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说:
要是真的能代受就好了,至少不会耽误她的解毒大事。
小道士叫得太惨,江岚影眉心紧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敞的殿门前――
这里雨声震耳,勉强能遮一遮小道士的哀嚎。
风将雨丝斜吹入户,于黑曜石面上画出干湿分明的界线。
江岚影踩着这道界线,任由细碎凉意胡乱打在她的发顶、额角、眉间。
她的心绪比这雨点更乱。
背后的巫医们吵嚷了一阵,之后很久都没人再说话,再之后――
哗啦。
他们面朝着江岚影,跪下了。
“我等穷尽毕生所学,也并未找出症结所在,我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江岚影听着,眼睫微垂,一点雨珠从睫毛尾巴上滚落。
罪该万死……倒是说得与上一世分毫不差。
她这样想着,攥至发白的指节却松了松。
庸医无能,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近来她在此寸步不离,没有人能对她的药引下毒下咒;如果小道士的暴疾不是因为毒,也不是因为咒,那会是……
因为什么?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滂沱天雨映得雪亮。
江岚影倏而抬眼。
她想起白日里读过的典籍的内容:
分神入世者,分神与原身共苦同甘。原身受损,则分神摧折;原身受刑三千,则分神共担三百。反之不然。
小道士如今这般痛苦,会是因为原身摇光正在遭受折磨吗?
可摇光到底是玉体金身的帝君,谁能将他处刑治罪?
难道……裴临所说,“摇光与父兄不合、屡受父兄排挤欺压”之事,竟是真的?
“啊――”
小道士纤腰拱起,人叫得声嘶力竭。
老熊于心不忍地回望他一眼,再一转头,就看到江岚影只身步入雨幕。
“尊主!”
乍起的惊雷将这一嗓吞吃得干干净净。
.
江岚影站在暴雨里。
业火弋于她身周撑起结界。大雨碰上结界,便立刻被烧成青烟几缕,半点不得沾湿她身。
她仰起头,看着直下九霄的天雷。
金犀城建在凡世最高峰――太阴山上。比起凡世各处,金犀城距天界更近,这雷几乎能落到咫尺――
落雷搅动了金犀城的风,江岚影能听到周遭空气的撕裂声、能看到电光一寸一寸向她爬来,直至抵上她的面门。
她没闪没躲,只对着天雷,喊了声“摇光”。
雷声轰隆、雨意也急,殿内的魔修们听不到江岚影的声音,唯有矮榻上几近昏迷的小道士抬了抬头,若有所觉地张开眼。
那双眸子里的神情虚弱、恍惚,却有一丝绝对不容忽视的、惊喜的光。
那绝对不是身子不痛了,相反,那是肢体还在无休止地痛着,但神识抓到了一根足以支持下去的稻草――
抓到稻草的不是小道士,是摇光。
似乎,借由天雷为信,远在天边的摇光真的听到江岚影的声音了。
能听到最好。
江岚影咬牙:“摇光,你给本座坚持住!”
给宿敌加油打气的感觉相当奇怪,江岚影厌恶得十指紧攥,但看到小道士的情况确有缓解,她又不得不继续喊话道:
“本座等着你来见本座,本座还要与你决一死战!!!”
够了。
江岚影闭了闭眼。
到此为止。
早知这般,她当初就直接认命毒发算了――
总好过在这里给摇光喊些肉麻的鬼话。
老熊走到殿门边,眼瞧着江岚影身周的业火越烧越烈,直至像虫茧一样,将他们尊主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他推测,他们尊主如今大抵是不想见人的;但他受人所托,没法转身就走,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细声细气地:
“尊主?尊主……尊主!”
刷――
江岚影把业火撤了。
“讲。”
她目光扫来。
老熊看到,他们尊主的眉心都被她自己给掐紫了。
这得上了多大的火。
“尊主。”
老熊低头,不敢多瞧,“那小道想见您。”
江岚影大步穿过雨幕:“他无事了?”
“看上去好多了。”
老熊捻动脚跟,追着江岚影转身,“不过他――”
他说着,再一抬眼,就发现他们尊主已经“飞”到了矮榻边。
老熊:……
“您自己瞧吧。”
他小声嘟囔。
巫医们亲眼目睹,是江岚影走出殿外做了些什么,才使小道士的病情得以好转。
这简直是金犀城行医奇迹:
“尊主真是妙手回春。”
“尊主用了什么秘法,可否与我等透露一二?”
“大胆,尊主的法术,岂是我等能学会的?没有尊主的法力,如何能干得了尊主的活计?”
“是啊,你们看,尊主的眉心都紫了,此术定然消耗不小。”
“连尊主都要如此消耗的法术,我等的确可望而不可及了。”
江岚影:……
“滚。”
她忍无可忍,周身业火都随这一字而腾起。
巫医们惊叫着四散而开,一边连声叨念“尊主恕罪,尊主恕罪”,一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殿外逃命。
黑影退尽,矮榻附近干净不少,只剩一个苍白虚弱的小道。
小道士努力伸出手指,勾住江岚影的袖摆,轻轻拽:“魔尊大人……”
江岚影的火气仍挂在脸上,但还是沉沉地应了他一声:“嗯。”
她在榻前蹲下来。
她的袖摆在小道士指间迅速溜过,小道士盯着被摩挲的指节看了一阵,动了动唇角。
皲裂的唇瓣就像干枯的玫瑰,血从细小的死皮中渗出来。
他声音太微弱,江岚影不得不附耳到他唇边――
“多……谢……”
她听见小道士说。
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向来只听过求饶,从不曾被感谢。
江岚影皱着眉后撤一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小道士早在强弩之末,方才那两个字耗光了他残存的力气;他手指一松,人就昏了过去。
江岚影盯着小道士的唇,说:“水。”
老熊有点耳背:“尊主什么吩咐?”
“水。”
江岚影深吸一口气,“给本座去找水。”
“是!”
老熊转身就跑,还不忘捂着后颈――
生怕江岚影一个不高兴,从背后把他的脑袋给削下来。
可江岚影根本没想削谁的脑袋。
她摸摸小道士的手,又捏捏小道士的脚,发现它们俱是寒凉。
她想起,小道士最是怕冷的。
.
“尊主,水来了!”
老熊跑回魔尊殿时,正好瞧见江岚影翻过手,掌中蕴出一团熊熊的业火,业火正对着矮榻上了无生息的小道。
哎呦。
老熊心里叫了一声。
他想说,这小道还能活,尊主先别急着给他火化!!!
老熊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被手中水泼湿了半身:
“尊主手下留――”
情。
老熊站住了。
他看到:
江岚影伸出捧有业火的手,从小道士的额头游走到脚趾,又从脚趾游走回额头。
好像是在给小道士暖身。
暖身……
老熊咽了口唾沫,咕咚一声,被江岚影听到了。
捧着业火的手猛地一顿。
老熊连忙说:“尊主,水来了,属下喂给他吧。”
话虽这么说,但当江岚影向他伸出手时,他还是痛快地将水碗交到她手中。
江岚影摸着碗底:“凉的?”
要死。
老熊闭起眼:“属下……属下……”
他编不出来。
金犀城的魔修茹毛饮血都使得,没谁娇气到非要喝热水啊?
“退下吧。”
江岚影说。
诶?
老熊睁开眼。
今晚的尊主怎么这么温――
“半天不走,是想留下给这小道陪葬?”
老熊:……
好。
温柔个屁。
“属下告退。”
老熊声儿还在魔尊殿里,人早滚出八百里去。
江岚影垂着眼,将右手捧着的水碗,换由左手来端――
她方才一直用掌心业火慢慢烧着这水,如今的水温正适口。
她舀起半勺水,用勺底蹭过小道士的两片唇瓣,将它们一一润湿。
她是为了不耽误自己解毒,才做这样的活计的。
江岚影暗自想。
这药引半死不活,交由谁照顾她都不放心,凡事还得亲力亲为才好。
真麻烦。
她心里骂着,送水的手动得急了些,小道士胸口一抽,当即呛咳起来。
江岚影:……
她两指还夹着空勺,就不得不去用掌心顺小道士的胸口,一边顺一边说:“行了,行了,你不麻烦,是本座活该……”
等到小道士终于平复,江岚影将瓷勺往水碗里一扔,随着“哐啷”一响,人松了口气,就地颓坐。
拳头却攥紧:
摇光,你成心的。
.
小道士昏了三天,江岚影就在这守了三天。守到最后,金犀城里传遍了离谱的谣言:
说是尊主能让活人变死,也能让死人变活,那药引患上的奇病,只有尊主一人能治。
裴临将这些话讲给江岚影时,江岚影气得牙都要咬碎:“说本座会治病,不过是那群庸医吃了白饭;说这病只有本座一人能治,不过是老熊那混蛋想偷懒。”
然而无论怎么说,小道士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江岚影,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江岚影。
他醒在他昏迷的第四天,进入金犀城的第十四天。
“魔尊大人。”
小道士休息得很好,叫起人来都更有力气。
江岚影收功回眸:“你醒了?”
“嗯。”
小道士向她笑,“此次多亏了魔尊大人相救。”
江岚影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她撑着榻沿站起身,垂到小腿一侧的绛衣晃了一晃。
小道士这才注意到她眼中隐忍的痛色:
“你怎么……”
江岚影俯身:“你确定没事?”
“我没事,但你……”
“没事就好。”
江岚影扯起小道士的前襟,埋首在他颈侧咬了一口,“现在,轮到你来救本座了。”
第8章 重生第八天
这次解毒,小道士强忍着不哭――
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
都怪江岚影下手太黑。
这些天来,堂堂魔尊日夜干着伺候人的事,还被迫鼓励宿敌摇光,她心里早窝了一团火;如今,她把这团火全泄在了小道士身上。
此前的两次,她觉出毒劲稍解,便抽身而去,并不愿在此多做停留;然而这次,她毒早解了,也听到小道士承受不住地哀求她,可她就是觉得还不够。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小道士哭,很喜欢看那张清俊正派的脸露出失控的表情,很喜欢她轻轻一碰、就能让小道士抓紧锁链的驱策感――
她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收获欢愉。
她也能感受到,小道士同样乐在其中。
不然,他不会这样殷勤地给她回应。
总之,在解毒的后半程,他们似乎不再是尊主和药引的关系,他们就像凡世每一对寻常爱侣一般,共享着这份耳鬓厮磨。
.
这回折腾得属实有些久了,江岚影跨跪在小道士腰间,稍事休息。
她寻常套在长靴内的黑色衬裤早被扔到了矮榻下,腿侧只剩两片松散的绛色衣摆半遮半掩。
小道士很轻易地看到她右腿上、靠近腿根部的一块疤――
疤是鲜红色的,就像新近流出的血;疤上的皮肉一圈一圈皱起,宛若重重叠叠的玫瑰花瓣。
这样漂亮的伤疤嵌在雪白汗湿的腿上,似乎凑近就能闻到玫瑰香。可小道士看着,却联想不到任何情.趣。
事实上,他一看到那疤,尚在情意里的眼神就立刻变了:
“这伤――”
他连语气都不再像那个青涩稚嫩的小道士,这短短二字中的肃然,少当一天帝君都说不出来。
江岚影总是会忘了这壳子里装的是摇光的分神,又总是会在诸多不合时宜的场合,被狠狠提醒。
比如现在。
江岚影低头扫了一眼,当即拎起下摆,将疤痕遮住。
她觉得腰窝酸得要命,忽然就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穿戴整齐,向外走。
小道士清楚自己惹她不快了,但他如今的思绪也乱得很,一时没抽出空来叫住她,更没心情像以往那样同她撒娇、求她留下来。
他识海里,全是那块玫瑰似的伤疤。
江岚影一路走得大步流星,临到门前却停下来。
她收在袖间的指节攥了攥,最终还是结了一个简单的印――
矮榻上的锁链应召缩回,枷锁全解。
“从此你在魔尊殿里行动自由,但,不可出这道大门。”
小道士手脚一松,立刻撑坐起身,也终于反应过来她要走:
“岚影!”
这时江岚影已经走出殿外,闭门声轰隆,正好掩了这句僭越的“岚影”。
如果江岚影能听到这个称呼,她一定就会想到:
在她高居魔尊之位的这六百年间,世间魔修怕她的、敬她的、恨她的,都要避她的名讳,都不敢说出她名姓中的任何一个字。
天上地下辗转两世,唯有一人以本名唤她――
是摇光。
.
黑水河相隔的对岸,裴临一眼瞧出江岚影神色恹恹:“尊主……”
江岚影摇头,示意自己无妨。
只是目光始终垂着,抬不起来。
裴临担心坏了:“可是那伤又发作了?”
他说着,下意识瞥向江岚影的右腿。
“没有。”
江岚影这才掀起眼睑,“只是有些累了。裴临,送我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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