歉……”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释然般一笑:“你的眼睛其实是我打瞎的。”
少年神情明显一滞。
何皎皎一鼓作气,问道:“我还给你好不好?”
她并非询问燕东篱。
话没说完,少女高扬起握着簪子的手,簪尖飞速刺向自己左眼。
是她该还的,还了,便清了好不好?
第61章 奔
◎凌昭,我找到你了。◎
*
袖摆带起的凛风止在何皎皎面门前, 吹得她额发散乱,杏眸闪烁泪光,“九殿下, 我把眼睛还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她流下清泪,几乎是哀求他:“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我在北梁活不下去的。”
燕东篱攥住她手腕, 素白手背上曝出青筋。
“没关系的殿下。”
他白着唇,颤出虚弱的笑来,犹带后怕。
他轻声犹如诱哄:“都过去了, 没关系的殿下。”
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她总是怕他,要避着他, 不敢看他。
然而。
燕东篱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悲凉。
那是她欠他的对么?
那他不介意的,他喜欢她,想要长久地呵护她, 怎么能让他“放过她呢”?
依旧没关系的。
怕他, 怨他, 恨他…都没关系的。
燕东篱朝她俯身而去,阴影倾倒。
少年黑黢黢的独眸中,人影模糊不清, “殿下,你已经是我的妻了。”
他擒住她的双手, 语气柔和, 然态度强硬。
燕东篱掰开她的手, 取走了金簪。
何皎皎颤着眼睫同少年的独目对视, 忽地一阵胆寒。
她听他温声缓缓, “这一路上,我不想绑着你,好么?”
燕东篱下了凤辇。
丫鬟们进来,取走何皎皎身上所有尖锐的首饰,她身边再没有离过人,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不知燕东篱吩咐了什么话,丫鬟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她要寻死。
何皎皎不会寻死,先前举动不过是赌。
她赌,就算燕东篱不会心软,那他多少……会有一点点愧疚吧。
眼睛,她是真得想还给他的。
第二日,何皎皎头晕脑胀,发起高热。
她衣衫单薄在雪夜里冻了大半天,大喜大悲之下,病倒了。
他们进了沧州。
沧州知府在他府邸里,腾出了一座后院,给何皎皎养病用。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雪积得厚了,四处凝白一片,寒意摄人。
何皎皎成日卧榻,屋子里地龙闷香,睡得昏昏沉沉,丫鬟们把小猫抱她床边来,跟她一起睡。
何皎皎便睁眼喝药,她意识不清,闭上眼便翻来覆去地做梦。
梦里是十年前。
她在找凌昭。
周围人都说,十年前,何皎皎傻过一段时间,但其实没有,她仅仅忘不掉。
何皎皎忘不掉白绫在脖颈上收紧,濒死的窒息感抑住她所有知觉,眼前大片发白发眩,徘徊着她娘尖锐疯癫的哭喊。
她让这一切困顿在原地,所以,对周身的事物都拿不出反应。
但何皎皎都知道。
何皎皎记得雪蕊紧紧抱着她,马车一路上的颠簸,记得满身檀香的老人拥她入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慈祥悠长,忍不住的小声啜泣。
她说,“皎皎啊,你哭一哭啊,哭出来就好了。”
何皎皎每日都听着她娘在她耳朵边哭,自己哭不出来。
但还有凌昭。
何皎皎不哭,不笑,一个字也不说,周围的人渐渐都随她去,不跟她讲话了。
只有凌昭还是一趁人不注意,跑过来喊她小傻子小哑巴,揪她辫子,戳她脸蛋子,往她嘴里塞东西。
都是甜的。
他偷偷把她往自己屋里藏,带出去跟他玩伴们炫耀,“你们看她乖不乖?”
事后他挨了板子。
一瘸一拐地依旧往何皎皎跟前凑,“爷为了你挨这么惨,你跟爷说句话啊?”
何皎皎说不话,呆呆望着他,觉得他有点儿烦。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不见了。
宫婢们用药布蒙住嘴,半天功夫不到将他的住处腾空,东西全堆在空地烧了个精光。
何皎皎的屋子离得近,她也被关起来了几天,宫婢们来去匆匆,人人自危。
出来后,她听见小宫女们聚在回廊说闲话,“十三殿下这回估计是撑不过来了,不过……”
有人偷偷往后瞥了何皎皎一眼,看她一脸无知无觉,毫无顾忌道:“这位便宜郡主可真是命大,没让她娘勒死,十三殿下天天往她跟前凑,他屋里的宫女太监都遭殃了,她半点儿事没有。”
六岁的何皎皎听不太懂,她脑海中拥挤纷乱着她娘的哭声,陡然分出一丝清明思绪。
她明白了,凌昭染上天花,要死了。
何皎皎怕死,所以想要去找他。
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人说,她听见凌昭在坤宁宫的偏院里,她便深夜里偷偷溜出去,去坤宁宫找她。
竟还真让她小小的一个人儿,趿拉着鞋子,走到了坤宁宫大门口去。
守值的宫人发现何皎皎后,将她牵到偏院外的一间堂屋里。
苏皇后彻夜守在那里。
她抱起何皎皎,温柔地问她跑出来做什么。
何皎皎当时,觉得那会儿的苏皇后瘦得很吓人,让她想起了她娘。
她无措地四处看,再看向苏皇后时,眼中噙出泪。
何皎皎从裕阳来到京城后,她说了第一句话,是问凌昭。
她问:“他死了么?”
雪蕊让人喊了过来,刚好听见何皎皎的话。
她当即骇得跪下去,忙磕头请罪,“皇后娘娘,郡主童言无忌,皇后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记忆中的苏皇后,从来都是温和的人,眉眼秀美,包容而怜悯。
她谁都没怪罪,搂紧何皎皎,红着眼在笑。
她用力抚着她小小脊背,仰头看向别处,呼吸缓慢而沉重,半晌什么话都未曾说出口。
何皎皎看苏皇后艰难忍泪的模样,“哇”地一瘪嘴,伤心地大声哭了出来。
她不想他死。
雪蕊焦急地想要上前抱她走,苏皇后示意她起身退下,又笑着来哄何皎皎:“好了,好了,没事了。”
“哭出来就好了。”
没哄住,何皎皎记得最后,苏皇后搂紧她,和她一起小声啜泣了许久。
她说哭出来就好了,何皎皎真把她娘的声音从脑子里哭出去了,再也不去想,权当自己忘光了。
过了十来天,凌昭也好了。
他从偏院搬进偏殿,何皎皎可以去看他了。
他虚弱的睡着,宫婢搬来个小凳子。
她乖乖坐在凌昭床塌前等,等他一醒,对他笑了笑:“我找到你了。”
凌昭揉揉眼睛,先露出点儿呆傻的神情,随即仿佛受到惊吓般,他掀开被子蹿下床,光脚丫子一溜烟儿跑到了外头去了。
何皎皎无措地愣在原地,听他喊了一路:“母后、老祖宗,她好了,她是不是好了?!”
后来,何皎皎在慈宁宫正式与皇子公主们相见。
温荣大姐姐送了她一支绢花金簪,摸了摸她的脸,喊她:“妹妹。”
凌行止送她一块玉雕兔子的小摆件,揉了揉她的发髻,也喊她:“妹妹。”
轮到凌昭了。
他送的是一只会自己在地上乱扑腾的木头机关鸟,难得老实地跟着喊:“妹妹。”
他马上挨了太后打。
老人家巴掌轻轻拍到他背上,语气严厉,故意逗他呢:“不是妹妹,你不许叫妹妹。”
他们唯独不许凌昭喊何皎皎妹妹,他满脸不服,最后给气哭了:“凭什么啊?!”
惹得满屋的大人们都笑起来。
等他们年纪大一点儿,凌昭搬出慈宁宫,雪蕊知道了太后与苏皇后的打算。
她起初可嫌弃凌昭了,她那时远没有现在稳重,私底下在何皎皎面前哭了好几回,“小姐,您……您要是不愿意的话,奴婢拼死也要带您回裕阳去。”
何皎皎半知半解,只装傻哄雪蕊别哭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裕阳去。
她也一直没好意思跟雪蕊承认。
她觉得,挺好的呀。
“叩——”
雕花窗蓦地磕出一声闷响,轻浅的梅花冷香唤地何皎皎掀开了眼。
她从梦中醒来,滚下一滴泪。
燕东篱身姿毓琇,立在窗边唤她:“殿下,大夫说你身子没有大碍了,明日我们便启程了?”
何皎皎便了偏头,从说出要把眼睛还给他的话后,她再没有理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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