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出京城的禁军成了苏家军,对外号称足有二十万, 为得“清君侧, 诛妖后”。
同月底,妖后乱朝流言四起, 京中已是压不住了。大小城门设防戒严,随处可见披挂齐全的兵将往来,一时百姓惶恐, 人人自危。
陪着何皎皎过了她十八岁生辰后, 凌昭在四月初接了苏皇后诏令, 出兵前往西南,业城伏诛叛将苏长宁。
可他做的副将。
苏盛延是平叛的大将军。
军中和朝堂上,遭了苏皇后一番清洗, 她才各方调派出八万兵马,合凌昭沧州四万余驻军, 十二万大军开拔。
凌昭离京前三天, 雪蕊带着迢迢还有他们的猫, 在苏长宁留下的暗线里, 逃出京城。
凌昭出城后不到一炷香, 荣亲王府便被苏皇后派的大批侍卫包围,半个时辰后,通往小院的密道也被堵了。
苏皇后没动何皎皎,看守住她而已。
何皎皎不急不躁,成天守在佛堂里焚香念经,听不到外头太多消息,日子竟然过得清净。
十来天的,她会收一封快马带回来的家书,在宫里头过了一道才到何皎皎手里。
何皎皎看过就算,从不往心里去。
五月底,又出了流言,说什么荣亲王降了苏家叛军,却转头高斥苏皇后专政,同苏长宁联手反攻向朝廷兵马。
宫里头没有动静,何皎皎仍然安稳在荣亲王府念佛。
因为凌昭作的一个两头骗。
骗苏盛延里应外合,诱苏长宁螳螂捕蝉。
匡扶皇室,肃清妖后的头阵苏长宁已经打出来,他该死了,苏盛延也不能再活下去。
六月中旬,苏长宁的死讯传回京城,王府管事出门采买回来,脸上带出点儿喜色,说叛将身死,余下残兵溃不成军,街上防卫松动了些,王爷快回来了罢。
何皎皎弯了弯唇,没接话。
七月初,一年三伏,能热得人晕头转向的日子。
守了王府数月的侍卫,在仆从惊慌声中冲了进来,踹开佛堂大门。
铜炉中的线香猩红跳动,让带起的凛风扑灭,烟四散。
何皎皎坐在蒲团上抬眸,领头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苏皇后。
妇人压不住呼吸急乱,钗环乱摇,咬着牙朝她笑,“真是长本事了啊,你们何时跟苏长宁搅合到一起的?”
苏长宁死了,可何皎皎跟凌昭到底棋差一招,苏盛延领着不到四万兵马逃回来了,还未过湘江,消息已经传给了苏皇后。
苏家的残兵溃将,也足有八万人,苏长宁的死算在苏盛延头上,有苏长宁生前的引见合谋,尽数投在了凌昭旗下。
凌昭是正统的皇嗣,在业城大旗一拉,如今他兵强马壮,西南有地有粮,各路宗亲也纷纷俯首。
虽他伏击苏盛延失败,不过月满盈亏,比何皎皎预想中凶险情形,要顺利许多了。
凌昭马不停歇,已分兵二路,向京城打来。
“善祥,可你还在我手上啊。”
苏皇后长出一口郁气,收敛住几分气急败坏,一步一步逼近,“他连你都不顾及了吗?”
何皎皎端坐蒲团,神龛下捻动佛珠,缓缓对上妇人暗色翻涌的眸。
她笑得淡然,“您这一生,辱父、背兄、囚夫、弃子,您何等的魄力?”
“您也说了,凌昭是您亲生的,他身上流着您的血,自是像您的。又怎会在江山大位前,让我绊住脚?”
苏皇后站到她身前,何皎皎脸颊一疼,让妇人掐住下巴,她笑意轻慢,“说得真好。”
“妖后苏氏,妄图以一介女流之身染指皇位,这话,也是你教给十三的?”
尖锐的指甲刺进肉里,何皎皎仰着头,吃痛不语,也不肯退让。
僵持半晌,苏皇后甩开了手,她忽地一笑,“对了,慈宁宫那老东西快不行了,你还不知道吧?”
何皎皎肩膀一颤,骤然间脸色苍白。
她触到苏皇后眼中的漠然,强定住心神,声音却也乱了,“您…”
她缓了缓,“您不是这样不体面的人。”
苏皇后笑而不语,什么都没再说,抚了抚袖摆,恢复从容端庄,转身离去。
何皎皎攥紧手,咬要下唇出了血,才忍住没有扑过去拦住苏皇后。
苏皇后的确不是个不体面的人,哪怕她下手再狠,嘴上说出来,也是好听的。
何皎皎仍是被关在荣亲王府,日常供应也未曾削减。
甚至半个月后,太后的丧仪,苏皇后都派了来支会何皎皎,让她进宫吊唁。
何皎皎只是,没有见到老人最后一面而已。
苏皇后诸事应接不暇,太后丧事办得简易。
灵堂苏槁,何皎皎在钉死的棺材前从天亮跪到天黑,苏皇后抽空来露了个脸,何皎皎便又跪到她面前。
她披着丧服,哭不出来,神情麻木给苏皇后磕了一个头,“让我给老祖宗抚灵抬棺。”
京城里已经没有宗亲了,连能给太后送终的人都没有。
苏皇后人前落了几滴泪,摆着哀伤的面孔叹息,扶何皎皎起来。
她说:“好孩子,知道你伤心,也不能说糊涂话啊。”
妇人敛眉低目,似苦口婆心,在教不懂事的小辈守规矩,“天底下哪有女人给亲长抚灵抬棺的,晦气啊。”
何皎皎咬紧了牙。
她先前拿去讨伐苏皇后的说辞,让苏皇后换了样子刺回到她身上,她只能受着。
何皎皎跪着不起,苏皇后让人将她带进了坤宁宫偏殿,后头灵堂也不让她去了。
苏皇后在得知凌昭起兵,早想将何皎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先前不过憋着要出一口气。
杀人诛心,她最懂怎么软刀子割肉。
太后棺材抬出宫门的当天晚上,何皎皎盘腿坐在榻上,不停歇地念着无量寿经。
如是我闻,如是之法。
一遍又一遍。
窗棂忽地“吱呀”一声斜开,夜风凉意袭卷,烛火跳跃,明安之间,何皎皎指尖刺痛,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滚珠儿声。
她手里佛珠断开了,色泽温润的上好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何皎皎盯着佛珠滚到看不见的阴暗角落中,整个人愣了许久,肩膀陡然往下一塌,人倒在榻上痛哭呜咽起来。
是她对不起老人家。
她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太后。
哭到最后,何皎皎双眼红肿,身心俱疲,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阳光明媚,和煦微风送花香,是一派春日大好的慈宁宫,她见着了太后。
她以为老人是来骂她的,先流了泪,结果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太后轻拍着她背脊哄她,慈祥宁静:“哎呦,这孩子,不让你睡懒觉怎么还哭了?”
“今儿天气可好了,快起身了,待会儿和小十三出去玩去。”
何皎皎发现,她原是回到了儿时,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她乖乖跟着太后起身了,没一会儿,凌行止领着一大串弟弟们来给老祖宗请安。
还没见完礼,凌昭去缠他二哥,要二哥带他去大营看舅舅们练兵。
凌行止屈指敲了凌昭脑袋一个爆栗,抬手朝何皎皎抛来一物。
何皎皎两只手接住,惊喜地看见是只白玉雕的小兔子。
那兔子却忽然开口说了话,“凌昭是天下第一的大傻蛋!”
玉雕的兔子怎会说话呢?
何皎皎的梦一下醒了,窗边泛白,天未亮,她不知不觉梦里也在流泪,泪湿透枕面。
半晌,她缓慢地撑着手臂坐起来,一点点擦干净泪。
梦只是梦,回不去了,何皎皎要面对的是至亲分离,手足相残。
但她要和凌昭,做最后的赢家。
被关在坤宁宫,何皎皎偶尔能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流言。
比如说朝上无故缺席的官员、趁夜逃离京城的权贵越来越多了。
苏皇后铁血手腕,都拦不住小宫婢满脸惊恐的嚼舌根,她们说:“荣亲王要打回京城了!”
可何皎皎等啊等,等到十月底,雪满枝头,又是一年寒冬至,她没等到凌昭打过来。
荣亲王的大军停在沧州,湘江如同一道天堑,苏皇后从塞北调回数万守军,拉起了防线。
两方各有输赢,僵持不下。
何皎皎不急,她等得起。
然而。
十一月初二,己丑月,甲午日,大寒。
塞北一封急报,随着一场凛冽异常的风雪来袭。
送信的小兵身上贯穿数支断箭,在城门坠了马,将满是血迹的信交给城门将士后,便双目大睁地咽了气。
北梁看齐周分裂割据一年之久,盯准时机挥兵二十万南下,已攻破了裕阳城,裕阳守将赵玄通被斩首示众。
塞北五洲一线全部沦陷,北梁大军…直朝京城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何皎皎再一次扯断了佛珠。
她恍然出了门,仰头望着屋檐积雪,灰暗天穹,她一阵放声大笑。
何皎皎笑出了眼泪。
他们争来斗去,到头看来,都要一败涂地了。
何皎皎被宫婢拖回了屋里,她怔怔盯住屋顶房梁,鬼使神差想起了她娘。
她想,当初,裕阳前后遭困,屋子里摆着她父兄三具尸身,她娘…究竟是怀着怎么的心,往她脖颈上套绳子呢?
何皎皎想不通,不想了,日子照样能过。
初九,寒夜,何皎皎被头皮上的疼痛惊醒,她睁开眼,看见一个神情急慌的禁军拽着她长发,将她拖下了床。
禁军喊:“快些起来!”
何皎皎摔到地上,四处都是奔逃哭喊之声,远方有悠长号角声荡开。
她被禁军粗暴地拽过胳膊,拉出了偏殿,远方近处浓烟火光,大批黑甲兵将列队坤宁宫前。
为首的苏皇后身披暗色斗篷,她看了何皎皎一眼,硬梆梆吐出两个字,“走吧。”
号角声不断。
何皎皎听出来了,那是北梁的军号。
哈哈…北梁势如破竹,军临城下,要杀进来了。
他们不是走,是要弃城而逃。
苏皇后逃亡之际带走何皎皎,可能觉得她还有用。
何皎皎仅着单薄的里衣,寒风中瑟缩了一下。
迎面扑来的风重了些,苏盛延甩来件大氅给她,他向来话少,“走。”
何皎皎裹住大氅,她垂眸不语,乖乖低头跟在苏皇后身边,和他们走。
大雪纷纷扬扬,宫里头彻底乱了套,宫人们奔逃,胆大的到处争抢财物,机灵的看见他们一行,扑过来想要哀求苏皇后带他们一起走。
“皇后娘娘……”
话未出口,让苏盛延抽刀砍了,血飞溅到何皎皎脸上。
她不动声色擦了,赤脚踩过血渍,一行人脚步都未停顿半分。
他们从金銮殿前经过,何皎皎猜测苏盛延应是停了兵在真武门前接应。
她面上冷静,心中却是千回百转百转,思绪难定。
苏盛延本在湘江前跟凌昭对阵,是得知北梁破城后赶回来的,他带了多少兵回来?
不对,如果他从湘江撤兵回来,现在应带兵守城才对,难道要将国都拱手让给北梁人?
而且湘江一撤军,凌昭也该紧随其后。
何皎皎在想,她跟着他们,要如何中脱身?
前方陡然传来利刃破空之声,金銮殿拐角忽然涌出大批人马。
苏盛延护在苏皇后身侧,他的人护卫上前,登时喊杀震天。
人慌马乱中,何皎皎被撞得往后退去,火把昏昏暗光,风雪扑乱额发,她抬头望见北梁军的绒毡帽。
太快了。
北梁一队先锋,已杀进皇城,将他们挡个正着。
“善祥!”
苏皇后伸手来捉何皎皎,何皎皎下意识往后躲开,她一咬牙,转身朝相反的地方狂奔而去。
前边过不去了,他们也没有后路,但何皎皎不想坐以待毙。
“捉住她!”
苏皇后离她最近,喊出一声后急跨出数步来拽她。
她还指望着逃出去后,用何皎皎来威胁凌昭,怎肯让她走。
一方却听呼啸一声锐响,一只流矢掠风,越过何皎皎钉在苏皇后脚边。
苏皇后僵了僵,随后眺目一笑,“十三回来了呀。”
身后苏盛延带人与北梁人拼杀,何皎皎脚步不停,寒风耳边嚎啕,吹得她也落了泪。
金鸾殿前的蟠龙柱广场上,一匹黝黑骏马雪下扬蹄,马背上年轻的将军刚负了长弓。
他掠马提枪,银枪雪亮,两侧众骑兵杀了出来,搅得战局越发的乱。
眨眼间,凌昭寻着空隙纵马到了何皎皎身前。
他未勒停马匹,俯身展臂将她带上马后,不多做停留,一抖缰绳掉头便走。
不然,等北梁主力彻底围住皇城,他们就走不了了。
苏盛延没有撤兵,凌昭的大部分兵马过不了湘江,大军开拨再快也要十来天才赶得回来。
他干脆带了三百轻骑兵孤身犯险,日夜兼程赶回来,只求能带走何皎皎。
此刻她进了他怀里,凌昭仍旧没有实感,绷着脸不言不语,神情凝重。
他肩甲上血迹干涸,他是硬杀进的重围,此刻又要杀出去。
马蹄声杂乱,凌昭带来的人纷纷从混战里撤了出来,拱卫在他们身侧,一人打马过来,“报,我们刚又折了九人。”
“现拢共剩一百二十一人,进城的路估计都让北梁人堵死了,往哪儿走?”
他冰冷的声音夹着一丝不耐烦,落到何皎皎身上的目光,很不友善。
来时的路上,凌昭让这人骂了很多次,他问他,是不是真要为一个女人送了命。
北梁大军压境,苏皇后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们本可稳在沧州,慢慢等北梁人耗死苏盛延。
凌昭轻骑入敌围,简直疯了。
何皎皎不解其意,埋进凌昭怀里,搂住他的腰。
他两又是一次久别重逢,然情势危急,前路茫茫,哪有互诉衷肠的时间。
何皎皎浑身冰冷,甚至半点喜悦都曾未有,只能抱紧了他,遣眷且茫然地唤,“凌昭。”
“滚一边儿去,哪儿来的往哪儿走。”
凌昭却她那一声逗笑了,撵走了那人,低头蹭了蹭何皎皎发顶,笑声低而郑重。
他说:“何皎皎,反正我这辈子是要和你死在一起的。”
何皎皎嫌这话晦气,拧了他一把。
她心里却不禁得疲倦地想,也行,就这样吧。
要离开广场时,何皎皎回了头。
传过来的兵戈之声逐渐微弱,苏皇后一行人已被围困进金銮殿。
风雪遮人耳目,何皎皎隐隐看见,堵在门口挡住北梁人的,仅剩一个高大的身影,应是苏盛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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