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受宠若惊,一时忘形:“有多旧?”
“废弃了六百余年。”
“可是这些岗哨看上去,不像有那么大的年岁……”
“那是本座为新金犀城营建的,不过,现在也已经废弃了。”
“为何?”
“有本座在,何需岗哨。”
小道士:……
行。
众修跟在后边听着,汗都快下来了:
他们何曾听过尊主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就连……
就连裴临大人也不能让尊主这样滔滔不绝。
他们看着裴临,看得心里发疼。
裴临大人离尊主小道那么近,虽然他现在背脊挺得很直,但要是待会他绷不住掉了眼泪,他们都不会嘲笑他的。
他真的太惨了。
可恨那小道还不知收敛:“我瞧这旧城颇好,魔尊大人为何还要重建一座?”
“旧城太小。”
“既然新址业已建成,魔尊大人为何不将旧城夷平?”
这一次,江岚影久久没有作答。
初秋的寒夜里,所有人都为魔尊的沉默起了一身战栗。
就在众修笃定江岚影不会再予以解释时,江岚影还是开口解释了一句:
“本座也曾想过夷平旧城,然而,兴许是死在这里的人太多了,随便敲下一块砖,就能掉下一截白骨。本座瞧着,也觉厌倦,不如作罢。”
她语气淡淡的,说的话半真半假,多半是在吓唬小朋友。
岂料不止小朋友害怕了,后边那一串魔头也害怕了:
他们都是在江岚影当上魔尊之后,才入的金犀城,有幸错过了新魔尊继位的尸山血海。
但他们还是能从长者口中听闻,江岚影颠覆魔窟的那日,一人一刀杀空了半座旧城,太阴山上下遍地业火,焦土寸寸掺着血。
最后那老魔尊的尸骨都没找到,有人说,他是被女魔头生啖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拆成了无数块,送去镇在了每一家仙门底下。
总之,乌鸦围着太阴山,足转了两百年才散。
夜风拂面,所有人都觉得凉意直钻骨头缝。
小道士被钻得难受,哆哆嗦嗦地去贴江岚影;众修也难受,但他们不敢贴尊主,只好去贴裴临。
突然被围的裴临:……
他想宰人。
.
引路的光最终停在一栋小楼前。
这栋小楼看上去平平无奇,与大阵入口处被夷平的那栋没什么两样,只是门前另外立着一道很显眼的石雕拱门,越过拱门往楼内看,可以直接看到那第二处阵眼。
这处阵眼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断剑冢,也没有任何凶招杀招――
然而江岚影却在石门前停下了。
裴临看出她心有顾忌。
“尊主。”
他挤开小道,“这禹门荒废已久,法力尽散。不过,以防万一,请让属下为您一试。”
江岚影没出声就是默认。
裴临欠身,径直穿过禹门,步入小楼,全程没有触发任何法阵。
他在楼中站定,转身来望江岚影。
江岚影短暂地与他目光相交,而后回眸看向众修。
众修头皮都麻了,连忙按下脑袋,往裴临那边跑;跑到最后,楼外只剩下江岚影共小道两人。
小道没那么害怕江岚影,江岚影也总是会为他破例――
她从不解释自己的命令,但到了小道这里,又习惯多解释一句:
“本座殿后。”
她看着小道,说。
小道很乖,虽然走得一步三回头的,但到底是进入了楼中。
连小道都可以顺利通过,这禹门恐怕真的没有什么玄机了。
江岚影垂着眼,大步向前。
众修目睹尊主走出一步、两步……走进禹门,然后――
消失不见。
刹时,禹门中涌下血幕,小楼深处传来万鬼齐哭。
第11章 重生第十一天
哭声在江岚影这儿听得最真切。
方才她一跨进禹门,就察觉到一股汹涌之力,于是下意识抬手去挡――
然而,等到放下手时,她发现自己还是中了招、被传送到这个漆黑的空间里。
她就知道。
她半跪在致密的黑暗里,并不着急起身。
在她的四周、头顶,似乎挤满了人……挤满了曾经是人的东西。
它们现在,不过是一抹游魂。
游魂们哭着尖叫着,在江岚影身边忽远忽近地飘。
吵得江岚影耳根生疼。
“闭嘴。”
她将手往地面一拍,业火拔地而起,瞬间以她为中心向外推去。
短暂的火光中,她瞥见一道虚影如长鞭般扫来,登时翻掌迎上,驱动业火――
然而业火没喊出来,反倒喊出来一片白光。
江岚影:……
又是这该死的“若比邻”。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揽过应召而来的小人儿,背身反手就是一掌。
嘭――
迎面袭来的威压散了,群鬼恸哭声也止了,游魂们重新躲回到角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有小道士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他缩在江岚影的臂弯里,人还懵着:“我……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言不合就到处闪现?
江岚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他自己造的孽。
江岚影攥起落有观音莲印的那只手:“没事。中了个邪咒而已。”
中了个,邪咒,而已。
这怎么“而已”得起来?!
小道士身子明显一紧:“邪……咒?”
喉咙都卡了一下。
江岚影云淡风轻:“嗯。”
“是你们给我种下的?”
江岚影:……
“对。”
她才不会承认是被摇光算计。
“以备在危机时刻,替本座一死。”
小道士被唬住了。
良久,他才弱弱地:“魔尊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他见她淡定非常,料想她一定是知晓此处的。
“听说过藏人养獒么?”
江岚影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就是把一群刚断奶的小狗关在山洞里,不给吃喝,任由它们为了活命而相互厮杀、相互啃食。而那活到最后的,就会成为最凶最恶的獒。”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淡,却让小道久违地觉得心惊。
“这就是那炼獒的山洞。不过被丢进来的不是小狗,是人。”
她说着,指尖弹出一点业火,晃动的火光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小道猛地一看,腿就软了。
“回头。”
江岚影说。
小道士有点不敢。
这儿这么黑,他怕撞鬼。
但显然,魔尊比鬼可怕多了。
于是他用手捂着眼,从指头缝里小心地窥,窥见了涌着血幕的禹门。
“这是――”
小道士眨眨眼,有些明白了。
原是那禹门是个岔路口,其后连着两个空间:
他们穿过禹门,进到了小楼;而江岚影穿过禹门,进到了这曾经的杀戮场。
“从前,在这旧魔窟里,每天都有小孩被迫走过禹门。根骨好的,便会被送来这里参与厮杀,人咬人、人杀人、人吃人。直到全场只剩下最后一个活口,禹门才会恢复通行;也只有那一个人,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听完江岚影的讲述,小道士顿时觉得周遭的黑暗里全是不可名状之物,因此非但一步不肯再往前,甚至还连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大魔头的怀中。
江岚影很自然地接住他。
被抱在怀里,有了些安全感,小道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根骨差些的呢?”
像他们这样,没能到达此地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江岚影幽幽地:“脑袋点地,给魔尊当球踢。”
小道士:……
他听着,顿觉大魔头的怀抱特别扎人,他一下就跳了出去,隐约听到大魔头笑了一声,银靴跟的钝响慢慢向远处飘去。
“魔尊大人等等我!”
他浑身冷嗖嗖的,连忙去追。
成功唬到小孩子,江岚影心情还不错,她稍稍扬起下颌,打了个响指。
刷。
千百盏长明灯应声而亮,将整个空间照得有如白昼。
小道士眯起眼,一边适应强光,一边环顾四周。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方才到过的小楼一模一样:
墙面高耸得就像烟囱,楼中无梯、墙上无窗,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道禹门,甚至,这里也有一处阵眼。
江岚影就站在那处阵眼前。
小道士知道这是什么法术了――
这叫影宫。
就是在原有的建筑上复刻出同样的幻境空间。这个空间就像是原建筑的影子,原建筑中的一切死物都会在影宫中出现,包括施展出的灵力和法术。
比如,他在“闪现”之前看到魔修们联手聚力,试图突破禹门;于是在“闪现”之后,他在影宫里也见到了魔修们聚出来的力――
那力还差点打中江岚影。
念及此,小道士犹豫着,在想要不要把真相告诉江岚影;但最后,他还是把话烂在了肚子里,抿紧唇角,仰头去望。
他在高墙之间,望到了一团一团的破碎魂魄。
“他们是……”
江岚影看着阵眼,头也未抬:“都是本座杀的人。”
小道士:……
清白仙家可听不得这种话。
“你在……这里杀人?”
江岚影伸出手,在阵眼附近碰到了一层结界。
她用指尖拨弄研究结界,抽空回答小道士的话:“本座在哪里不能杀人?”
“不是。”
小道士卡了一下。
不是,她在影宫里杀人,那岂不是说明,她也曾是被迫参与厮杀的可怜小孩?
方才他见她那样气定神闲,还以为她是规则的制定者,没曾想,她竟是规则的受害者。
“对不起。”
小道士低头。
江岚影手下一停,转过眼:“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受难地,也不是故意惹你想起那些痛苦回忆的。其实……”
小道士抓着衣角,“其实,你此前在禹门前驻足,就明显是有所顾忌,我早该留意……”
“本座并无顾忌。”
江岚影没什么表情,“本座执意殿后,是想心里有个底:万一影宫尚在,本座到底要宰几个人才算完。毕竟,一旦进入影宫,就只有本座能活着出去。”
小道士被噎住:……
大魔头的心思,果然不是他这样一个小道士能揣度的。
而且,比起担心大魔头,他现在更应该担心担心自己才对。
“那你……会杀我吗?”
小道士弱弱开口。
“说不准。”
大魔头毫不犹豫。
小道士:……
他不说话了。
小道士太伤心,就没看到大魔头转回眼时,憋不住地冲着阵眼弯了弯唇角。
.
“你怎么还不杀我?”
小道士闷了半天,闷出一句这个。
彼时江岚影绕着阵眼,正走到小道士的对面。
隔着重重界碑,她看到小人儿放弃抵抗的样子,就像宴席上涮洗干净的待宰羔羊。
“还不是时候。”
她说得半真半假,“现在开启禹门,整座影宫都会垮塌,这处阵眼也会随之湮没在虚无当中。至于这阵眼究竟是个影子,还是另外一个需要破除的麻烦,并不好说。需等裴临反馈。”
小道士:“在影宫中,你们还能用秘法联络?”
“不能。”
江岚影摇头,“但裴临知道有关禹门的一切,他会给我们传讯。”
正说着,就像是在印证江岚影的话一般,一行用利刃刻出的文字浮现于小道士脚下。
小道士连退两步,江岚影走回他身边,垂眸看:
尊主,我等已将阵眼击毁,不知影宫中的阵眼会否因此变化。
江岚影瞧着这行字,垂下的眼睫遮住眸色,看不出晴雨。
小道士倒是听话地望了望阵眼:
很显然,它并没有什么变化。
“奇怪。”
小道士嘟囔一声,收敛目光去看江岚影,“我们要回复他吗?”
“他看不见。”
江岚影说。
对哦。
小道士微微仰起头:
影宫只是外边建筑的影子。建筑中的字能投映到影宫,影宫中的字却投映不到建筑里。
然而江岚影又说:“他会知道。”
小道士:……
他看不见,他会知道。
行。
裴临并没有让江岚影等太久,很快,新的文字出现在地面:
阵眼被破后,我等并未见到通往下一处阵眼的指引。想来,影宫内的阵眼是独立存在的,需要另外破除。
江岚影读到一半,就抬靴往阵眼处走。
小道士垂着脑袋,听到她渐行渐远,也听到她的脚步声忽然一顿。
他抬眼,发现江岚影定在半途,腰背比平时绷得更紧。
“是不是邪毒又发――”
小道士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江岚影掠到一旁,抵在墙上。
“是。”
江岚影紧盯着他的眉眼,吐息滚烫。
也是时候了。
当初小道士被“若比邻”传召而来,她没有立刻将人丢出阵去,就是想到了这一关节:
有这么一个活药引跟在身边,她随时毒发随时解毒,何乐不为?
她急切地将人揽入怀中,她享用他,就像享用一道菜肴一样轻易。
然而她的“菜肴”按住了她的手,甚至微微用力将她往外推。
“你在反抗本座?”
江岚影问。
小道士脸红得不行,磕磕绊绊地说:“他、他们在看……”
“谁?”
江岚影皱眉。
小道士将脸埋在她肩窝里,也不说话,只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她身后指。
江岚影回头,果然对上了千百双眼:
那些殒于此地的亡魂们,那些残缺不全的灵魄们,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这热浪翻涌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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