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叫喊就这样堵在喉咙里。
无人听,他自然也不会再叫了。
锁链搅动小道士的血肉,摩挲着他的骨。那么多的血顺着链条汩汩而下,几点血星溅上他眉间,很快又随着汗珠一道淌入衣领。
他不再去望江岚影,只垂着头,看着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脚面上砸。
是汗,是血,是泪,他也不得分明。
.
整治完小道士,“贼眉”拾起地上的绛衣,颇殷勤地献到江岚影跟前。
哪曾想江岚影看都没看一眼,就借着他的手,点了把业火。
火焰腾起的瞬间,“贼眉”人都吓飞了。他一边飞,一边还不忘撤手――
起火的绛衣落到地上,很快就烧成一撮黑灰。
“贼眉”盯着黑灰,魂都还没收回来,就很是果断地给了自己一嘴巴。
裴临听见巴掌声,往那边望了一眼。接着,他收回目光,继续看着脚下被炸毁的阵眼。
片刻之后,他抬眸,看向江岚影。
“绛衣无罪。”
“慈悲是罪。”
江岚影没抬眼。
烧件外袍,就当是警醒。
警醒她不要忘了上辈子是如何命丧黄泉。
裴临发现江岚影始终盯着阵眼中的一个点,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那个点没什么好看的,这阵眼被毁得彻底,通往下一处阵眼的光路没有出现,也再也不会出现。
“尊主,我们接下来……”
“同本座走。”
江岚影抬眼,径直往禹门处迈步。
以裴临为首的众修连忙跟上。
“鼠眼”拽了下手中锁链,将锁链那端的小道士拽得一个踉跄。
“走!”
“鼠眼”喝令。
.
影宫之外是那栋小楼,出了小楼,就回到了露天的废墟里。
昏黄的霞光倾泻而下,为断壁残垣镀上一层易逝的碎金。
“鼠眼”用那条穿骨的锁链牵着小道士,江岚影走在前边,总能听到锁链碰撞的“叮铃叮铃”的响。
“尊主……尊主!”
裴临猛地拔高声量。
江岚影心不在焉:“讲。”
裴临:……
他不是刚讲完?
但他观察着江岚影的表情,知道她被什么事牵去了心绪,定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于是,他将话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
“属下有一事不解。此前在第一处阵眼前,那居心不良的药引究竟是如何入阵的?是应了尊主的召唤,还是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江岚影听着,眯起眼:
裴临向来敏锐,即使这后边接连发生了那么多插曲,但他还是能一举抓住事情的核心。
“他有些伎俩。”
江岚影说,“不过,他能跟到这里,到底是因为本座留他有用。”
换言之,她不在乎小道士入阵的意图,也不在乎小道士是否有害她之心。因为她的修为全然凌驾于小道士之上,她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是。”
裴临颔首,“属下多虑。”
江岚影没再应他,只踩着脚下庞大的影,率先步入面前的建筑中。
这建筑整体呈正圆形,无顶,四周围有一圈一丈多高的环形石墙,看上去像是座森严的演武场。
演武场营建得扎实,所以高墙屹立不倒,然而墙身早已伤痕累累――
六百年来风雨的磨蚀只能造出些微不足道的小裂纹,其上更多的是深坑、刀痕以及沁入石面剥离不开的血迹。
东南侧的石墙甚至直接被推倒半面,不规则的断处被火舌舔舐得发焦发黑;碎石嶙峋的地面上,数百年来都没再生出一根草。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石墙下的最后一场演武,是一场改天换地的屠戮。
裴临知道:
在江岚影继任魔尊之前,旧魔窟与仙家一样,奉行弟子制。这演武场,大概就是从前供弟子们历练切磋之地。
与仙家弟子的小打小闹不同,魔修弟子的演武,更像是一场游戏人命的狂欢。
大魔修们在演武场里放下刀山火海,驱赶着年幼的孩子们进入;孩子们刚刚从影宫里出来,还以为是大难不死,谁知道转眼就被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凄厉的惨叫声日日夜夜回荡于演武场上空,说到底,这一切还是由江岚影亲手终结。
据传,当年她就是在这里刑杀了老魔尊和他的部下;业火也是从这里蔓延开去,直至烧遍整座旧城。
故地重临,江岚影并没有表现得与旁人不同。
她神色浅淡,就像是初次到此。
裴临回身,往人群中望了一眼;“贼眉”当即出列,四处摸索排查――
入阵之前,裴临就曾特意叮嘱他,说这废墟中有个旧演武场,关窍颇多,是大凶大煞之地,要他千万留心。
“贼眉”领命的时候还蛮愁的,结果没过一会儿,就抱着一堆断箭杆,眉开眼笑地跑了回来:
“裴临大人,您说得不错,此地确有许多暗招。但有人替咱们先趟过了,就在一月之前。”
一月之前。
他这样一说,所有人都懂了――
是那群臭神仙进来布阵眼时,中了这演武场的暗招。
真是好生解气。
“想来,景曜是看中了此地阴邪,才将这里选作其中一处阵眼,意图绊住我等。没曾想,在绊住我等之前,他们自己先摔了个落花流水。”
裴临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没什么反应,只一步未停地向阵眼处走去。
“这叫什么?”
“鼠眼”捏过小道士的下巴,抵着他的脸笑,“偷鸡不成蚀把米!”
口水全落在小道士眉眼间。
小道士拼命想别过脸,奈何“鼠眼”捏得他生疼,最终也只是在下巴上留下了一道屈辱的掐痕。
江岚影听着这边的动静,没有回头。
她走到阵眼前,结印。
“尊主且慢!”
赶上来的裴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江岚影收住修为,垂眼。
若是换做旁人,此时早被业火烧成焦炭。
还好他是裴临。
“属下冒犯。”
裴临跟着她一道,看了看自己的手,然而并没有松开,“此类阵眼需按一定的顺序依次解开。然而上一处阵眼被毁,阵眼间的关联被打断,无法确定这处阵眼就是顺位第三。”
江岚影连解阵之法都精通,这些细枝末节自然也知晓,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不按顺序解,会如何?”
“尊主,这可是天界的阵法。按照他们的规矩解阵尚且困难重重,如果破了他们的规矩,他们必定不会让我等好过。”
“不好过……”
江岚影重复一遍,似乎是听进去了,“在击破这个阵眼之前,本座还有什么办法能确认它排序?”
裴临噎了一下,松开手,垂眸不语:
是的,他们没办法确认阵眼的顺序。
这一切都要怪那个狡诈的小道。
江岚影转回眼,果断结印塑碑、弹落业火,而后迅速将手掌往下一盖――
石碑破裂的一瞬间,整个演武场的地面也随之绽裂,像是悬崖又像是幽谷。
所有人都毫无准备地坠入黑暗,与此同时,裴临捂住了自己的乌鸦嘴。
这下真的不好过了。
第14章 重生第十四天
下坠停止时,众人所处的空间里有一些微弱的光。
小魔头们都摔得四仰八叉,唯有江岚影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身边是落地只晃了一下的裴临。
江岚影望着面前平直狭窄的甬道,甬道有些潮湿,每隔几步便钉着一盏豆大的烛火;借着烛火摇曳的微光,可以看到甬道两侧排满了囚笼。
在她熟悉环境时,裴临也正在四处扫量:
他仰头,望见三十三重虚幻塔影;他垂眸,看到三十三重业火炼狱。
“天罗地网……”
裴临喃喃着,“是……天牢。”
若论辨别仙法,江岚影当真比不上仙家出身的裴临。
“这是真的天牢?”
她问。
“不是,应该只是个拟造的幻境。”
裴临摸了摸囚笼的栏杆,“这幻境拟造得颇为真实,恐怕其中艰险也与真的天牢一般无二。”
他合上眼,背书似地:“天牢上有塔镇下有火烧,其间千万铱道刑罚一应俱全,是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始建以来,从未有神仙得以脱逃。”
“神仙逃脱不了,我们魔头没准可以。”
“贼眉”的手搭着“鼠眼”的肩,两人一起嘻嘻哈哈。
“规矩些,你们当这幻境是儿戏?”
裴临板起脸,“此后你们走的每一步都务必谨慎小心,一旦惹出祸端,格杀勿论。”
他语气颇重,众修连忙收起笑脸,点头应是。
在裴临规训手下的时候,江岚影已经百无禁忌地,沿着甬道走出一段路。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笑话。
.
然而几个时辰后,江岚影才发现那个“笑话”说的是她自己。
“告诉本座,这该死的幻境到底如何解?!”
第七十二次回到原点后,江岚影合上眼,用仅存的耐心问裴临。
裴临哪敢说话:
他都说了,这天牢神仙来了都走不出去,他如何会知道解法。
众修跟着江岚影,挨不着天雷、受不了地火,虽然暂时出不去,但也不见有多着急。
江岚影说“本座一把火烧了它”,他们就站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江岚影的业火熄了,他们也并不觉得有多气馁。
唯有裴临看出江岚影眸中的痛色:“尊主?”
江岚影强撑着精神,没有答话。
裴临看了她一阵,恍然了悟:
“鼠眼,带药引来。”
.
沿着这条甬道一直走,有一条右拐的分叉路,分叉路通往天牢的更深处――
那是原地待命的众修绝对看不见,也听不着的地方。
江岚影扯着锁链,拽得小道士一路踉踉跄跄地跟着她跑。
无数囚笼的影子在两侧飞掠而过,江岚影随便进了其中一间,一掌将小道士推倒在地,俯身压了上去。
小道士肩头的伤口还未好全,江岚影拉扯的力道太大,又将那可怜的口子扯得渗出血来。
小道士面红耳赤地仰躺在地,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眼泪总没完没了地落。
他抓着江岚影的衣袖:“我给你用,只是……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
“闭嘴。”
江岚影用手锁住小道士脆弱的颈项,迫使他仰起头来,“容不得你选。”
小道士眼中的水光在颤,似乎是在江岚影身后看到了什么叫他害怕的东西;他用手肘蹭着地面,试图逃离――
又被江岚影扯着锁链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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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这里,江岚影其实已经很累了。
在入阵之前,她刚刚旧伤发作淌了一夜的血,更不要说再早些时候与天界的争锋、中毒,和被虚影摇光砍出的伤。
入阵后,她每时每刻都活在旧日的梦魇里,她还要在梦魇里不断地破阵、破阵,要打起精神,要被小道士算计。
事实上,她已经挨不住了。
她自己意识不到,但她的身子已然到了承受的极限。
所以在这次解毒中,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人顺势枕在了小道士的胸膛上。
大魔头的脑袋枕下来的瞬间,小道士已经没有在哭了。
水声没有再响,锁链声也没有再响。
周遭安静得叫人不敢呼吸。
小道士的表情慢慢平复。
他不笑、不刻意做出那些或恐惧、或悲伤的灵动的表情时,那张脸其实颇为漠然,就像神龛里冷淡疏远的玉石造像。
他垂下眼,看着枕在他胸口的人。
少倾,他抽出手,抚上江岚影的后脑,指尖微微没入她的发间。
小道士不会同情大魔头,但帝君会疼惜他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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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江岚影意识到自己昏迷时,她立刻就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撑起身子,警惕地扫量四周。
她看到小道士的泪痕半干不干,还晶晶亮地挂在那里――
她想,她并没有晕倒太久。
小道士似乎被她弄得虚脱,她从他身上爬起来,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江岚影没管他,只转身,看到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的虚影。
虚影散发如瀑,身上只穿着一件中衣,中衣下露出一节手腕,手腕上套着沉重的石锁,石锁掩映中,依稀可见淤紫的伤痕。
他侧对着江岚影,盘坐着,在调息。
江岚影认得这个人。
她不用看他的脸,就能认出这个人。
可她还是迈了几步,转到虚影正面――
眼皮极薄,唇色苍白如未经上色的陶坯。
自然是摇光。
算算日子,如果小道士突发暴疾的那个雷雨天,摇光当真因落罪而受刑,那他如今确实应该在天牢里。
江岚影转过眼,看着一身狼狈的小道:
或许是因为这幻境中的囚笼,正巧对应着摇光的囚笼,而摇光的分神又正巧在此地出现,才致使幻境与现实产生了某种连接,从而将摇光在真实天牢中的状态,投映到了幻境天牢中。
既然是看得见摸不着的虚影,江岚影就没什么顾忌地凑近去观瞧――
原来他真的受了重刑。
江岚影越凑越近,近得呼吸全扑在虚影摇光的眉眼间,近得一垂眼就能看到虚影摇光伶仃的锁骨。
她对摇光的锁骨没什么兴趣,她盯着它,只想着如何落刀。
如果这是真的摇光就好了,他看上去那么虚弱,她现在就能杀了他。
江岚影借着那微敞的领子,将宿敌的弱点瞧了个遍。而后她一抬头,就发现虚影摇光不知何时睁了眼。
视线恰好与江岚影的目光平齐。
江岚影:……
虽然她知道面前的摇光只是个投影,他此时应该正看向笼外,而不是在看她,但她还是连退几步,避开了他的眼。
虚影摇光的视线果然没有随她移动。
他继续向笼外望了一阵,而后抬起手,结了几个印。
他结印的力道是有的,就是速度太慢,每换一个印,就要一动不动地定住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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