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将军”这一身仙家打扮,倒不是为了特立独行,更不是想标榜些什么:
据传,他初上修行之路时,的确是仙家弟子。只是某日遭遇邪物围困,命悬一线之时,为江岚影所救,从此便弃仙从魔,誓死追随江岚影,成了她如影随形的左膀右臂。
与此同时,他也是江岚影在穷凶极恶的金犀城中,唯一的亲信。
“尊主,您身中的邪毒,可消解些了?”
裴临很知礼地没有乱瞟,目光始终定在江岚影的眉眼之间,一寸不曾下移。
“消解许多,不必挂怀。只是……”
独独在裴临面前,江岚影才能毫无芥蒂地,将心事和盘托出,“余毒未消,其后的两个月份,恐都要与此毒为伴了。”
她说着,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那么一点点小动作都被裴临捕捉到。
“尊主,是不是药引不好?”他立刻说,“要是裴临仙骨尚在就好了,那样裴临就可以亲身为尊主做药引,断断用不上旁人。”
“药引确实低劣,但你也不必为此自责。”江岚影抬眼,“你不知道,这毒一发作起来,我会理智尽失,行事粗鲁无度。即使你仙骨尚在,我也舍不得拿你做药引。”
“只要是您,裴临什么都不怕!但……”
裴临垂眼,“仙骨已去,裴临如今说得再满,也不过是大话空话。”
他虽低落,但只要江岚影拍拍他的肩,他又能很快振作起来:
“尊主,您解毒时,裴临不便在当场,无法时刻照料您的身子。您自己要多加注意,切不可过度索取,以防损伤贵体。”
“我有分寸。”
江岚影转开眼。
她记得,上一世,她惦念着小道士的可怜样,当真将裴临的话听了进去,还郑重补上一句“药引的状况,我也会仔细留意”。
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那是摇光的分神,命硬得很,不怕折腾,于是也没说那句多余的话――
她面上微微一笑,心说我干死他。
“外边的情况如何了?”
江岚影回过神,问裴临。
“景曜已全线撤兵,我金犀城无一砖一瓦失守,然而城外楼台毁伤惨重,故并未有所追击。”
景曜帝君,是摇光的亲父,时任天帝。
值得细思的是,上一世,在金犀城争锋的短短十年之后,江岚影自刎于仙宫前时,天界已是江山易主,由摇光继任了天帝之位。
也不知那段时日里,天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天界的宵小在我金犀城,自然讨不到半点好处。”
江岚影望着奔涌不息的黑水河,“那些道貌岸然的鼠辈成日折花逗鸟、功法尽废,反观我金犀城的将士们,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尊主所言甚是。”
裴临颔首,“正面交锋时,景曜之辈的确节节败退;他们走明路打不过我们,就喜欢在背地里使些阴损的暗招。”
他将指节捏得“咔”地一响:“尊主所中的邪毒是其一,除此之外,裴临还担心他们在战场废墟里留些诡阵。不过无须尊主劳神,裴临到此见了尊主无恙,这便要折返回战场废墟,挨楼挨阁逐一排查。”
裴临所说的事,江岚影还记得:
上一世,狡诈的景曜确实在战场废墟里布了诡阵,裴临前往后不久便重伤而返,通天的巨响惊动了半个金犀城,无数魔修殒于诡阵,金犀城从此元气大伤,直到摇光领兵杀来时,金犀城都没能得以重振。
若非如此,金犀城或许就不会被摇光轻易血洗,江岚影也不会死那一遭了。
想到这里,江岚影深吸一口气:
从前她因为忌惮邪毒,故并未与裴临同往;这一次,她倒要看看那废墟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与你同去。”
江岚影说。
“尊主邪毒初解,万不可过度操劳。”
裴临琢磨着江岚影话中的意味,声量渐弱,“还是说……尊主您不相信裴临?”
“我正是因为相信你,才与你同去。”
江岚影收回目光,“我相信,你会护我周全。”
裴临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于是最后,他还是和江岚影一起回到了战场废墟。
.
本次交锋的战场位于金犀城的高墙之外,那里零散的废弃楼阁与岗哨遭到了波及,而其中受损最严重的,是废弃楼阁合围中的诛仙塔。
天界总传那诛仙塔下镇着什么要命的东西,就连景曜此次前来,也是一眼瞄准了那倒霉的塔;但只有塔主江岚影知道,它就是空塔一座,没盛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被草率地弃于城外。
可伪君子们都在说她狼子野心,这是在故意唱空城计,江岚影无从辩解,只好认了――
对,我这宝贝塔如其名,专压臭神仙们的命根,有本事就来把它推了。
然后“有本事”的景曜就真来了。
金犀城里煞气重,附近的天总是阴着,阴得发黑;破损的楼阁矗立在这般天幕之下,就像形销骨立的恶鬼。
废墟之间,已经有魔修在巡视。
他们看到白衣惹眼的裴临,正要过来见礼;再一转眼,就瞧见一身绛衣的江岚影,每个人都歪了一下,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
“尊、尊主。大人。”
他们埋下脸,不给江岚影看他们的表情。
这些人的那点子算计,江岚影扫一眼就心知肚明:
她此次阵前受挫,估计全城都传遍了她毒发不支的消息;她虽贵为魔尊,名义上统领着天下魔修,但这可是群狼环饲的金犀城,每一个魔头都紧盯着她的弱点和纰漏,每一日都试图杀而代之。
只是这次,江岚影又要叫他们失望了。
“尊主驾临,你们也不要四处乱碰了。”
裴临开口,“跟上。”
他说着,就向临近的一座普通小楼走去――
江岚影在,他终究不敢直接往最大的隐患――诛仙塔里趟。
.
这座小楼几乎完好无损,只破了几扇窗子;冷风从窗口兜入楼中,隐约发出些鬼哭似的呜声。
好在进来的这几位鬼见了都愁,他们瞥了眼漏风处,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中分散开来,各自排查。
一层没有什么异样,跟来的一个小魔修向裴临禀告了一声,说是要去楼上看看。
“嗯。”
裴临点头允了。
于是小魔修就踩着古旧的木楼梯往上爬,“吱扭吱扭”的声音响起来没完。
江岚影听着那动静,心里莫名烦躁――
似乎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她心念一动,指尖业火骤起,流星一般往楼上烧去。
然而,在她的业火到达之前,众人头顶就抢先爆发出一声巨响。
楼梯上的小魔修身子一仰,直直从扶手处跌落下来,人砸在地板上抖了一抖,七窍瞬间涌血,生死不辨。
“果然有阵!”
裴临断喝一声,张手凝出一把弯月弓。
在众修纷乱的脚步声里,江岚影走到楼梯口,仰头――
她望见楼上满是阵法的雪光,雪光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映日流云广袍,头戴白玉金丝莲冠,露在袖外的手背白得透明,冰蓝色的血管像叶脉一样蜿蜒交错。
他的面容是天上地下无出其右的绝色,可他却似乎从未因此高兴过,一双极薄的眼睑总是恹恹地垂着,唇瓣犹如还未上釉的陶坯,淡得没有颜色。
江岚影来之前,还想着:
要看看这废墟里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竟能使偌大的金犀城从此一蹶不振。
现在她看见了――
原来是有摇光。
第3章 重生第三天
当然只是一道虚影。
裴临也留意到他:“尊主,那是景曜的第七子,摇光――尊主!!!”
他话才说了半句,就看到江岚影提着红缨鬼头刀,一步跃上高阶。
铮――
她的刀与摇光的剑相击。
虚影摇光堵在楼梯口,江岚影只能踩在矮他一级的台阶上,她仰起头,发现虚影摇光也正垂眼看着自己。
真是令人不快的角度。
于是江岚影翻手追加了一道业火,业火沿刀柄熊熊烧去,于刀剑交接处绽出碎星。
虚影摇光持剑的手晃了一晃,人后撤半步,稍稍侧身――
业火就从他侧身的缝隙里呼啸而过。
江岚影随火光一道,飞落至虚影摇光背后,刀尖一甩又是一道流火。
虚影摇光迅速回身,掌中蕴出灵力来抵――
嘭。
乍起的白光将整座小楼照得通亮。
众修只见:
他们魔尊一身绛衣犹如指尖的业火,而对面的虚影衣袂翻飞,就像是拍岸的雪浪。
“尊主小心!虚影没有意识、不知疲累,只会无休止的杀戮!”
裴临说着,就张弓搭箭,瞄准虚影摇光。
虚影摇光听见他这么说自己,淡淡地往楼下热ヒ谎郏一道结界随着他的目光、自第一级台阶上升起,恰好格住了裴临的箭。
箭与结界玉石俱焚。
裴临踩着结界破碎的流光,抬靴踏上台阶,很快就撞上了第二级台阶上的第二道结界。
他张弓击碎结界,上了一级台阶,然后就碰到了第三道。
接着是第四道,第五道……
每一级台阶上都拦着一道结界,裴临不得不一步一顿,好像是来朝拜的虔诚信徒。
虚影摇光看了他一阵,觉得无趣,堪堪将目光转回到江岚影身上。
江岚影就在这时撤了业火,再次抡起长刀――
铛铛铛。
两人快速过了几招。
江岚影其实没有多少和摇光交手的经验,有且仅有的一次交手,还是她输。
单就实力而言,摇光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废神们很不一样。
但这对江岚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二层正对楼梯口的位置有扇窗,没几回合的光景,江岚影就被逼到了窗边,背脊抵上冰冷的灰墙。
她看到旭日正从东方升起。
她咬着齿间的血沫,奋力回击。
又是几个回合,她再次被抵在窗边,却看到朗月高悬。
这是怎么回事?
江岚影凝眉,看向近在咫尺的虚影摇光,又在虚影摇光浅淡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染血的脸。
与此同时,始终在一层摸索的众修向楼梯上“朝拜”的裴临大喊:“大人,这小楼有古怪,楼内楼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什么?”
裴临闷声回。
“我们进这楼中不过一阵光景,可外边的太阳已经升起第六次了――”
“遭了。”
江岚影与裴临异口同声。
她说着,就觉得体内的邪毒刺了一下。
“是你搞的鬼。”
江岚影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多缜密的计谋――
由景曜给她种下七日一发作的邪毒,留下这干扰时间流速的阵法,再在阵法中留一个摇光的虚影做拖延,一直拖到她毒发身亡,或者被摇光乱剑砍死为止。
虚影摇光的脸始终是木然的,如今被江岚影骂着,那张脸依然面无表情,但此时的“没有表情”又与此前的不同,就像是……
怔忪。
他明明是死守此阵的阵灵,却装作完全不知晓此阵的样子。
真是一如既往的虚伪。
“你休想得逞。”
江岚影背脊抵墙、飞起一脚,又趁虚影摇光躲避时,抢占了他原来的身位,继而长刀一兜,将虚影摇光抵在了窗边。
窗外,月亮再一次行走于夜空。
马上就是毒发的第七天了,江岚影不能再等。
她浑身是血,高举起长刀。
此时若是虚影摇光出剑,她也胜算渺茫;可正是这一次,虚影摇光没有用剑,只空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刀刃。
素白的掌心被深深割破,虚影没什么血好流,但江岚影分明看见那冰蓝色的血管里,有什么正在痛苦地跳动着。
虚影摇光抓住了她的刀就没再松手,反而猛拽一把,连人带刀拽到了自己跟前。
刀尖就抵在他的心口上,可他一眼都没看,只反复扫视着江岚影的眉眼,像是在仔细确认。
江岚影觉得他的目光恶心至极。
她手下一用力,长刀就从虚影摇光的心口直掼而过。
虚影即将消散的瞬间,虚影摇光快速结了几个手诀,江岚影没能看清――
虚影散作的星子太灼目,临到最后,她只能看到一朵莲影于星子中绽放,继而向她飞掠而来。
她下意识抬手一挡。
那是虚影摇光的残招,却没什么伤人的威力。
江岚影只觉得掌心微凉,隐约嗅到些观音莲的幽香,夹杂着初秋池水清澈、冷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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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影摇光消散的同时,小楼坍榻。
所有的魔修都从变形的窗框里飞了出去,尘灰与巨响被他们甩在身后,悠悠弥散于高天。
“尊主!尊主您如何了?”
裴临踩着破碎的横梁瓦砾,第一个冲到江岚影身边。
江岚影半跪在废墟上,当着裴临的面,咳出一口血。
“嘘。”
她竖起食指,碰了碰黏腻的唇瓣。
裴临眼圈都红了,硬生生忍着没出声。
“楼中时间有异,第七日到了,邪毒已然发作,我先去解毒。”
江岚影压着嗓子,快速说。
“好。”
裴临颤出一个字,继而直起身,望了眼身后的魔修,朗声道――
“既然尊主无事,裴临就不相送了。此楼隐患尚在,裴临不敢掉以轻心,必当仔细排查。”
他深吸一口气,向那道绛色背影折腰:“恭送尊主。”
他身后那几个魔修刚爬起身,就又战战兢兢地跪下去。
“恭送尊主。”
他们跟着说。
万道晨光中,江岚影带着一身剑伤和血,招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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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沉重的石门缓缓而开,轰鸣声中夹杂着碾过碎尘的脆响。
被捆在榻上的小道士艰难支起颈子,他看到门缝里逐渐变宽的天光,也看到天光中,那道绛衣杀神的影。
那条影子其实尤为纤细,却没有丝毫瘦弱之感。她双肩总是打开,腰背总是挺直,周身威压叫人忍不住想为她抛却膝下黄金,匍匐在她脚边,哪怕吻一吻她的靴面都像是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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