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夜色静谧, 大盛月华下, 何皎皎背脊生寒, 甚至不敢往周边乱看,“凌昭,怎么办?”
她强作镇定,却找不到主心骨。
偏偏,在他们以为能就此安定下来的时候出了事。
三伏天的夜,怎么还这般冷。
凌昭微微俯身,替她挡了些冷风,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不管如何,先跑了再说。
凌昭思忖少许,补充道:“就我们两个走。”
“那三娘她们……”
何皎皎咬住唇,没把话问出来。
眼下情况不明,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想了想,“我们先去找间客栈,等天亮再走罢,万一有人跟着,好趁人多混出城去?”
少年神情凝重,顿了半息,点头应了:“也好。”
他早把莲花镇地形摸熟了,驾车带着一行人往离得最近的客栈赶去。
何皎皎坐进车厢,三娘忧虑地问:“娘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几个小丫头挤成一团,她们今日吓得够呛,眼里都还含着泪。
何皎皎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垂眸不语一路。
她打算等到了客栈,将身契给三娘她们,再补些钱财,各自听天由命吧。
孰料。
马车刚在客栈门口停下,凌昭还坐在车前室,大堂里的掌柜一见来人,直朝他摆手,“诶,客官留步,劳烦您嘞,小店今日客满,住不了店了。”
凌昭这暴脾气,马鞭往地上一摔,炸开雷鸣翁响,“你怎知爷来住店?”
那掌柜脸上慌乱一瞬,当即恢复如常,“小的琢磨,这个时辰,多是来住店的,不过您这会儿打尖儿的话,也不成了。”
他陪笑道:“咱灶上熄火,厨子睡了,小门小店,您体谅体谅,别处去吧。”
“你个开酒楼客栈的晚上熄灶?你把爷当……”
少年心中恶气横生,本欲下车要逮了那掌柜,非得从他嘴里问出实话来不可。
何皎皎听到外边官司,打起帘子喊:“凌昭,去别家看看?”
少女眸中哀求。
他们……究竟遇到什么了?
凌昭瞬息间得失计较,身形顿住,有了决断。
不能再等了。
他随即抽出腰间短刀,雪亮一扬。
飞快斩断系上车壁的绳索,凌昭翻身上了马,俯身展臂来拽何皎皎:“我们现在就走。”
何皎皎急乱,竟是退回车厢里去,“等一下。”
幸好她路上嫌金子沉,早换成了银票。
行礼也都收拾好了的,她捞过放着随身细软的小包袱,把在打瞌睡的两只猫全搂进怀里。
“娘子?!”
何皎皎不敢再看三娘和小丫头们,她在车厢门口略作停顿,愧疚道:“三娘,你们的身契都在最底下的盒子里,左边是个暗格,还有些银票银子,都留给你们了。”
“咱们就此别过吧。”
跟着他们,说不定更危险些。
“何皎皎。”
凌昭长臂一展,便连人带猫一起捞上马背,一抖僵绳,纵马急驰远去了。
月弦一线如钩,弯在墨黑夜幕上,阴冷注视。
“抓紧点儿。”
没来得及装上马鞍,马背上坐不太稳,凌昭腾出一只手来护在她腰间,叮嘱了一句。
何皎皎且护着绒绒和白猫,猫惊醒了,猫什么都不知道。
绒绒一睁眼看见自己和死对头脸贴脸,一爪子挥过去,和白猫在何皎皎怀里互蹬了起来。
但没占着便宜,绒绒又叫着用力挣扎要钻出去。
“绒绒!”
何皎皎焦急出声,却见绒绒钻出她怀里,稳稳踩着她肩头,跃到凌昭肩膀上趴着去了。
冷汗滚下额头,凌昭扬了扬唇,苦中作乐一笑:“这小畜生。”
笑声凝重。
“什么人?!今晚上不许出城了,下马!”
很快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兵正拖来尖刺路障。
再晚片刻,要封城了。
是想把他们困在莲花镇里头?
凌昭隐隐些许猜测,依旧迷雾障目。
把他们困莲花镇里,买的宅子不卖了,租的院子不租了,连客栈都不接……
究竟是谁,图谋什么?
但他与何皎皎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何皎皎,抓紧。”
凌昭再喊了声,用力扬鞭抽翻一拦路兵卒,却把缰绳递到何皎皎手里,“你来,直接冲出去。”
何皎皎虽不解,接过握紧,照做了。
“驾!”
随她抖绳一声清喝出,身后蓦地一轻。
凌昭勾紧马肚子长身斜下去,霎时夺下一士兵腰间长刀,惨叫应声而起,空中荡开血腥气。
“谁再追上来,死。”
他回身坐稳,扬刀厉声。
何皎皎不敢往后看,城楼桥洞火把跳跃,马蹄飞扬,迅疾掠风,载着他二人奔出城门口。
守城的人应是普通衙役,凌昭出手狠辣,吓得他们慌乱不堪,没有追上来。
“喵!喵!”
绒绒方才差点儿让凌昭甩出去,此刻扒住他肩头大声骂人。
何皎皎稍安下心,余光往后,瞥见凌昭手中利刀上的血迹,月光照刀身雪亮,映出身后城楼上,耸立起道道人形黑影。
她回了头,额发风往后挟去,少女杏眸微怔。
弦月如同一只眯起的细长眼睛,高悬夜空,万物在它的窥伺中无所遁形。
“哗—”
“哗啦——”
莲花镇矮小的城楼上,笔直站立数十名欣长黑衣之人,手持利刃淬寒芒。
他们绷身跃下城墙,如同离弦利箭朝他们的方向奔袭。
“哗啦——”
暗夜中锁链抖动声响似无处不在,令人无端胆寒。
他们追了上来。
何皎皎认得这锁链声。
是隶属于齐周皇室,直接听命历任皇帝的死士们。
“别怕。”
凌昭摸了摸她的脸,少年掌心滚烫,缓解了她面上僵冷。
可何皎皎喉咙发紧,心跳愈重,说不出来话。
他们,难道要赶尽杀绝?
便听风声急袭,咻咻数声锐响破空,月色盛亮下山林荒芜,马蹄踏地急乱,银亮闪现。
“铮——”
“哗啦——”
黑暗中人影蹿动,数不清的飞索袭来,凌昭举刀去挡。
铁器凛空相撞,飞溅火花,银白光芒如蛇如闪电,利刃铮然声登时如疾风骤雨,密集狂乱。
锁链声近在咫尺,响在何皎皎耳边。
马已脱了缰,速度越来越快。
眼前光芒乍现,何皎皎眼睫一颤,头脑空白中,横生惧意。
他们,竟然如此手段,为何不对马下手。
到底……?
此时,耳边闷响,猫叫声惊起。
绒绒掉了下去。
而何皎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脸上飞溅点点腥热。
凌昭举臂挡在她一侧上方,何皎皎抬眸望,系着三角刃头的铁锁穿透他手腕,衣袖登时大片湿漉。
电光火石之间,凌昭臂上肌肉绷紧,将铁锁反往手上缠紧一圈,借着马匹急驰奔力,将铁锁那头隐身黑暗的死士拖拽了出来。
可是,“哗啦——”
他一分神,其它暗卫攻势越猛,便觉脖颈上一紧,玄铁制的锁链飞缠住他脖子勒紧。
凌昭抬手去扯,说时迟那时快,他另一手臂也教那阴魂不散的锁链缠住。
“凌昭!”
一弯银钩勾住他肩膀,锋利尖端刺破少年血肉,浓厚血腥味儿中,凌昭被扯下马背。
看何皎皎面无血色要来拉他,坠地前凌昭用尽力气摸到腰间的短刀,狠狠扎向马臀。
“何皎皎,你先走!”
生死较量,他更敏锐,沙哑呕声。
是冲他来的。
那……至少让她先走。
天上云遮了月,光线暗淡。
四处黑影鬼魅涌现,他们的猫不知蹿到何处,凄厉的叫声瘆人,犹如婴孩啼哭。
马匹受惊失控,骤然加速的失力让何皎皎下意识搂紧马脖子,她伏在马背上往后看,却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响起低喝厮杀声,逐渐远去。
马不再听人使唤,不肯停下来,风声呼啸。
何皎皎咬破口中腔壁,心下一狠,侧身翻了下来。
她落地掼出去,顺着山坡往下滚,重重撞到树干方停下,已是头晕眼花。
她忍着浑身散架的痛楚起身,来不及缓一缓,揪住坡上的野草往上爬。
何皎皎不走。
死士们没有来追她,为什么?
她从里到外被浓稠不散的绝望笼罩。
究竟为什么?
何皎皎心中横起一股尖锐的戾气,口中血味腥甜,抹黑寻着声音往回走。
她要知道为什么,就算是死,她也要和凌昭死在一起。
何皎皎一瘸一拐小跑起来。
凛冽喝斥声逐渐近了。
夜风薄凉,却忽地吹来一道冷漠男人声音:“您不走么?”
身前挡来一道高挑人影,天上风吹云移,露出那只月作的长眼,月华亮了。
一名死士拦住何皎皎去路,兜帽挡住他上半张脸,“您不走么?”
他下巴惨白,唇一张一合,语气呆滞地重复问道。
何皎皎头皮发麻,骇得后退数步,目光一抬,那股绝望和戾气刺破心腔,到达了顶点。
她绕过死士朝前迈出脚步,不管不顾跑了过去。
然而,死士没有拦她。
可处处诡异的事态,阻挡不了何皎皎的步伐了。
月光照亮山林草地,溅满血色艳红,横倒数具黑衣死士的尸身。
遭围攻的凌昭发髻散开,一身血痕污,看到少女奔来时身形一滞,腰侧便结结实实挨了死士一刀。
他喊,“何皎皎,你干什么!”
死士们人多势众,杀招毕现,数人佯攻,一人横刀劈过凌昭膝弯,他猛地单膝跪下,举剑击退砍向脖颈的刀。
他也发现了。
死士们没有拦何皎皎,更没有向她出手。
少年从逼来锋刃的空隙间递出目光,他披头散发,双眼赤红,“不是让你走?!”
呼啸一刀劈过他背脊,少女悲恫呼唤惊飞林鸟,“凌昭!”
眼看又是一刀将要斩下。
他们难道真要杀了他?
何皎皎双腿发软,几乎连滚带爬,撞开那扬刀死士,挡在凌昭前面。
“何皎皎!”
风止,刀停在她面门三寸前,肩膀被占满血的手扣住,凌昭已快站不起来了,还在把何皎皎往他身后扯。
何皎皎便回了头,扎进他怀里,搂住他肩膀不放。
死士只对凌昭下了狠手他们不动她,也不管她。
那遑论他们究竟是何目的,何皎皎都不会放开凌昭的。
少女身躯单薄,在他怀里颤,凌昭扯不开他,他被穿透手腕的右手完全没了知觉,左手握刀脱力,拉不开她。
视线阵阵发黑,他竭力扫过在场所有死士,气弱游丝:“谁派你们来的?”
十六名死士,现下只剩九个人,他们下死手,凌昭难道不是刀刀见血。
而何皎皎一闯入占据,余下的死士们却是纷纷收了兵器,沉默地弯腰,将同伴的尸身抗上肩。
做完这一切,一死士走到他们面前,抱拳对二人一拜,“得罪了,殿下。”
兜帽遮掩他们脸上神情,语气都是枯井般无波无澜,让人无法窥得一丝异样情绪。
一拜后,死士们转身离去,眨眼与山林夜色相融。
走了?
何皎皎怔怔抬头,凌昭手撑了地,肩身摇晃着想要站起来,“我、我们也快、快……”
他没能站起来。
一句话未说完,凌昭朝何皎皎倒来。
他一番死战,身上多处致命的伤,意识全无昏了过去。
何皎皎搀住他,整个肩膀转瞬被他身上流来的血打湿。
她用肩膀顶住凌昭,好几次尝试扶他站起来,都失败了。
她跌坐于地,凌昭倒在她怀里。
浓厚不散的血腥气冲得何皎皎脑中浑噩,恍惚一阵,凝望少年虚弱面色。
山林虫鸣细碎,夜风徐徐,凉入骨。
何皎皎愣怔片刻,猛地摇头。
凌昭的伤……血再这么流下去,他会死的。
可何皎皎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能把他掺起来,带他去医馆的力气。
为什么?
明明今天白日,不过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满心欢心,等着搬新家,办喜事了。
何皎皎背脊又一次让少年压塌,她几乎跪了下去,眼泪砸下去打湿地面。
“哈……”
少女颤着肩膀,落着泪,却是颤出一声笑,声音低得变了调儿,似哭非笑。
何皎皎只笑了一声,抹掉眼泪止住了笑,再一次去搀凌昭起来。
“凌昭,没事,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她不晓得这话到底谁给谁听,但何皎皎明白,从未这般清醒过。
压垮她的不是凌昭,是由别人给他们的苦难。
凭什么?
何皎皎不甘心。
大抵靠着这股不甘心,何皎皎憋着一口气,肩膀终于撑着凌昭站稳了。
她还是直不起腰,艰难抬头分辨了方向,半背半拖地,缓慢沉重带着少年往前走去。
莲花镇不能回了,云州繁华,周边一带村落和镇子不少,她记得莲花镇数里外就又有一个小镇。
没事的,她不会放下凌昭的。
“喵呜~”
树后一声猫叫。
何皎皎抬眼看到一抹雪白,她脚步不停,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无瑕顾及,不知何时跑丢的白猫,蹭着树根朝她叫唤。
“咪咪咪咪,过来,跟着姐姐走好不好?”
何皎皎气喘不匀,话说得短促,哄猫跟上来。
她大半边身子撑着凌昭,被压得抬不起头,视线困在鞋尖儿前一点儿地。
不知是泪是汗,大颗大颗滴落到脚边,何皎皎一声一声喊着咪咪,眼前模糊,很快脚尖都看不清了。
她不知道猫会不会跟上来,她怕它丢了,她没办法。
“喵唔~”
脚后跟重了重,是猫脚步轻快地过来,蹭她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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